第一頁:題辭 黃花節(jié)的雜感 略論中國人的臉 革命時代的文學
第二頁:寫在《勞動問題》之前 略談香港
第四頁:讀書雜談 通信
第五頁:答有恒先生
第六頁:辭“大義” 反“漫談”
第七頁:憂“天乳” 革“首領” 第八頁:談“激烈” 第九頁:扣絲雜感
第十頁:“公理”之所在 可惡罪 “意表之外” 新時代的放債法 九月間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
第十四頁:小雜感
第十五頁:再談香港
第十六頁:革命文學 《塵影》題辭 當陶元慶君的繪畫展覽時
第十七頁:盧梭和胃口 文學和出汗 文藝和革命
第十八頁:談所謂“大內(nèi)檔案”
第十九頁:擬豫言 大衍發(fā)微
對“教育當局”談教育的根本誤點,是在將這四個字的力點看錯了:以為他要來辦“教育”。其實不然,大抵是來做“當局”的。
這可以用過去的事實證明。因為重在“當局”,所以——
一 學校的會計員,可以做教育總長。
二 教育總長,可以忽而化為內(nèi)務總長。
三 司法,海軍總長,可以兼任教育總長。
曾經(jīng)有一位總長,聽說,他的出來就職,是因為某公司要來立案,表決時可以多一個贊成者,所以再作馮婦〔5〕的。但也有人來和他談教育。我有時真想將這老實人一把抓出來,即刻勒令他回家陪太太喝茶去。
所以:教育當局,十之九是意在“當局”,但有些是意并不在“當局”。
這時候,也許有人要問:那么,他為什么有舉動呢?
我于是勃然大怒道:這就是他在“當局”呀!說得露骨一點,就是“做官”!不然,為什么叫“做”?
我得到這一種徹底的學識,也不是容易事,所以難免有一點學者的高傲態(tài)度,請徐先生恕之。以下是略述我所以得到這學識的歷史——
我所目睹的一打以上的總長之中,有兩位是喜歡屬員上條陳的。于是聽話的屬員,便紛紛大上其條陳。久而久之,全如石沉大海。我那時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聰明,心里疑惑:莫非這許多條陳一無可取,還是他沒有工夫看呢?但回想起來,我“上去”(這是專門術語,小官進去見大官也)的時候,確是常見他正在危坐看條陳;談話之間,也常聽到“我還要看條陳去”,“我昨天晚上看條陳”等類的話。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我正從他的條陳桌旁走開,跨出門檻,不知怎的忽蒙圣靈啟示,恍然大悟了——
哦!原來他的“做官課程表”上,有一項是“看條陳”的。
因為要“看”,所以要“條陳”。為什么要“看條陳”?就是“做官”之一部分。如此而已。還有另外的奢望,是我自己的胡涂!
