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原文、注釋與翻譯
解說:
此文是西漢著名文學家司馬相如的傳記。作者采用“以文傳人”(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下》)的寫法,簡練地記述了相如一生游粱、娶文君、通西南夷等幾件事,而與此有關的文和賦卻全文收錄,“連篇累牘,不厭其繁”(李景星《史記評議》),計有《子虛賦》、《上林賦》、《喻巴蜀檄》、《難蜀父老》、《上書諫獵》、《哀二世賦》、《大人賦》、《封禪文》等八篇,文字之多,遠超司馬遷自己的記述,足見作者“特愛其文賦”(茅坤《史記鈔》),“心折長卿之至”(牛運震《史記評注》)。
司馬遷通過這些文賦,寫出了漢代辭賦大師司馬相如窮困潦倒的境遇,表現(xiàn)傳主對中國封建社會的盛世——漢武帝時代的顯赫聲威的感受,他既贊美大一統(tǒng)和中央集權的思想,鋪排宮室苑囿的華美和富饒,顯示中國人民創(chuàng)造物質文明的偉大才智與功績,又主張戒奢持儉,防微杜漸,并婉諫超世成仙之謬,讓讀者看到了封建盛世之下一個知識分子的矛盾心情。
司馬遷對相如及其文賦的評價,皆寓于相如的文章之中,他肯定《子虛賦》、《上林賦》倡言節(jié)儉的主旨,高度評價相如作品的諷諫作用與《詩經(jīng)》無異,反映了作者重視作品教化作用的文學觀念。實際上相如文賦的思想都是司馬遷贊成的思想,他不過是借傳主之文來反映自己的思想罷了,正所謂“驅相如之文以為己文,而不露其痕跡”(李景星《史記評議》)。這也正是這部《史記》中最長最奇之作的高超藝術手法的一個突出例子。
文章中記述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婚戀的故事,寫得宛轉濃麗,極富新奇的故事情趣,頗似生動的小說,所以清人吳見思在其《史記論文》里,稱其為“唐人傳奇小說之祖”。它給后世文學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極好的范例和原始的素材。
原文、注釋與翻譯:
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少時好讀書,學擊劍①,故其親名之曰犬子②。相如既學③,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貲為郎④,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⑤。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粱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陽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⑥,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⑦,客游粱。粱孝王令與諸生同舍⑧,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shù)歲,乃著《子虛之賦》。
會粱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yè)⑨。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⑩,吉曰:“長卿久宦游不遂,而來過我(11)。”于是相如往,舍都亭(12)。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13)。相如初尚見之,后稱病,使從者謝吉(14),吉愈益謹肅。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15),程鄭亦數(shù)百人,二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16)。”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shù)。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17),臨邛令不敢嘗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強往,(18)一坐盡傾(19)。