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這時候,我看見了狼狽不堪跑來的爛頭,還有翠花和富貴,富貴在彼岸汪汪地叫。)
我回到了州城,州城的《商州地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條例》正式出臺,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委員會的人領(lǐng)著一大批志愿者在大街小巷設(shè)了攤位大肆宣傳。我向?qū)T匯報了二十多天的拍攝工作,我不能說謊,如實地講了一切。專員大為震怒,當著我的面,就給有關(guān)部門打電話,建議撤銷舅舅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委員會委員的資格,并責令派人去調(diào)查,如情況屬實,收繳舅舅的獵槍依法處理。專員如此鐵面不留情,我為舅舅擔心起來,但我并不為舅舅的捕殺狼的行為庇護和開脫,我卻埋怨在這個時候,楚府是不能投放新的狼種的,專員卻說,并沒有投放新狼。
可以說,專員是十分器重我的,他指望著我能為商州地區(q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做出貢獻,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專員尷尬,我更尷尬,他雖然讓秘書領(lǐng)我去賓館居住,我已經(jīng)沒有了臉面再繼續(xù)呆在商州。對于專員,對于舅舅,對于狼,我就是一顆掃帚星。我回到了省城,無法對單位領(lǐng)導說明我這么久都干了些什么,白白受到了自由散漫,不能如期歸來耽誤工作的處分。我的情緒壞極了,在單位和同志吵架,一個人跑到大街上去溜達,在北大街的天橋頭上,走過來走過去,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警察一直在梧視我,后來他走近來要我出示身份證和工作證,我的證件是齊全的,他說:這么晚了你在浪什么?他將我認作了小偷小摸的嫌疑人。我走下了天橋,馬路邊的小樹林里突然有一妖艷女子幽靈般附過來,問道:先生,買床嗎?我說:什么木質(zhì)的?女子哼了一聲走開了,她似乎還罵了我一句。天哪,她是在把我當嫖客了!我匆匆搭上了出租車,大聲地對司機說:愿意開到哪兒就是哪兒,我給你付雙倍車費!出租車跑開來,而車道上盡是自行車,你怎么按喇叭它也不讓道,司機還未罵出口,我則頭伸出車窗將痰吐在騎自行車人的臉上。結(jié)果騎自行車的人要攔出租車,出租車雖硬是在人窩里擠著跑走了,但飛來的一塊磚頭打碎了車窗玻璃,又一只臭鞋從玻璃洞里鉆進來砸在我的鼻子上,我給出租車賠了玻璃錢;氐郊依,把在街上的事說給老婆,希望老婆能安慰我,老婆卻也嘟囔我出了一趟差回來脾氣怪怪的,受了傷賠了錢活該,為什么要對人家吐痰?我就又火了,叫囂著天下人都在算計我,連老婆都是這樣?!
“瞧你這兇勁,你是狼啦?”老婆說。
“我就是狼,怎么著,我就是狼了怎么著?!”老婆吃驚地看著我,突然手腳慌亂,用手摸摸我的額頭,又掰了我的眼皮看了看,就噔噔地去撥打電話,她撥打的是急救醫(yī)院的電話,一迭聲地對著話筒喊:快派急救車來,快派急救車來!我過去一把撕斷了電話線,吼道:“誰有?誰有?!”她一下子將我抱住,淚流滿面,卻在安慰我:“你沒病的,子明怎么會有病呢?沒病,沒。 蔽彝崎_了她,鉆進臥室,砰地把門關(guān)了,默默地看著我拍照下來的那一堆關(guān)于活的死的狼的照片,還有那一張已經(jīng)掛在墻上的狼皮,冷靜下來,亂也為我的行為吃驚著,真的是我的脾氣變了嗎,和狼打了二十多天的交道,那些死去的狼的靈魂附在了我的身上嗎?夜里,我就常常做噩夢,我說不清是否在夢境里,我總覺得我的前世就是一只狼,而我的下世或許還要變成只狼的。醒過來就呆呆地坐在那里發(fā)愣。我已經(jīng)和老婆一星期不做愛了,甚至睡覺在一張床上,各人睡各人的被窩,我就鋪了舅舅送我的那張狼皮?捎袔讉晚上,我是被老婆搖醒的,醒過來就一身大汗,老婆問我怎么啦?老婆說,她已經(jīng)睡著了,聽見我在大聲喘氣,睜眼看時,我的身子一半已在床外,半個身子橫亙在床沿,雙手緊抓著床頭,似乎和什么人在爭擠作斗,雙目閉著卻說:我就不走,就不走!老婆的話使我隱約回想到夢里好像和一只狼爭著床上的狼皮,似乎又不是和狼在爭狼皮,反正那個狼或是人在使勁要推我下去,我又在使勁地要占領(lǐng)。
“是嗎?”我說,“我做噩夢了?”
