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戰(zhàn)壘 歸去來兮辭課文鑒賞
陶淵明的《歸去來辭》寫于東晉義熙元年(405)十一月,這時他41歲,任彭澤令僅八十余天,決定棄官隱居。這篇文章前面有序,敘述他家貧出仕和棄官歸田的經(jīng)過,可以參看。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文章開門見山地喝出久蓄胸中之志,好像長吁一口悶氣,感到渾身輕松自在。“歸去來兮”,即“回家去啊”!來,表趨向的語助詞�!疤飯@將蕪胡不歸?”以反問語氣表示歸田之志已決�!凹茸砸孕臑樾我郏摄皭澏毐�!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被仡櫘�(dāng)時為了謀生而出仕,使精神受形體的奴役,感到痛苦悲哀,現(xiàn)在已覺悟到過去的錯誤雖然無法挽回,未來的去向卻還來得及重新安排。作者引用《論語·微子》中楚狂接輿的歌辭:“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微加點化,形神俱似�!皩嵜酝酒湮催h(yuǎn),覺今是而昨非”,則是覺醒和決絕的宣言。他看穿了官場的惡濁,不愿同流合污;認(rèn)識到仕途即迷途,幸而踐之未遠(yuǎn),回頭不遲;一種悔悟和慶幸之情溢于言外。這一段是申述“歸去來兮”的緣由。寓理于情,讀來誠摯懇切,在平靜的語氣中顯示出思緒的變遷和深沉的感慨。
以下想象歸家途中和抵家以后的情狀:“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寫船行順風(fēng),輕快如飛,而心情的愉快亦盡在其中�!皢栒鞣蛞郧奥罚蕹抗庵湮ⅰ�,寫晝夜兼程,望歸甚切。問路于行人,見暗自計程,迫不及待;惟其如此,方恨路程之長,而嫌時間過得太慢。“恨晨光之熹微”,正是把心理上的歸程之長化為時間之慢的感覺,以表現(xiàn)其急切盼歸的心情。“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寫初見家門時的歡欣雀躍之態(tài),簡直像小孩子那樣天真。“僮仆歡迎,稚子候門”,家人歡迎主人辭官歸來,主仆同心,長幼一致,頗使作者感到快慰。“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蓖飮@之余,大有恨不早歸之感。所喜手植的松菊依然無恙,樽中的酒也裝得滿滿的。松菊猶存,以喻堅芳之節(jié)仍在;有酒盈樽,則示平生之愿已足。由此而帶出:“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边@四句寫盡飲酒自樂和傲然自得的情景�!俄n詩外傳》卷九載北郭先生辭楚王之聘,妻子很支持他,說:“今如結(jié)駟列騎,所安不過容膝�!薄皩徣菹ブ装病�,這里借用來表示自己寧安容膝之貧居,而不愿出去做官了。這與“三徑就荒”一樣,都是引用同類的典故,仿佛信手拈來,自然合拍,而且顯得語如己出,渾然無用典之跡。
接著由居室之中移到庭園之間:“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這八句寫涉足庭園,情與景遇,悠然有會于心的境界。你看他:拄著拐杖,隨意走走停停;時而抬起頭來,望望遠(yuǎn)處的景色;舉凡白云出山,飛鳥投林,都足以發(fā)人遐想�!霸茻o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既是寫景,也是抒情;作者就像那出岫之云,出仕本屬于“無心”;又像那歸飛之鳥,對官場仕途已十分厭倦,終于在田園中找到了自己理想的歸宿�!熬棒梏枰詫⑷搿�,寫夕陽在山,蒼茫暮色將至;“撫孤松而盤桓”,則托物言志,以示孤高堅貞之節(jié)有如此松。這一大段,由居室而庭園,作者以飽蘸詩情之筆,逐層寫出種種怡顏悅性的情事和令人流連忘返的景色,展現(xiàn)了一個與惡濁的官場截然相反的美好境界。
下一段再以“歸去來兮”冒頭,表示要謝絕交游,與世相忘;“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聽家人談?wù)勚脑�,以琴書為親密的伴侶,塵俗不染于心,也足以樂而忘憂了�!稗r(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躬耕田園的生活,在作者筆下顯然已被詩化,這與其說是寫實,不如說是浪漫的抒情�!盎蛎碥�,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寫農(nóng)事之暇,乘興出游,登山泛溪,尋幽探勝。“崎嶇經(jīng)丘”承“或命巾車”,指陸行;“窈窕尋壑”承“或棹孤舟”,指水路。音節(jié)和諧優(yōu)美,讀來有悠游從容之概�!澳拘佬酪韵驑s,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觸景生感,從春來萬物的欣欣向榮中,感到大自然的遷流不息和人生的短暫,而流露出及時行樂的思想。雖然略有感喟,但基調(diào)仍是恬靜而開朗的。這一段承上啟下,把筆觸從居室和庭園延伸到郊原和溪山之間,進一步展拓出一個春郊事農(nóng)和溪山尋幽的隱居天地;并且觸物興感,為尾段的抒情性議論作了過渡。