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20):“竊聞長卿好之,愿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21)。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22),而以琴心挑之(23)。相如之臨邛(24),從車騎(25),雍容閑雅甚都(26);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27),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28)。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29)。文君夜亡奔相如(30),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31)。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32),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臨邛(33),從昆弟假貨猶足為生(34),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35),而令文君當爐(36)。相如身自著犢鼻裈(37),與保庸雜作(38),滌器于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39)。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40):“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馬長卿,長卿故倦游(41),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42),獨奈何相辱如此(43)!”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①擊劍:投劍擊物的技術;蛞詾槭谴虤負舻募夹g。②犬子:猶言“狗兒”,這是司馬相如最初的名字,飽含著父母對兒子的親昵之情。③既學:完成學業(yè)。按裴學!豆艜撟旨尅罚骸凹龋M也!绷挥窭K《史記志疑》卷三十四引《蜀志》秦宓的話說:“文翁遣相如東受七經(jīng),還教吏民!贝恕凹葘W”當指此事。④以貲(zī,資)為郎:因為家中資財多而當上了郎官。以:因。貲:通“資”,錢財。郎:郎官,是漢代的宮廷宿衛(wèi)侍從之官。按漢朝法律,功臣的子弟、二千石以上的顯宦高官子弟,皆可憑恩蔭為郎。另外家財超過四萬的良家子弟,也可以被選為郎,稱為“訾郎”。司馬相如當郎官即屬此類。⑤好:喜愛。⑥夫子:猶言“先生”,是一種尊稱!都狻芬鞆V之言,釋為莊忌之字,不確。⑦說:通“悅”,喜愛。因:趁,借。免:辭官。⑧諸生:指粱孝王的諸多門客。舍:住。⑨自業(yè):自為生計。⑩素:一向。令:縣令。相善:互相友好。(11)宦游:離鄉(xiāng)在外,求官任職。遂:官運通達。過:拜訪。(12)都亭:指臨邛城內(nèi)之亭。都:城。亭:人停集之處。(13)繆:通“謬”,詐,佯裝之意。朝:拜訪。(14)謝:拒絕!爸x吉”就是拒絕王吉的拜訪,以提高自己的身分。(15)家僮:私家奴隸。(16)為具:備辦酒席。具:饌也,指飯菜。(17)謁:請。謝病:以病推辭。(18)強往:勉強前去。(19)一坐盡傾:在座的客人都驚羨司馬相如的風采。(20)奏:進獻。(21)鼓:彈奏。一再行:一兩支曲子。再:第二。行:指樂曲。(22)繆:通“謬”,佯裝。相重:相互敬重。(23)琴心:指琴聲中蘊含的感情。據(jù)《史記索隱》載,司馬相如所配曲辭曰:“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游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艷女在此堂,室邇?nèi)隋诙疚夷c,何由交接為鴛鴦!庇衷唬骸傍P兮鳳兮從皇棲,得托子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必和諧,中夜相徒別有誰?”兩詩皆富深情。挑:通“誂(tiǎo)”!墩f文》:“誂,相呼誘也。”此指司馬相如用琴聲誘發(fā)卓文君的愛慕之情。(24)之:往;到……去。(25)從車騎:車馬跟隨在后邊。從:隨。(26)雍容閑雅:儀表堂堂,文靜典雅。甚都:很大方。按《廣雅》:“都,大也!