我不愿意把什么都說給她,但我確實地感到了恐懼。我開始給我的朋友們講故事,講的是兩個故事,一個是講了五豐用摩托車馱了豬去配種,我當然略去了狼的內(nèi)容,只是說有一個叫五豐的人,家里養(yǎng)了一頭母豬,母豬夜里哼哼不得安寧,五豐就想這豬是發(fā)情了,該拉到配種站配種了。五豐家沒有架子車,又嫌趕著豬去費時間,他有一輛舊摩托車,就把豬放在后座上,這母豬是能坐在后座上的,但母豬坐在后座上成什么體統(tǒng),五豐便把一件雨衣披在母豬身上,像坐著一個人似的,就鷹了配種站。配種回來,母豬是安寧了三夜,第四夜又哼哼不停,天一放明又照舊打扮馱去配種,回來竟安寧了一夜就再次哼哼得煩人,五豐說,不哼哼了,明早再給你配去!天明起來去豬圈拉豬,母豬卻不見了,回頭一看,母豬已披好了雨衣早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了。你想想,母豬坐在摩托車上披了雨衣是什么樣子,身子胖胖的,腳小小的。
第二個故事,我講的是生龍寨老頭講過的故事:老頭是老革命了,陜北人,說話時鼻音很重的,有那么一種嗡聲,老頭說,第一天,敵人給我上老虎凳,我甚也沒說。第二天,敵人給我灌辣子水,我甚也沒說。
第三天,敵人給我釘竹簽,把我的指甲蓋兒一片一片都拔了,我還是甚都沒說。
第四天,敵人給我送來了個大美人,我把甚都說了。第五天,我還想說些甚呀,敵人把我就殺死了。
“有意思吧”我對我的朋友說,“你過后慢慢琢磨就有意思了!”“這你已經(jīng)說過五遍了,伙計,”朋友說:“屁放三遍都沒味呢!”但我感覺我也已經(jīng)死了。
死了的我其實還在活著,三個月后,省上召開人民代表大會,我再一次背著相機去采訪了,真是巧,在代表們居住的賓館過道上,又遇見了商州行署專員,他告訴了我一個消息:舅舅成了人狼了。
“人狼,人有變狼的?”
“外國有個這樣的報道,”專員說,“我以前看那個報道,以為是一種杜撰的奇聞,沒想到你舅舅他們真成了人狼!他們當然是人,但有了狼的習性,樣子也慢慢有了狼的特征,尤其是你舅舅!薄熬司耸窃趺醋兊?”
“我聽說他是不起性的,但后來發(fā)了胖,長得像個大熊貓了,只說他是個大熊貓一樣的人了,卻突然嘴里的牙長長出來,開始不大穿褲子,用一個竹筒套了自己的生殖器,那竹筒又拿繩兒系了,翹得老高,再后來,就慢慢地是人狼了。這可能是被狼咬過之后所患的一種疾病吧,如被瘋狗咬過人就患狂犬病一樣,但除過你舅舅他們并不都是被狼咬過的呀!”“他們?”
“雄耳川的人都成這樣了。他們行為怪異,脾氣火暴,平時不多言語,卻動不動就發(fā)狂,齜牙咧嘴地大叫,不信任任何人,外地人凡是經(jīng)過那里,就遭受他們一群一伙地襲擊,抓住人家的手、腳,身子的什么部位都咬。那里是人都不敢去了。”
“怎么會有這事?”我說,“我那舅舅被你們怎么處理了?”
“念他以前的功勞,收繳了獵槍,關(guān)閉了十五天!薄澳且欢ㄊ蔷司讼氩煌ǒ偭,而雄耳川的人為舅舅抱不平也瘋了!薄坝蟹ň鸵婪ㄑ!就是發(fā)瘋也不一定會瘋成狼的樣子?他們臉上卻開始長毛了,不是胡子,是毛,從耳朵下一直到下巴都是毛茸茸的。雄耳川現(xiàn)在成了商州的恐懼,但他們畢竟還是人,你不能去把他們?nèi)テ饋,或者槍斃了他們吧,政府正考慮是否要封鎖了那里,作為一個禁區(qū)!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商州需要這樣一個禁區(qū)!