“于我來了一道光”,從此以后,我自己覺得頗聰明,近于老官僚了。后來終于被“孤桐先生”革掉,那是另外一回事。
“看條陳”和“辦教育”,事同一例,都應該只照字面解,倘再有以上或更深的希望或要求,不是書呆子,就是不安分。
我還要附加一句警告:倘遇漂亮點的當局,恐怕連“看漫談”也可以算作他的一種“做”——其名曰“留心教育”——
但和“教育”還是沒有關系的。
九月四日。
※ ※ ※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八日《語絲》周刊第一五二期。
〔2〕“世故的老人” 高長虹謾罵作者的話。
〔3〕《教育漫談》 原題《教育漫語》,徐祖正(當時北京大學教授)作,載于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三日、二十日《語絲》第一四四、一四五兩期。一九二七年八月,把持北洋政府的奉系軍閥張作霖,為了加強對教育界的控制,強行把北京九所國立學校合并為“京師大學”,引起教育界的不滿。徐祖正的文章是對這件事發(fā)表的議論。
〔4〕“不可與言而與之言” 語見《論語·衛(wèi)靈公》,是孔丘的話!爸洳豢蔀槎鵀橹,語見《論語·憲問》,是孔丘同時人評論他的話。
〔5〕再作馮婦 《孟子·盡心》:“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后人稱重操舊業(yè)為“再作馮婦”,就是根據(jù)這個故事。
憂“天乳”
《順天時報》載北京辟才胡同女附中主任歐陽曉瀾女士不許剪發(fā)之女生報考,致此等人多有望洋興嘆之概云云。
〔2〕是的,情形總要到如此,她不能別的了。但天足的女生尚可投考,我以為還有光明。不過也太嫌“新”一點。
男男女女,要吃這前世冤家的頭發(fā)的苦,是只要看明末以來的陳跡便知道的。〔3〕我在清末因為沒有辮子,曾吃了許多苦〔4〕,所以我不贊成女子剪發(fā)。北京的辮子,是奉了袁世凱〔5〕的命令而剪的,但并非單純的命令,后面大約還有刀。否則,恐怕現(xiàn)在滿城還拖著。女子剪發(fā)也一樣,總得有一個皇帝(或者別的名稱也可以),下令大家都剪才行。自然,雖然如此,有許多還是不高興的,但不敢不剪。一年半載,也就忘其所以了;兩年以后,便可以到大家以為女人不該有長頭發(fā)的世界。這時長發(fā)女生,即有“望洋興嘆”之憂。倘只一部分人說些理由,想改變一點,那是歷來沒有成功過。
但現(xiàn)在的有力者,也有主張女子剪發(fā)的,可惜據(jù)地不堅。
同是一處地方,甲來乙走,丙來甲走,甲要短,丙要長,長者剪,短了殺。這幾年似乎是青年遭劫時期,尤其是女性。報載有一處是鼓吹剪發(fā)的,后來別一軍攻入了,遇到剪發(fā)女子,即慢慢拔去頭發(fā),還割去兩乳……。這一種刑罰,可以證明男子短發(fā),已為全國所公認。只是女人不準學。去其兩乳,即所以使其更像男子而警其妄學男子也。以此例之,歐陽曉瀾女士蓋尚非甚嚴歟?
今年廣州在禁女學生束胸,違者罰洋五十元。報章稱之曰“天乳運動”〔6〕。有人以不得樊增祥〔7〕作命令為憾。公文上不見“雞頭肉”等字樣,蓋殊不足以饜文人學士之心。此外是報上的俏皮文章,滑稽議論。我想,如此而已,而已終古。
我曾經(jīng)也有過“杞天之慮”〔8〕,以為將來中國的學生出身的女性,恐怕要失去哺乳的能力,家家須雇乳娘。但僅只攻擊束胸是無效的。第一,要改良社會思想,對于乳房較為大方;第二,要改良衣裝,將上衣系進裙里去。旗袍和中國的短衣,都不適于乳的解放,因為其時即胸部以下掀起,不便,也不好看的。
還有一個大問題,是會不會乳大忽而算作犯罪,無處投考?我們中國在中華民國未成立以前,是只有“不齒于四民之列”〔9〕者,才不準考試的。據(jù)理而言,女子斷發(fā)既以失男女之別,有罪,則天乳更以加男女之別,當有功。但天下有許多事情,是全不能以口舌爭的?傄现I,或者指揮刀。
否則,已經(jīng)有了“短發(fā)犯”了,此外還要增加“天乳犯”,或者也許還有“天足犯”。嗚呼,女性身上的花樣也特別多,而人生亦從此多苦矣。
我們?nèi)绻徽勈裁锤镄,進化之類,而專為安全著想,我以為女學生的身體最好是長發(fā),束胸,半放腳(纏過而又放之,一名文明腳)。因為我從北而南,所經(jīng)過的地方,招牌旗幟,盡管不同,而對于這樣的女人,卻從不聞有一處仇視她的。
九月四日。
※ ※ ※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八日《語絲》周刊第一五二期。
〔2〕《順天時報》 日本帝國主義者在北京所辦的中文報紙。參看本卷第98頁注〔9〕。一九二七年八月七日該報刊載《女附中拒絕剪發(fā)女生入!沸侣勔粍t說:“西城辟才胡同女附中主任歐陽曉瀾女士自長校后,不惟對于該校生功課認真督責指導,即該校學風,由女士之嚴厲整頓,亦日臻良善,近聞該校此次招考新生,凡剪發(fā)之女學生前往報名者,概予拒絕與考,因之一般剪發(fā)女生多有望洋興嘆之概云!
