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只需把身子稍稍一抬被子就自己滑下來了?墒窍乱粋動作就非常之困難,特別是因為他的身子寬得出奇。他得要有手和胳膊才能讓自己坐起來;可是他有的只是無數(shù)細小的腿,它們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揮動,而他自己卻完全無法控制。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條腿,可是他偏偏伸得筆直;等他終于讓它聽從自己的指揮時,所有別的腿卻莫名其妙地亂動不已。“總是呆在床上有什么意思呢。”格里高爾自言自語地說。
他想,下身先下去一定可以使自己離床,可是他還沒有見過自己的下身,腦子里根本沒有概念,不知道要移動下身真是難上加難,挪動起來是那樣的遲緩;所以到最后,他煩死了,就用盡全力魯莽地把身子一甩,不料方向算錯,重重地撞在床腳上,一陣徹骨的痛楚使他明白,如今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也許正是他的下身。
于是他就打算先讓上身離床,他小心翼翼地把頭部一點點挪向床沿。這卻毫不困難,他的身軀雖然又寬又大,也終于跟著頭部移動了?墒牵鹊筋^部終于懸在床邊上,他又害怕起來,不敢再前進了,因為,老實說,如果他就這樣讓自己掉下去,不摔壞腦袋才怪呢。他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保持清醒,特別是現(xiàn)在;他寧愿繼續(xù)待在床上。
可是重復了幾遍同樣的努力以后,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還是恢復了原來的姿勢躺著,一面瞧他那些細腿在難以置信地更瘋狂地掙扎;格里高爾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種荒唐的混亂處境,他就再一次告訴自己,待在床上是不行的,最最合理的做法還是冒一切危險來實現(xiàn)離床這個極渺茫的希望?墒峭瑫r他也沒有忘記提醒自己,冷靜地,極其冷靜地考慮到最最微小的可能性還是比不顧一切地蠻干強得多。這時節(jié),他竭力集中眼光望向窗外,可是不幸得很,早晨的濃霧把狹街對面的房子也都裹上了,看來天氣一時不會好轉(zhuǎn),這就使他更加得不到鼓勵和安慰。“已經(jīng)七點鐘了,”鬧鐘再度敲響時,他對自己說,“已經(jīng)七點鐘了,可是霧還這么重。”有片刻工夫,他靜靜地躺著,輕輕地呼吸著,仿佛這樣一養(yǎng)神什么都會恢復正常似的。
可是接著他又對自己說:“七點一刻前我無論如何非得離開床不可。到那時一定會有人從公司里來找我,因為不到七點公司就開門了。”于是他開始有節(jié)奏地來回晃動自己的整個身子,想把自己甩出床去。倘若他這樣翻下床去,可以昂起腦袋,頭部不至于受傷。他的背似乎很硬,看來跌在地毯上并不打緊。他最擔心的還是自己控制不了的巨大響聲,這聲音一定會在所有的房間里引起焦慮,即使不是恐懼?墒牵是得冒這個險。
當他已經(jīng)半個身子探到床外的時候——這個新方法與其說是苦事,不如說是游戲,因為他只需來回晃動,逐漸挪過去就行了——他忽然想起如果有人幫忙,這件事該是多么簡單。兩個身強力壯的人——他想到了他的父親和那個使女——就足夠了;他們只需把胳臂伸到他那圓鼓鼓的背后,抬他下床,放下他們的負擔,然后耐心地等他在地板上翻過身來就行了,一碰到地板他的腿自然會發(fā)揮作用的。那么,姑且不管所有的門都是鎖著的,他是否真的應該叫人幫忙呢?盡管處境非常困難,想到這一層,他卻禁不住透出一絲微笑。