“你說什么?”
我轉(zhuǎn)過了頭從過道走開去,走到了樓梯口,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專員莫名其妙我的突然走開,他還在叫著我的名字,說:“你怎么走了?去他的,沒有狼了,卻有了人狼了!”我徑直地從樓梯上跑下去,口中喃喃自語:商州再也用不著投放新的狼種了。
商州,我曾經(jīng)寫了多少關(guān)于商州的美麗的故事,而被國內(nèi)國外眾多的讀者知道了商州。商州這個名字其實是古代對這塊地方的稱謂,我第一次之所以用這個名字,是為了防止當?shù)厝嗽谖业墓适吕飳μ柸胱讨荼煌饨鐝V為知曉之后,州城也隨之更名為商州市。對于這一點,我是非常欣慰和自豪的。當然,商州對于我的回報也是相當?shù)呢S厚,我的知名度擴大,全地區(qū)的黨政領(lǐng)導和普通老百姓把我當作他們的一張名片,甚至曾在一次地區(qū)社火芯子比賽活動中,我被作為一臺芯子的題材澀和那些歷史人物、神話傳說的情節(jié)一起有著造型而抬著招搖過市。據(jù)說,扮演我的是一個三歲的孩子,高高地捆扎在鐵架上,外邊穿著一件呢子大衣,戴著鴨舌帽,手里拿著一疊寫著《商州的故事》的書的模型。孩子因為是從清早就捆扎在了鐵架上,又游行了半天,尿憋得難受就哭起來,他的母親一直跟著芯子跑,不住地喊:“不敢哭,你是子明,你不是毛毛了,哭了人要笑話的!”孩子是不哭了,但尿卻尿下來,一直尿濕了呢子大衣又淋濕了芯子臺。也有過許多外地的讀者讀過了我寫的商州的故事,心向往之,不遠千里自費去商州旅游,旅游之后來到省城尋到了我,說我騙了他們:商州哪里是富饒美麗呀,不就是窮山惡水嗎?我說,你們?nèi)狈Ω星,天下哪兒有不認為自己的母親偉大的兒子呢?話是這般說,我并不后悔我對商州的歌頌,這或許是一種基因也是一種責任,我要繼續(xù)報告著商州所發(fā)生的事情。但是,這一次,我在商州為拍攝狼的照片的前前后后過程,我回省城后卻沒有寫一個字,甚至緘口不提,F(xiàn)在雄耳川出現(xiàn)了人狼事變,又該是多么大的事,全省的報紙、廣播、電視上都沒有報道,專員告訴我后,我竟也不愿對任何人輕意提說。這實在是一件悲哀又羞恥的事,它不能不使我大受刺激,因為產(chǎn)生這樣的后果我是參與者之一啊,憋住不說可以挨過一天,再挨過一天,巨大的壓力終于讓我快要崩潰了,我于是在家關(guān)了門窗,悄悄告訴了與我有隔閡的老婆。老婆也是恐懼萬分,我發(fā)現(xiàn)她常常偷偷地觀察我,她一定在心里也懷疑上了我有什么變異,雖然沒有說破,又表現(xiàn)了對我的親熱,其親熱的程度似乎比我們鬧矛盾以前還要好,可我就在第三天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不見了舅舅送我的那張狼皮。
那一天,是商州的施德主任來單位找我,他人枯瘦得如了干柴,我的辦公室在七樓,他說他是拿了一張報紙上兩層樓坐下歇二十分鐘,七層樓整整爬了近兩小時。
他衰弱成這樣令我驚駭,問他怎么到省城了,是工作調(diào)動了嗎?他說是送黃專家到精神病院來的。我什么都不說了,我原本想問問他知道不知道我舅舅的事,但我什么也不說了。下班回到家里,我就沒見了狼皮。
“狼皮呢?”我問我的老婆。
“我把它埋掉了!彼f。
“你怎么把它埋掉了?!”“你覺得引狼入室好嗎?”
“你是不是看著我也要成人狼了?”
她一下子摟住了我的脖子,淚水滿面,說:“你不是的,你不是的!”“可我需要狼!”我聲嘶力竭地喊起來。
她立即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又極快關(guān)了門窗,不愿讓外人聽見。但我還是吶喊道:“可我需要狼!我需要狼--!”
1999年9月8日草完初稿
2000年1月9日修完第二稿
2000年3月2日改畢第三稿
2000年3月24日改畢第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