〔3〕指清朝統(tǒng)治者強迫漢族人民剃發(fā)垂辮一事。一六四四年(明崇禎十七年)清兵入關及定都北京后,即下令剃發(fā)垂辮,因受到各地人民反對及局勢未定而中止。次年五月攻占南京后,又下了嚴厲的剃發(fā)令,限于布告之后十日,“盡使(剃)發(fā),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如“已定地方之人民,仍存明制,不隨本朝之制度者,殺無赦!”此事曾引起各地人民的廣泛反抗,有許多人被殺。
〔4〕作者在清代末年留學日本時,即將辮子剪掉,據(jù)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所記,時間在一九○二年(清光緒二十八年)秋冬之際。他在一九○九年(宣統(tǒng)元年)歸國后曾因沒有辮子而吃過許多苦。參看《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和《且介亭雜文末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
〔5〕袁世凱 一九一二年三月五日南京臨時政府曾通令“人民一律剪辮”;同年十一月初,袁世凱在北京發(fā)布的一項令文中,也有“剪發(fā)為民國政令所關,政府豈能漠視”等話。
〔6〕“天乳運動” 一九二七年七月七日,國民黨廣東省政府委員會第三十三次會議,通過代理民政廳長朱家驊提議的禁止女子束胸案,規(guī)定“限三個月內(nèi)所有全省女子,一律禁止束胸,……倘逾限仍有束胸,一經(jīng)查確,即處以五十元以上之罰金,如犯者年在二十歲以下,則罰其家長!保ㄒ娨痪哦吣昶咴掳巳諒V州《國民新聞》)七月二十一日明令施行,一些報紙也大肆鼓吹,稱之為“天乳運動”。
〔7〕樊增祥(1846—1931) 湖北恩施人,清光緒進士,曾任江蘇布政使。他曾經(jīng)寫過許多“艷體詩”,專門在典故和對仗上賣弄技巧;做官時所作的判牘,也很輕浮。下文的“雞頭肉”,是芡實(一種水生植物的果實)的別名。宋代劉斧《青瑣高議》前集卷六《驪山記》載:“一日,貴妃浴出,對鏡勻面,裙腰褪,微露一乳,……
。ǖ郏┲稿檠栽唬骸洔匦聞冸u頭肉!薄8〕“杞天之慮” 這是楊蔭榆掉弄成語“杞人憂天”而成的不通的文言句子。
〔9〕“不齒于四民之列” 民國以前,封建統(tǒng)治階級對于所謂“惰民”、“樂籍”以及戲曲演員、官署差役等等都視為賤民,將他們排斥在所謂“四民”(士、農(nóng)、工、商)之外,禁止參加科舉考試。
革“首領”
這兩年來,我在北京被“正人君子”殺退,逃到海邊;之后,又被“學者”之流殺退,逃到另外一個海邊;之后,又被“學者”之流殺退,逃到一間西曬的樓上,滿身痱子,有如荔支,兢兢業(yè)業(yè),一聲不響,以為可以免于罪戾了罷。阿呀,還是不行。一個學者要九月間到廣州來,一面做教授,一面和我打官司,還豫先叫我不要走,在這里“以俟開審”哩。
以為在五色旗下,在青天白日旗下,一樣是華蓋罩命〔2〕,晦氣臨頭罷,卻又不盡然。不知怎地,于不知不覺之中,竟在“文藝界”里高升了。謂予不信,有陳源教授即西瀅的《閑話》廣告為證,節(jié)抄無趣,剪而貼之——
“徐丹甫先生在《學燈》里說:‘北京究是新文學的策源地,根深蒂固,隱隱然執(zhí)全國文藝界的牛耳!烤故裁词潜本┪乃嚱纾抠|言之,前一兩年的北京文藝界,便是現(xiàn)代派和語絲派交戰(zhàn)的場所。魯迅先生(語絲派首領)所仗的大義,他的戰(zhàn)略,讀過《華蓋集》的人,想必已經(jīng)認識了。但是現(xiàn)代派的義旗,和它的主將——西瀅先生的戰(zhàn)略,我們還沒有明了,F(xiàn)在我們特地和西瀅先生商量,把《閑話》選集起來,印成專書,留心文藝界掌故的人,想必都以先睹為快。
“可是單把《閑話》當作掌故又錯了。想——
欣賞西瀅先生的文筆的,研究西瀅先生的思想的,想認識這位文藝批評界的權威的——
尤其不可不讀《閑話》!”