尾段抒發(fā)對宇宙和人生的感想,可以看作是一篇隱居心理的自白�!耙岩雍�,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是說寄身天地之間,不過短暫的一瞬,為什么不隨自己的心意決定行止呢?“胡為遑遑欲何之?”是對汲汲于富貴利祿、心為形役的人們所發(fā)出的詰問;作者自己的態(tài)度是:“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既不愿奔走求榮,也不想服藥求仙;他所向往的是:“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良辰勝景,獨自出游;除草培土,躬親農(nóng)桑;登山長嘯,臨水賦詩;一生志愿,于此已足。植杖耘耔,暗用《論語·微子》荷蓧丈人“植其杖而耘”的故事;登皋舒嘯,則似用蘇門山隱士孫登長嘯如鸞鳳之聲的故事。作者分別用以寄寓自己的志趣。最后以“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收束全文,表示隨順?biāo)郎兓�,一切聽其自然,樂天知命而盡其余年。這是作者的處世哲學(xué)和人生結(jié)論。雖然不免消極,但確乎發(fā)自內(nèi)心,而且包含著從庸俗險惡的官場引身而退的痛苦反省,帶有過來人正反兩面的深刻體驗;因而不同于那種高談玄理,自命清高的假隱士。
這篇文章感情真摯,語言樸素,音節(jié)諧美,有如天籟,呈現(xiàn)出一種天然真色之美。作者直抒胸臆,不假涂飾,而自然純真可親。李格非說:“《歸去來辭》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歐陽修說:“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辭》而已�!笨芍^推賞備至了。然而王若虛曾指摘《歸去來兮辭》在謀篇上的毛病,說既然是將歸而賦,則既歸之事,也當(dāng)想象而言之。但從問途以下,都是追敘的話,顯得自相矛盾。即所謂“前想象,后直述,不相侔。”對此,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已有辯正,并援引周振甫先生的見解:“《序》稱《辭》作于十一月,尚在仲冬;倘為‘追錄’、‘直述’,豈有‘木欣欣以向榮’、‘善萬物之得時’等物色?亦豈有‘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植杖而耘耔’等人事?其為未歸前之想象,不言可喻矣。”錢先生認(rèn)為本文自“舟遙遙以輕飏”至“亦崎嶇而經(jīng)丘”,“敘啟程之初至抵家以后諸況,心先歷歷想而如身正──經(jīng)”,其謀篇機杼與《詩經(jīng)·東山》寫征人尚未抵家,而想象家中情狀相類。我以為這樣來體味《歸去來辭》的謀篇特點是確當(dāng)而深刻的。陶淵明此文寫于將歸之際,人未歸而心已先歸,其想象歸程及歸后種種情狀,正顯得歸意之堅和歸心之切。如果都作為追敘和實錄來看,反而失去強烈的情緒色彩和想象的空靈意趣,而且如周振甫先生所說,也不符合寫作時間的實際。須知陶淵明是一位很富于創(chuàng)造性想象的詩人,他的《桃花源記》,就以豐富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一個幽美逼真的世外桃源,而成為“烏托邦”的始祖;至于那篇頗受衛(wèi)道者詬病的《閑情賦》,則更發(fā)揮其大膽的想象,不惜化作所愛者身上的衣領(lǐng)、衣帶、發(fā)澤、眉黛、席子、鞋子,等等,誠如魯迅所說,這些“胡思亂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膽的”。這種浪漫主義的想象,乃是陶淵明創(chuàng)作的重要特色,也正是構(gòu)成《歸去來兮辭》謀篇特點的秘密所在。
(選自《古文鑒賞辭典》,吳功正主編,江蘇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