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時候是建侯來陪他進去的。一進客廳,頤谷臉就漲紅,眼睛前起了層水氣,模糊地知道有個時髦女人含笑和自己招呼。坐下去后,頤谷注視地毯,沒力量抬眼看李太太一下,只緊張地覺著她在對面,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伸得太出,忙縮回來,臉上的紅又深了一個影子。他也沒聽清李太太在講淘氣什么話。李太太看頤谷這樣怕羞,有些帶憐憫的喜歡,想這孩子一定平日沒跟女人打過交道,就問:“齊先生,你學校里是不是男女同學的?”李太太明知道在這個年頭兒,不收女人的學校正象收留女人的和尚寺一樣的沒有品。
“不是的——”
“呀?”李太太倒詫異了。
“是的,是的!”頤谷絕望地矯正自己。李太太跟建侯做個眼色,沒說什么,只向頤谷一笑。這笑是愛默專為頤谷而發(fā)的。象天橋打拳人賣的狗皮膏藥和歐美朦朧派作的詩,這笑里的蘊蓄,豐富得真是說起來叫人不信。它含有安慰、保護、喜歡、鼓勵等等成分。頤谷還不敢正眼看愛默,愛默的笑,恰如勝利祈禱、慈善捐款等好心好意的施與,對方并未受到好處。老白又引客人進來,愛默起身招待,心還逗留在這長得聰明的孩子身上,想他該是受情感教育的年紀了。建侯拍頤谷的肩說:“別拘謹!”李氏夫婦了解頤谷怕生,來了客人,只浮泛地指著介紹,遠遠打個招呼,讓他坐在不惹人注目的靠壁沙發(fā)里。頤谷漸漸松弛下來,瞻仰著這些久聞大名的來客。
高個子大聲說話的是馬用中,有名的政論家,每天在《正論報》上發(fā)表社評。國際或國內(nèi)起什么政治變動,他事后總能證明這恰在他意料之中,或者他曾暗示地預言過。名氣大了,他的口氣也大了。尤其在私人談話時,你覺得他不是政論家,簡直是政治家,不但能談國內(nèi)外的政情,并且講來活象他就是舉足輕重的個中人,仿佛天文臺上的氣象預測者說,刮風或下雨自己都作得主一樣。他曾在文章里公開告訴讀者一樁生活習慣:每天晚上他在上床睡覺以前,總把日歷當天的一張撕掉,不象一般人,一夜醒來看見的還是沒有撕去“昨日之日”。從這個小節(jié),你能推想他自以為是什么樣的人。這幾天來中日關(guān)系緊張,他不愁社論沒有題目。
斜靠在沙發(fā)上,翹著腳抽煙斗的是袁友春。他自小給外國傳教士帶了出洋。跟著這些迂腐的洋人,傳染上洋氣里最土氣的教會和青年會氣。承他情瞧得起祖國文化,回國以后,就向那方面花工夫。他認為中國舊文明的代表,就是小玩意、小聰明、幫閑湊趣的清客,所以他的宗旨仿佛義和拳的“扶清滅洋”,高擱起洋教的大道理,而提倡陳眉公,王百谷等的清客作風。讀他的東西,總有一種吃代用品的感覺,好比涂面包的植物油,沖湯的味精。更象在外國所開中國飯館里的“雜碎”,只有沒吃過地道中國菜的人,會上當認為是中華風味。他哄了本國的外行人,也哄了外國人——那不過是外行人穿上西裝。他最近發(fā)表了許多講中國民族心理的文章,把人類公共的本能都認為中國人的特質(zhì)。他的煙斗是有名的,文章里時常提起它,說自己的靈感全靠抽煙,好比李太白的詩篇都從酒里來。有人說他抽的怕不是板煙,而是鴉片,所以看到他的文章,就象鴉片癮來,直打呵欠,又象服了麻醉劑似的,只想瞌睡。又說,他的作品不該在書店里賣,應當在藥房里作為安眠藥品發(fā)售,比“羅明那兒”(Luminal),“渥太兒”(Ortal)都起作用而沒有副作用。這些話都是忌妒他的人說的,當然作不得準。
這許多背后講他刻薄話的人里,有和他互相吹捧的朋友陸伯麟,就是那個留一小撮日本胡子的老頭兒。他雖沒講起抽板煙,但他的臉色只有假定他抽煙來解釋。他兩眼下的黑圈不但顏色象煙熏出來的,并且線形也象繚繞彎曲、引人思緒的煙篆。至于他鼻尖上黯淡的紅色,只譬如蝦蟹烘到熱氣的結(jié)果。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沒有象陸伯麟那樣親日的人或東西。一向中國人對日本文明的態(tài)度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因為西洋太遠,只能把日本偷工減料的文明來將就。陸伯麟深知這種態(tài)度妨礙著自己的前程,悟出一條妙法。中國人買了日本貨來代替西洋貨,心上還鄙夷不屑,而西洋人常買了日本古玩當中國珍品,在倫敦和巴黎舊貨店里就陳列著日本絲織的女人睡衣,上面繡條蟠龍,標明慈禧太后御用。只有宣傳西洋人的這種觀點,才會博得西洋留學生對自己另眼相看。中國人抱了偏見,瞧不起模仿西洋的近代日本,他就提倡模仿中國的古代日本。日本文明學西洋象了,人家說它欠缺創(chuàng)造力;學中國沒有象,他偏說這別有風味,自成風格,值得中國人學習,好比說酸酒兼有釅醋之妙一樣。更進一步,他竟把醋作為標準酒。中國文物不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