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格里高爾的妹妹開始拉琴了; 在她兩邊的父親和母親用心地瞧著她雙手的動作。格里高爾受到吸引,也大膽地向前爬了幾步,他的頭實際上都已探進了起坐室。他對自己越來越不為別人著想幾乎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有一度他是很以自己的知趣而自豪的。這樣的時候他實在更應(yīng)該把自己藏起來才是,因為他房間里灰塵積得老厚,稍稍一動就會飛揚起來,所以他身上也蒙滿灰塵,背部和兩側(cè)都沾滿了絨毛、發(fā)絲和食物的渣腳,走到哪里就帶到哪里;他現(xiàn)在對一切都無動于衷,已經(jīng)不屑于像過去有個時期那樣,一天翻過身來在地毯上擦上幾次了。盡管現(xiàn)在這么邋遢,他卻老著臉皮地走前幾步,來到起坐室一塵不染的地板上。
顯然,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家里人完全沉浸在小提琴的音樂聲中;房客們呢,他們起先雙手插在口袋里,站得離樂譜那么近,以致都能看清樂譜了,這顯然對他妹妹是有所妨礙的,可是過不了多久他們就退到窗子旁邊,低著頭竊竊私語起來,使父親向他們投來不安的眼光。的確,他們表示得不能再露骨了,他們對于原以為是優(yōu)美悅耳的小提琴演奏已經(jīng)失望,他們已經(jīng)聽夠了,只是出于禮貌才讓自己的寧靜受到打擾。從他們不斷把煙從鼻子和嘴里噴向空中的模樣,就可以看出他們的不耐煩?墒歉窭锔郀柕拿妹们倮谜婷馈K哪槀(cè)向一邊,眼睛專注而悲哀地追循著樂譜上的音符。格里高爾又向前爬了幾步,而且把頭低垂到地板上,希望自己的眼光也許能遇上妹妹的視線。音樂對他有這么大的魔力,難道因為他是動物嗎?他覺得自己一直渴望著某種營養(yǎng),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找到這種營養(yǎng)了。他決心再往前爬,一直來到妹妹的跟前,好拉拉她的裙子讓她知道,她應(yīng)該帶了小提琴到他房間里去,因為這兒誰也不像他那樣欣賞她的演奏。他永遠也不讓她離開他的房間,至少,只要他還活著;他那可怕的形狀將第一次對自己有用;他要同時守望著房間里所有的門,誰闖進來就啐誰一口;他妹妹當然不受任何約束,她愿不愿和他待在一起那要隨她的便;她將和他并排坐在沙發(fā)上,俯下頭來聽他吐露他早就下定的要送她進音樂學院的決心,要不是他遭到不幸,去年圣誕節(jié)--圣誕節(jié)準是早就過了吧?--他就要向所有人宣布了,而且他是完全不容許任何反對意見的。在聽了這樣的傾訴以后,妹妹一定會感動得熱淚縱橫,這時格里高爾就要爬上她的肩膀去吻她的脖子,由于出去做事,她脖子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系絲帶,也沒有高領(lǐng)子。
“薩姆沙先生!”當中的那個房客向格里高爾的父親喊道,一面不多說一句話地指著正在慢慢往前爬的格里高爾。小提琴聲戛然而止,當中的那個房客先是搖著頭對他的朋友笑了笑,接著又瞧起格里高爾來。父親并沒有來趕格里高爾,卻認為更要緊的是安慰房客,雖然他們根本沒有激動,而且顯然覺得格里高爾比小提琴演奏更為有趣。他急忙向他們走去,張開胳膊,想勸他們回到自己房間去,同時也是擋住他們,不讓他們看見格里高爾。他們現(xiàn)在倒真的有點兒惱火了,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因為老人的行為呢還是因為他們?nèi)缃癫虐l(fā)現(xiàn)住在他們隔壁的竟是格里高爾這樣的鄰居。他們要求父親解釋清楚,也跟他一樣揮動著胳膊,不安地拉著自己的胡子,萬般不情愿地向自己的房間退去。格里高爾的妹妹從演奏突然給打斷后就呆若木雞,她拿了小提琴和弓垂著手不安地站著,眼睛瞪著樂譜,這時也清醒了過來。她立刻打起精神,把小提琴往坐在椅子上喘得透不過氣來的母親的懷里一塞,就沖進了房客們房間,這時,父親像趕羊似地把他們趕得更急了?梢钥匆姳蝗旌驼眍^在她熟練的手底下在床上飛來飛去,不一會兒就鋪得整整齊齊。三個房客尚未進門她就鋪好了床溜出來了。老人好像又一次讓自己犟脾氣占了上風,竟完全忘了對房客應(yīng)該尊敬。他不斷地趕他們,最后來到臥室門口,那個當中的房客都用腳重重地頓地板了,這才使他停下來。那個房客舉起一只手,一邊也對格里高爾的母親和妹妹掃了一眼,他說:“我要求宣布,由于這個住所和這家人家的可憎的狀況。”--說到這里他斬釘截鐵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當場通知退租。我住進來這些天的房錢當然一個也不給;不但如此,我還打算向您提出對您不利的控告,所依據(jù)的理由--請您放心好了--也是證據(jù)確鑿的。”他停了下來,瞪著前面,仿佛在等待什么似的。這時他的兩個朋友也就立刻沖上來助威,說道:“我們也當場通知退租。”說完為首的那個就抓住把手砰的一聲帶上了門。
格里高爾的父親用雙手摸索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跌進了他的椅子;看上去仿佛打算攤開身子像平時晚間那樣打個瞌睡,可是他的頭分明在顫抖,好像自己也控制不了,這證明他根本沒有睡著。在這些事情發(fā)生前后,格里高爾還是一直安靜地待在房客發(fā)現(xiàn)他的原處。計劃失敗帶來的失望,也許還有極度饑餓造成的衰弱,使他無法動彈。他很害怕,心里算準這樣極度緊張的局勢隨時都會導(dǎo)致對他發(fā)起總攻擊,于是他就躺在那兒等待著。就連聽到小提琴從母親膝上、從顫抖的手指里掉到地上,發(fā)出了共鳴的聲音,他還是毫無反應(yīng)。
“親愛的爸爸媽媽,”妹妹說話了,一面用手在桌子上拍了拍,算是引子,“事情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你們也許不明白,我可明白。對這個怪物,我沒法開口叫他哥哥,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們一定得把他弄走。我們照顧過他,對他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我想誰也不能責怪我們有半分不是了。”
“她說得對極了。”格里高爾的父親自言自語地說。母親仍舊因為喘不過氣來憋得難受,這時候又一手捂著嘴干咳起來,眼睛里露出瘋狂的神色。
他妹妹奔到母親跟前,抱住了她的頭。父親的頭腦似乎因為葛蕾特的話而茫然不知所從了;他直挺挺地坐著,手指撫弄著他那頂放在房客吃過飯還未撤下去的盆碟之間的制帽,還不時看看格里高爾一動不動的身影。
“我們一定要把他弄走,”妹妹又一次明確地對父親說,因為母親正咳得厲害,根本連一個字也聽不見,“他會把你們拖垮的,我知道準會這樣。咱們?nèi)齻人都已經(jīng)拼了命工作,再也受不了家里這樣的折磨了。至少我是再也無法忍受了。”說到這里她痛哭起來,眼淚都落在母親臉上,于是她又機械地替母親把淚水擦干。
“我的孩子,”老人同情地說,心里顯然非常明白,“不過我們該怎么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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