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往往躺在沙發(fā)上,通夜不眠, 一連好幾個小時在皮面子上蹭來蹭去。他有時也集中全身力量,將扶手椅推到窗前, 然后爬上窗臺,身體靠著椅子,把頭貼到玻璃窗上, 他顯然是企圖回憶過去臨窗眺望時所感到的那種自由。因為事實上,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稍稍遠(yuǎn)一些的東西他就看不清了;從前, 他常常詛咒街對面的醫(yī)院,因為它老是逼近在他眼面前,可是如今他卻看不見了, 倘若他不知道自己住在雖然僻靜,卻完全是市區(qū)的夏洛蒂街, 他真要以為自己的窗子外面是灰色的天空與灰色的土地常常渾然成為一體的荒漠世界了。他那細(xì)心的妹妹只看見扶手椅兩回都靠在窗前, 就明白了;此后她每次打掃房間總把椅子推回到窗前, 甚至還讓里面那層窗子開著。
如果他能開口說話,感激妹妹為他所作的一切, 他也許還能多少忍受她的憐憫,可現(xiàn)在他卻受不住。 她工作中不太愉快的那些方面,她顯然想盡量避免;日子一天天過去, 她的確逐漸達到了目的,可是格里高爾也漸漸地越來越明白了。 她走進房間的樣子就使他痛苦。她一進房間就沖到窗前,連房門也顧不上關(guān), 雖然她往常總是小心翼翼不讓旁人看到格里高爾的房間。她仿佛快要窒息了, 用雙手匆匆推開窗子,甚至在嚴(yán)寒中也要當(dāng)風(fēng)站著作深呼吸。 她這種吵鬧急促的步子一天總有兩次使得格里高爾心神不定; 在這整段時間里,他都得蹲在沙發(fā)底下,打著哆嗦。他很清楚, 她和他待在一起時,若是不打開窗子也還能忍受,她是絕對不會如此打擾他的。
有一次,大概在格里高爾變形一個月以后, 其實這時她已經(jīng)沒有理由見到他再吃驚了,她比平時進來得早了一些, 發(fā)現(xiàn)他正在一動不動地向著窗外眺望,所以模樣更像妖魔了。 要是她光是不進來格里高爾倒也不會感到意外,因為既然他在窗口, 她當(dāng)然不能立刻開窗了,可是她不僅退出去,而且仿佛是大吃一驚似地跳了回去,并且還砰地關(guān)上了門; 陌生人還以為他是故意等在那兒要撲過去咬她呢。格里高爾當(dāng)然立刻就躲到了沙發(fā)底下, 可是他一直等到中午她才重新進來,看上去比平時更顯得惴惴不安。這使他明白, 妹妹看見他依舊那么惡心,而且以后也勢必一直如此。 她看到他身體的一小部分露出在沙發(fā)底下而不逃走,該是作出了多大的努力呀。 為了使她不致如此,有一天他花了四個小時的勞動, 用背把一張被單拖到沙發(fā)上,鋪得使它可以完全遮住自己的身體,這樣, 即使她彎下身子也不會看到他了。如果她認(rèn)為被單放在那兒根本沒有必要,她當(dāng)然會把它拿走, 因為格里高爾這樣把自己遮住又蒙上自然不會舒服?墒撬]有拿走被單, 當(dāng)格里高爾小心翼翼地用頭把被單拱起一些看她怎樣對待新情況的時候, 他甚至仿佛看到妹妹眼睛里閃出了一絲感激的光輝。
在最初的兩個星期里,他的父母鼓不起勇氣進他的房間, 他常常聽到他們對妹妹的行為表示感激,而以前他們是常常罵她, 說她是個不中用的女兒。可是現(xiàn)在呢,在妹妹替他收拾房間的時候, 老兩口往往在門外等著,她一出來就問她房間里的情形, 格里高爾吃了什么,他這一次行為怎么樣,是否有些好轉(zhuǎn)的跡象。過了不多久,母親想要來看他了,起先父親和妹妹都用種種理由勸阻她, 格里高爾留神地聽著,暗暗也都同意。后來, 他們不得不用強力拖住她了,而她卻拼命嚷道:“讓我進去瞧瞧格里高爾, 他是我可憐的兒子!你們就不明白我非進去不可嗎?”聽到這里, 格里高爾想也許還是讓她進來的好,當(dāng)然不是每天都來, 每星期一次也就差不多了;她畢竟比妹妹更周到些,妹妹雖然勇敢,總還是個孩子, 再說她之所以擔(dān)當(dāng)這件苦差事恐怕還是因為年輕稚氣,少不更事罷了。
格里高爾想見見他母親的愿望很快就實現(xiàn)了。在大白天, 考慮到父親的臉面,他不愿趴在窗子上讓人家看見, 可是他在幾平方米的地板上沒什么好爬的, 漫漫的長夜里他也不能始終安靜地躺著不動,此外他很快就失去了對于食物的任何興趣,因此, 為了鍛煉身體,他養(yǎng)成了在墻壁和天花板上縱橫交錯地爬來爬去的習(xí)慣。 他特別喜歡倒掛在天花板上,這比躺在地板上強多了, 呼吸起來也輕松多了,而且身體也可以輕輕地晃來晃去; 倒懸的滋味使他樂而忘形,他忘乎所以地松了腿,直挺挺地掉在地板上。 可是如今他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能力比以前大有進步,所以即使摔得這么重, 也沒有受到損害。 他的妹妹馬上就注意到了格里高爾新發(fā)現(xiàn)的娛樂--他的腳總要在爬過的地方留下一種粘液--于是她想到應(yīng)該讓他有更多地方可以活動,得把礙路的家具搬出去, 首先要搬的是五斗櫥和寫字臺?