這很像“詩哲”徐志摩先生的,至少,是“詩哲”之流的“文筆”,所以如此飄飄然,連我看了也幾乎想要去買一本。
但,只是想到自己,卻又遲疑了。兩三個年頭,不算太長久。
被“正人君子”指為“學匪”,還要“投畀豺虎”,我是記得的。做了一點雜感,有時涉及這位西瀅先生,我也記得的。這些東西,“詩哲”是看也不看,西瀅先生是即刻叫它“到應該去的地方去”,我也記得的。后來終于出了一本《華蓋集》,也是實情。然而我竟不知道有一個“北京文藝界”,并且我還做了“語絲派首領”,仗著“大義”在這“文藝界”上和“現(xiàn)代派主將”交戰(zhàn)。雖然這“北京文藝界”已被徐丹甫先生在《學燈》上指定,隱隱然不可動搖了,而我對于自己的被說得有聲有色的戰(zhàn)績,卻還是莫名其妙,像著了狐貍精的迷似的。
現(xiàn)代派的文藝,我一向沒有留心,《華蓋集》里從何提起。
只有某女士竊取“琵亞詞侶”的畫〔3〕的時候,《語絲》上(也許是《京報副刊》上)有人說過幾句話,后來看“現(xiàn)代派”的口風,仿佛以為這話是我寫的。我現(xiàn)在鄭重聲明:那不是我。
我自從被楊蔭榆女士殺敗之后,即對于一切女士都不敢開罪,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得罪女士,很容易引起“男士”的義俠之心,弄得要被“通緝”都說不定的,便不再開口。所以我和現(xiàn)代派的文藝,絲毫無關。
但終于交了好運了,升為“首領”,而且據(jù)說是曾和現(xiàn)代派的“主將”在“北京文藝界”上交過戰(zhàn)了。好不堂哉皇哉。
本來在房里面有喜色,默認不辭,倒也有些闊氣的。但因為我近來被人隨手抑揚,忽而“權威”,忽而不準做“權威”,只準做“前驅”〔4〕;忽而又改為“青年指導者”〔5〕;甲說是“青年叛徒的領袖”罷,乙又來冷笑道:“哼哼哼。”〔6〕自己一動不動,故我依然,姓名卻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幾回升沉冷暖。人們隨意說說,將我當作一種材料,倒也罷了,最可怕的是廣告底恭維和廣告底嘲罵。簡直是膏藥攤上掛著的死蛇皮一般。所以這回雖然蒙現(xiàn)代派追封,但對于這“首領”的榮名,還只得再來公開辭退。不過也不見得回回如此,因為我沒有這許多閑工夫。
背后插著“義旗”的“主將”出馬,對手當然以闊一點的為是。我們在什么演義上時?匆姡骸皝韺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