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星期多了,天健始終沒來過。才叔一天回來,說在路上碰見天健和一個年輕女子在一起:“他也含含糊糊,沒明白介紹是誰。想來是他新交上的女朋友——這小子又在胡鬧了!那女孩子長得不錯,可惜打扮有點兒過火,決不是本地人。天健聽說我們那天等他來吃飯,十分抱歉。他說本想來的,給事耽擱住了。過幾天他一定來,教我先向你致意,并且鄭重道歉!
“‘過幾天來’,過幾天呢?”曼倩冷淡地問。
才叔說:“隨他幾時來,反正我們不必預(yù)備。大家是親戚,用不著虛文客套。我想他昏天黑地在鬧戀愛,一時未必有工夫來。我們怕是老了!象我今天看見青年情人們在一處,全不眼紅。不知道為什么,我只覺得他們幼稚得可憐,還有許多悲歡離合,要受命運的捉弄和支配。我們結(jié)過婚的人,似乎安穩(wěn)多了,好比船已進港,不再怕風(fēng)浪。我們雖然結(jié)婚只兩年,也好算老夫妻了!
曼倩微笑道:“‘別咱們,你!’”——這原是《兒女英雄傳》里十三妹對沒臉?gòu)D人說的話;她夫婦倆新借來這本書看完,常用書里的對白來打趣。才叔見夫人頑皮可愛。便走上去吻她。他給自己的熱情麻醉了,沒感到曼倩的淡漠。
那一宵,曼倩失了大半夜的眠。聽才叔倦懈地酣睡,自己周身感覺還很緊張、動蕩。只靜靜躺著詫異,何以自己年紀(jì)輕輕,而對戀愛會那樣厭倦。不,不但對戀愛,對一切都懶洋洋不發(fā)生興味。結(jié)婚才兩年多,陳腐熟爛得宛似跟才叔同居了一世!拔覀兯惴(wěn)定下來了”,真有如才叔所說!然而自認(rèn)識才叔以來,始終沒覺到任何情感上的不安穩(wěn)。怕外來勢力妨害她倆戀愛的發(fā)展,那當(dāng)然有的。可是,彼此之間總覺得信托得過,把握得住。無形的猜疑,有意的誤解,以及其它精致的受罪,一概未經(jīng)歷到。從沒有辛酸苦辣,老是清茶的風(fēng)味,現(xiàn)在更象泡一次,淡一次。日子一天天無事過去,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似乎光陰不是自己真正度過的。轉(zhuǎn)瞬就會三十歲了,這樣老得也有些冤枉。還不如生個孩子,減少些生命的空虛,索性甘心做母親。當(dāng)初原有個空泛的希冀,能做點事,在社會上活動,不愿象一般女人,結(jié)婚以后就在家庭以外喪失地位。從前又怕小孩子是戀愛的障礙,寧可避免。不知道才叔要不要孩子,怕他經(jīng)濟又負(fù)擔(dān)不起。這害人的戰(zhàn)事什么時候會了結(jié)……
曼倩老晚才起來。她起床時,才叔已出門了。她半夜沒睡,頭里昏沉沉,眼皮脹結(jié)得抬不甚起。對著鏡子里清黃的長臉,自己也怕細看。洗面漱口后,什么勁兒都鼓不起。反正上午誰也不會來,便懶得打扮。休息了一會,覺得好受些。老媽子已上街買菜回來,曼倩罩上青布褂子,幫她在廚房里弄菜做飯。正忙得不可開交,忽聽見打門聲,心里想這時候有誰來。老媽子跑去開門。曼倩記起自己蓬頭黃臉,滿身油味,絕對見不得生人,懊悔沒早知照老媽子一聲。只聽老媽子一路叫“奶奶!”,直奔灶下,說有個姓周的,是先生那門子親戚,來看先生和奶奶,還站在院子里呢,要不要請他進來。曼倩知道天健來了,窘得了不得。給老媽了那么嚷,弄得無可推避,當(dāng)時要罵她也無濟于事。出去招呼呢?簡直自慚形穢,畢竟客氣初見,不愿意丟臉。要是進臥室妝扮一下再見他,出廚房就是天井,到中間屋子折入臥室,非先經(jīng)過天井不可。不好意思見客,只得吩咐老媽子去道歉,說先生不在家,等先生回來告訴他。老媽子大聲應(yīng)著出去了。曼倩一陣羞恨,也不聽老媽子把話傳得對不對,想今天要算是無禮慢客了,天健明知自己在灶下不肯出見。也許他會原諒自己上灶弄得烏煙瘴氣,倉卒不好見客。然而號稱“才貌雙全”的表嫂竟給煙火氣熏得見不了生客,也夠丟人了!這也該怪天健不好,早不來,遲不來,沒頭沒腦地這會子闖來。曼倩正恨著,老媽子進來報客人去了,說星期六下午再來。曼倩沒好氣,教訓(xùn)老媽子不該有人來直嚷。結(jié)果老媽子咕嘟起嘴,鬧著要不干,曼倩添了氣惱。到才叔回家午飯,曼倩告訴他上午的事,還怨他哪里來的好表弟,平白地跟人家搗亂。
夫婦倆雖說過不特地招待天健,星期六午時才叔還買些糕點帶回。飯后曼倩用意重新修飾一番。上次修飾只是對客人表示敬意,禮儀上不許她蓬頭黃臉出來慢客。這回全然不同。前天避面不見的羞愧似乎還在她意識底下起作用。雖然天健沒瞧見她,而曼倩總覺得天健想象里的自己只是一個煙熏油膩、躲在灶下見不得他的女人。今天需要加工夫打扮,才能恢復(fù)名譽。無意中脂粉比平日施得鮮明些,來投合天健那種粗人的審美程度。三點多鐘,天健帶了些禮物來了。相見之后,曼倩頗為快意地失望。原來他并不是粗獷浮滑的少年,曼倩竟不能照她預(yù)期的厭惡他。象一切航空人員,天健身材高壯,五官卻雕琢得精細,態(tài)度談吐只有比才叔安詳。西裝穿得內(nèi)行到家,沒有土氣,更沒有油氣。還是初次見面呢,而他對自己的客氣里早透著親熱了,一望而知是個善于交際的人。才叔和他當(dāng)然有好多話可講;但她看出他不愿一味和才叔敘舊,冷落著自己,所以他時時把談話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