墒且粋人干不了;她不敢叫父親來幫忙; 家里的傭人又只有一個十六歲的使女,女仆走后她雖說有勇氣留下來, 但是她求主人賜給她一個特殊的恩惠,讓她把廚房門鎖著, 只有在人家特意叫她時才打開,所以她也是不能幫忙的;這樣, 除了趁父親出去時求母親幫忙之外,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了。老太太真的來了, 一邊還興奮地叫喊著, 可是這股勁頭沒等到她來到格里高爾房門口就煙消云散了。格里高爾的妹妹當(dāng)然先進房間, 她來看看是否一切都很穩(wěn)妥,然后再招呼母親。格里高爾趕緊把被單拉低些, 并且把它弄得皺褶更多些,讓人看了以為這是隨隨便便扔在沙發(fā)上的。 這一回他也不打沙發(fā)底下往外張望了;他放棄了見到母親的快樂, 她終于來了,這就已經(jīng)使他喜出望外了。“進來吧,他躲起來了。 ”妹妹說,顯然是攙著母親的手在領(lǐng)她進來。此后, 格里高爾聽到了兩個孱弱的女人使勁把那口舊柜子從原來的地方拖出來的聲音, 他妹妹只管挑重活兒干,根本不聽母親叫她當(dāng)心累壞身子的勸告。 她們搬了很久。在拖了至少一刻鐘之后,母親提出相反的意見, 說這口櫥還是放在原處的好,因為首先它太重了, 在父親回來之前是絕對搬不走的;而這樣立在房間的中央當(dāng)然只會更加妨礙格里高爾的行動,況且把家具搬出去是否就合格里高爾的意,這可誰也說不上來。 她甚至還覺得恰恰相反呢;她看到墻壁光禿禿,只覺得心里堵得慌,為什么格里高爾就沒有同感呢, 既然好久以來他就用慣了這些家具,一旦沒有,當(dāng)然會覺得很凄涼。 最后她又壓低了聲音說--事實上自始至終她都幾乎是用耳語在說話, 她仿佛連聲音都不想讓格里高爾聽到--他到底藏在哪兒她并不清楚--因為她相信他已經(jīng)聽不懂她的話了--“再說,我們搬走家具,豈不等于向他表示, 我們放棄了他好轉(zhuǎn)的希望,硬著心腸由他去了嗎? 我想還是讓他房間保持原狀的好,這樣,等格里高爾回到我們中間, 他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如故,也就能更容易忘掉這其間發(fā)生的事了。”
聽到了母親這番話, 格里高爾明白兩個月不與人交談以及單調(diào)的家庭生活,已經(jīng)把他的頭腦弄糊涂了,否則他就無法解釋, 他怎么會認(rèn)真希望把房間里的家具清出去。 難道他真的要把那么舒適地放滿祖?zhèn)骷揖叩臏嘏姆块g變成光禿禿的洞窟, 好讓自己不受阻礙地往四面八方亂爬, 同時還要把做人的時候的回憶忘得干干凈凈作為代價嗎?他的確已經(jīng)瀕于忘卻一切, 只是靠了好久沒有聽到的母親的聲音,才把他拉了回來。什么都不能從他的房間里搬出去; 一切都得保持原狀;他不能喪失這些家具對他精神狀態(tài)的良好影響;即使在他無意識地到處亂爬的時候家具的確擋住他的路, 這也絕不是什么妨礙,而是大大的好事。
不幸的是,妹妹卻有不同的看法; 她已經(jīng)慣于把自己看成是格里高爾事務(wù)的專家了,自然認(rèn)為自己要比父母高明, 這當(dāng)然也有點道理,所以母親的勸說只能使她決心不僅僅搬走柜子和書桌, 這只是她的初步計劃,而且還要搬走一切,只剩那張不可缺少的沙發(fā)。她作出這個決定當(dāng)然不僅僅是出于孩子氣的倔強和她近來自己也沒料到的,花了艱苦代價而獲得的自信心; 她的確覺得格里高爾需要許多地方爬動,另一方面,他又根本用不著這些家具, 這也是不言而喻的。另一個原因也可能是她這種年齡的少女的熱烈氣質(zhì), 她們無論做什么事總要迷在里面, 這個原因使得葛蕾特夸大哥哥環(huán)境的可怕,這樣,她就能給他做更多的事了。對于一間由格里高爾一個人主宰的光有四堵空墻的房間, 除了葛蕾特是不會有別人敢于進去的。
因此,她不因為母親的一番話而動搖自己的決心, 母親在格里高爾的房間里越來越不舒服,所以也拿不穩(wěn)主意,旋即不作聲了,只是竭力幫她女兒把柜子推出去。如果不得已, 格里高爾也可以不要柜子,可是寫字臺是非留下不可的。 這兩個女人哼哼著剛把柜子推出房間,格里高爾就從沙發(fā)底下探出頭來, 想看看該怎樣盡可能溫和妥善地干預(yù)一下。可是真倒霉,是他母親先回進房間來的, 她讓葛蕾特獨自在隔壁房間攥住柜子搖晃著往外拖, 柜子當(dāng)然是一動也不動。母親沒有看慣他的模樣;為了怕她看了嚇出病來, 格里高爾馬上退到沙發(fā)另一頭去,可是還是使被單在前面晃動了一下。 這就已經(jīng)使她大吃一驚了。她愣住了,站了一會兒, 這才往葛蕾特那兒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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