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曼倩整下午的忙,到百凡就緒,可以托付給老媽子了,才回房換好衣服,時間尚早,天健已來,才叔恰出去訪友未回。曼倩一人招待他,盡力鎮(zhèn)住靦腆,從腦子犄角罅縫里搜找話題。虧得天健會說話,每逢曼倩話窘時,總輕描淡寫問幾句,仿佛在息息擴大的裂口上搭頂浮橋,使話頭又銜接起來。曼倩明白他看破自己的羞縮,在同情地安撫自己,想著有點滑稽,也對他感激。天健說,他很想吃曼倩做的菜,而又怕曼倩操勞,所以今天的心理不無矛盾。更說他自己也會燒菜,找一天他下廚房顯顯手段。曼倩笑道:“虧得我沒早知道你有這本領!我本不會做菜,以后你來吃飯,我更不敢做,只好請你吃白飯了!碧旖∮信c人一見如故的天才,興會蓬勃,能使一切交際簡易化。曼倩不知不覺中松了拘束。才叔回來,看見他倆正高興說笑著,曼倩平時的溫文里添上新的活潑,知道他夫人對他表弟的偏見已經(jīng)消釋,私心頗為欣慰。到坐下吃飯時,三人都忘了客套,尤其是曼倩——她從來沒覺得做主婦這樣容易,招待客人的責任這樣輕松。天健敘述許多到本地來以前的事,又說一個同鄉(xiāng)人家新為他布置一間房,有時玩得太晚了,可以在校外住宿。才叔忽然想到和天健一起走的那個女人,問道:“同你一起玩兒的女孩子不會少罷?那天和你逛街的是誰?”
天健呆了一呆,說:“哪一天?”
曼倩頑皮地插嘴道:“意思是說:‘哪一個?’想他天天有女朋友同玩的,所以多得記不清了!
天健對她笑說:“我知道表嫂說話利害!可是我實在記不起!
才叔做個鬼臉道:“別裝假!就是我在中山路拐彎碰見你的那一天,和你并肩走著圓臉紫衣服的那一位——這樣見證確鑿,你還不招供么?”
天健道:“唉!那一個。那一個就是我房東的女兒……”曼倩和才叔都以為還有下文,誰知他頓一頓,就借勢停了,好象有許多待說出的話又敏捷地、乖覺地縮回靜默里去。夫婦倆熬不住了,兩面夾攻說:“無怪你要住她家的房子!”
天健忙說:“是這么一回事。我的房東是位老太太。我在四川跟她的侄兒混得很熟。我到此地來,她侄兒寫信介紹,湊巧她租的屋子有多余,所以劃出一間給我用——是!我偷空進城的日子,有個歇腳點,朋友來往也方便。她只有一子一女。兒子還上學讀書,這位小姐今年夏天大學畢業(yè),在什么機關里當科員。那女孩子長得還不錯,也會打扮。就是喜歡玩兒,她母親也管不了她——”說到此,天健要停,忽又補上道:’航空學校同事跟她來往的很多,不單是我。”
當科員的才叔聽著想:“原來是辦公室的‘花瓶’!”沒說出口。曼倩的笑象煮沸的牛奶直冒出來:“那位小姐可算得航空母艦了!”才叔不自主地笑了。天健似乎受到刺痛地閃了閃,但一剎那就恢復常態(tài),也攙進去笑。曼倩說過那句話,正懊惱沒先想想再說,看見天健表情,覺得他的笑容勉強,更恨自己說話冒昧,那女孩子沒準是他的情人。今天話比平時說得太多,果然出這個亂子。曼倩想著,立刻興致減退,對自己的說話也加以監(jiān)視和管束,同時,她看天健的談笑也似乎不象開始時的隨便坦率——但這或許是她的疑心生鬼。只有才叔還在東扯西拉,消除了賓主間不安的痕跡。好容易飯吃完,天健坐了一會就告辭。他對曼倩謝了又謝,稱贊今天的菜。曼倩明知這是他的世故,然而看他這般鄭重其事地稱謝,也見得他對自己的敬意,心上頗為舒服。夫婦倆送他出院子時,才叔說:“天健,你不嫌我這兒簡陋,有空常來坐坐。反正曼倩是簡直不出門的,她也閑得氣悶。你們倆可以談談。”
“我當然喜歡來的!就怕我們這種人,個個都是粗坯,夠不上資格跟表嫂談話!彪m然給笑沖淡了嚴重性,這話里顯含著敵意和挑釁。虧得三人都給門前的夜色蓋著,曼倩可以安全地臉紅,只用極自然的聲調說:
“只怕你不肯來。你來我最歡迎沒有。可是我現(xiàn)在早成管家婆子,只會談柴米油鹽了。而且我本來就不會說話。”
“大家無須客氣!”才叔那么來了一句。這樣囑了“再會”,“走好”,把天健送走了。
兩天后的下午,曼倩正在把一件舊羊毛里衣拆下的毛線泡過晾干了想重結,忽然聽得天健來。曼倩覺得他今天專為自己來的,因為他該知道這時候才叔還沒下班。這個發(fā)現(xiàn)使她拘謹,失掉自在。所以見面后,她只問聲今天怎會有工夫來,再也想不出旁的話。前天的親熱,似乎已經(jīng)消散,得重新團捏起來。天健瞧見飯桌上拆下的毛線堆,笑道:“特來幫你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