庇帧妒酚浖狻芬痹唬骸岸吉q姣也!币嗤。(27)窺(kuī,盔):從縫隙中偷看。(28)當:通“黨”!斗窖浴罚骸包h,知也!薄安坏卯敗豹q言不了解我。(29)通:傅達。殷勤:殷切誠懇之情。(30)亡奔:逃出卓家私奔相如。亡:逃跑。奔:男女不經(jīng)所謂合法手續(xù)而私自結合。(31)家居:家中存放之物。居:放置。徒:空。“徒四壁立”,只有空空的四面墻壁豎立在那里。此言家中窮乏無物。(32)至:極。不材:不成材。(33)第:但、只。俱如:一同前往。如:往。(34)從:向。昆弟:兄弟。假貸:借貸。為生:維持生活。(35)酒舍:酒店。酤(gū,姑)酒:賣酒。(36)當爐:主持賣酒之事。按《廣韻》曰:“當,主也!睜t,通“壚”,堆土成臺,四面隆起,中置酒甕以熱酒。(37)著:穿。犢鼻裈(kūn,坤):形似牛犢之鼻的圍裙;蛘f是形如牛犢之鼻的短褲。(38)保庸:雇工。或釋為奴婢之*稱(見《方言》)。雜作:共同操作。(39)杜門:閉門。(40)諸公:父輩們。此指臨邛的年長者。更:交相。(41)故:本來。倦游:對宦游已厭倦。(42)令客:縣令的客人。(43):柰何:通“奈何”。
司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字長卿。他少年時喜歡讀書,也學習劍術,所以他父母給他取名犬子。司馬相如完成學業(yè)后,很仰慕藺相如的為人,就改名相如。最初,他憑借家中富有的資財而被授予郎官之職,侍衛(wèi)孝景帝,做了武騎常侍,但這并非他的愛好。正趕上漢景帝不喜歡辭賦,這時粱孝王前來京城朝見景帝,跟他來的善于游說的人,有齊郡人鄒陽、淮陰人枚乘、吳縣人莊忌先生等。相如見到這些人就喜歡上了,因此就借生病為由辭掉官職,旅居粱國。粱孝王讓相如這些讀書人一同居住,相如才有機會與讀書人和游說之士相處了好幾年,于是寫了《子虛賦》。
正趕上粱孝王去世,相如只好返回成都。然而家境貧寒,又沒有可以維持自己生活的職業(yè)。相如一向同臨邛縣令王吉相處得很好,王吉說:“長卿,你長期離鄉(xiāng)在外,求官任職,不太順心,可以來我這里看看!庇谑,相如前往臨邛,暫住在城內(nèi)的一座小亭中。臨邛縣令佯裝恭敬,天天都來拜訪相如。最初,相如還是以禮相見。后來,他就謊稱有病,讓隨從去拒絕王吉的拜訪。然而,王吉卻更加謹慎恭敬。臨邛縣里富人多,象卓王孫家就有家奴八百人,程鄭家也有數(shù)百人。二人相互商量說:“縣令有貴客,我們備辦酒席,請請他!币徊芽h令也請來。當縣令到了卓家后,卓家的客人已經(jīng)上百了。到了中午,去請司馬長卿,長卿卻推托有病,不肯前來。臨邛令見相如沒來,不敢進食,還親自前去迎接相如。相如不得已,勉強來到卓家,滿座的客人無不驚羨他的風采。酒興正濃時,臨邛縣令走上前去,把琴放到相如面前,說:“我聽說長卿特別喜歡彈琴,希望聆聽一曲,以助歡樂。”相如辭謝一番,便彈奏了一兩支曲子。這時,卓王孫有個女兒叫文君,剛守寡不久,很喜歡音樂,所以相如佯裝與縣令相互敬重,而用琴聲暗自誘發(fā)她的愛慕之情。相如來臨邛時,車馬跟隨其后,儀表堂堂,文靜典雅,甚為大方。待到卓王孫家喝酒、彈奏琴曲時,卓文君從門縫里偷偷看他,心中高興,特別喜歡他,又怕他不了解自己的心情。宴會完畢,相如托人以重金賞賜文君的侍者,以此向她轉達傾慕之情。于是,卓文君乘夜逃出家門,私奔相如,相如便同文君急忙趕回成都。進家所見,空無一物,只有四面墻壁立在那里。卓王孫得知女兒私奔之事,大怒道:“女兒極不成材,我不忍心傷害她,但也不分給她一個錢!庇械娜藙裾f卓王孫,但他始終不肯聽。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文君感到不快樂,說:“長卿,只要你同我一起去臨邛,向兄弟們借貸也完全可以維持生活,何至于讓自己困苦到這個樣子!”相如就同文君來到臨邛,把自己的車馬全部賣掉,買下一家酒店,做賣酒生意。并且讓文君親自主持壚前的酌酒應對顧客之事,而自己穿起犢鼻褲,與雇工們一起操作忙活,在鬧市中洗滌酒器。卓王孫聽到這件事后,感到很恥辱,因此閉門不出。有些兄弟和長輩交相勸說卓王孫,說:“你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家中所缺少的不是錢財。如今,文君已經(jīng)成了司馬長卿的妻子,長卿本來也已厭倦了離家奔波的生涯,雖然貧窮,但他確實是個人才,完全可以依*。況且他又是縣令的貴客,為什么偏偏這樣輕視他呢!”卓王孫不得已,只好分給文君家奴一百人,錢一百萬,以及她出嫁時的衣服被褥和各種財物。文君就同相如回到成都,買了田地房屋,成為富有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