他使勁地搖動著,身子已經(jīng)探出不少,快要失去平衡了,他非得鼓足勇氣采取決定性的步驟了,因為再過五分鐘就是七點一刻——正在這時,前門的門鈴響了起來。“是公司里派什么人來了。”他這么想,身子就隨之而發(fā)僵,可是那些細小的腿卻動彈得更快了。一時之間周圍一片靜默。“他們不愿開門。”格里高爾懷著不合常情的希望自言自語道?墒鞘古斎贿是跟往常一樣踏著沉重的步子去開門了。格里高爾聽到客人的第一聲招呼就馬上知道這是誰——是秘書主任親自出馬了。真不知自己生就什么命,竟落到給這樣一家公司當差,只要有一點小小的差錯,馬上就會招來最大的懷疑!在這一個所有的職員全是無賴的公司里,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忠心耿耿嗎?他早晨只占用公司兩三個小時,不是就給良心折磨得幾乎要發(fā)瘋,真的下不了床嗎?如果確有必要來打聽他出了什么事,派個學徒來不也夠了嗎——難道秘書主任非得親自出馬,以便向全家人,完全無辜的一家人表示,這個可疑的情況只有他自己那樣的內(nèi)行來調(diào)查才行嗎?與其說格里高爾下了決心,倒不如說他因為想到這些事非常激動,因而用盡全力把自己甩出了床外。砰的一聲很響,但總算沒有響得嚇人。地毯把他墜落的聲音減弱了幾分,他的背也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毫無彈性,所以聲音很悶,不驚動人。只是他不夠小心,頭翹得不夠高,還是在地板上撞了一下;他扭了扭腦袋,痛苦而忿懣地把頭挨在地板上磨蹭著。
“那里有什么東西掉下來了。”秘書主任在左面房間里說。格里高爾試圖設想,今天他身上發(fā)生的事有一天也讓秘書主任碰上了;誰也不敢擔保不會出這樣的事。可是仿佛給他的設想一個粗暴的回答似的,秘書主任在隔壁的房間里堅定地走了幾步,他那漆皮鞋子發(fā)出了吱嘎吱嘎的聲音。從右面的房間里,他妹妹用耳語向他通報消息:“格里高爾,秘書主任來了。”“我知道了。”格里高爾低聲嘟噥道;但是沒有勇氣提高嗓門讓妹妹聽到他的聲音。
“格里高爾,”這時候,父親在左邊房間里說話了,“秘書主任來了,他要知道為什么你沒能趕上早晨的火車。我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說。另外,他還要親自和你談話。所以,請你開門吧。他度量大,對你房間里的凌亂不會見怪的。”“早上好,薩姆沙先生,”與此同時,秘書主任和藹地招呼道。“他不舒服呢,”母親對客人說,這時他父親繼續(xù)隔著門在說話,“他不舒服,先生,相信我吧。他還能為了什么原因誤車呢!這孩子只知道操心公事。他晚上從來不出去,連我瞧著都要生氣了;這幾天來他沒有出差,可他天天晚上都守在家里。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子旁邊,看看報,或是把火車時刻表翻來覆去地看。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做木工活兒。比如說,他花了兩三個晚上刻了一個小鏡框;您看到它那么漂亮一定會感到驚奇;這鏡框掛在他房間里;再過一分鐘等格里高爾打開門您就會看到了。您的光臨真叫我高興,先生;我們怎么也沒法使他開門;他真是固執(zhí);我敢說他一定是病了,雖然他早晨硬說沒病。”——“我馬上來了,”格里高爾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說,可是卻寸步也沒有移動,生怕漏過他們談話中的每一個字。“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別的原因,太太,”秘書主任說,“我希望不是什么大病。雖然另一方面我不得不說,不知該算福氣還是晦氣,我們這些做買賣的往往就得不把這些小毛病當作一回事,因為買賣嘛總是要做的。”——“喂,秘書主任現(xiàn)在能進來了嗎?”格里高爾的父親不耐煩地問,又敲起門來了。“不行。”格里高爾回答。這聲拒絕以后,在左面房間里是一陣令人痛苦的寂靜;右面房間里他妹妹啜泣起來了。
他妹妹為什么不和別的人在一起呢?她也許是剛剛起床,還沒有穿衣服吧。那么,她為什么哭呢?是因為他不起床讓秘書主任進來嗎,是因為他有丟掉差使的危險嗎,是因為老板又要開口向他的父母討還舊債嗎?這些顯然都是眼前不用擔心的事情。格里高爾仍舊在家里,絲毫沒有棄家出走的念頭。的確,他現(xiàn)在暫時還躺在地毯上,知道他的處境的人當然不會盼望他讓秘書主任走進來?墒沁@點小小的失禮以后盡可以用幾句漂亮的辭令解釋過去,格里高爾不見得馬上就給辭退。格里高爾覺得,就目前來說,他們與其對他抹鼻子流淚苦苦哀求,還不如別打擾他的好?墒牵斎焕,他們的不明情況使他們大惑不解,也說明了他們?yōu)槭裁从羞@樣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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