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和爛頭往遠(yuǎn)處的一棵柳樹下跑,爛頭邊跑邊訓(xùn)斥我:“狼在吃孩子哩能不開槍?!”)
沙灘上月光清麗,沒有風(fēng),也沒有石頭,沙軟得一走一個窩,跑動起來像是在夢里。經(jīng)過了一叢老鸛草,草下是一攤豬毛和污血,旁邊滾著一顆豬頭。用腳踢踢,豬頭上滿是血和沙,一張臉苦皺著。我立即明白我見到的三個大人全都是狼變的,它們偷盜了鎮(zhèn)上什么人家的一頭豬和兩個小孩來餐用的。又是成精幻變的狼!我怎么又遇上了這種事?!腦子嗡地漲起來,不顧一切地往柳樹下跑,柳樹下卻并沒有小孩,是兩只臥著的狼崽。狼崽實在是太幼小了,渾身瑟瑟著,一邊瞪著眼睛看騁們一邊嗷嗷叫,要站起來,又倒下去,屁股后撲撲地響,拉下一攤稀糞。原來小孩也是狼變的!五只狼,這是一個狼的家族嗎,上次舅舅打死的那只白狼是這個家族的成員,或許就是狼崽的母親,它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成員,卻還在這一帶不走,為的就是要報復(fù)嗎?!爛頭一下子撲了過去,將那只略大的狼崽踢翻在地,又提起來使勁往柳樹樁上摔。狼崽沒有叫,或許來不及叫,摔著如摔一條布袋,眼見著小腦袋就碎了,絨毛和血點濺了爛頭一身,也濺在我的臉上。
一陣奔跑聲,舅舅提著槍跑了近來,問看見沒看見一只狼跑過來,爛頭把死去的狼崽丟在舅舅的腳下。
“也是狼?”舅舅說:“他媽的×!”“狼小也鬼大哩!”爛頭說。
“那一只還活著?”
“已經(jīng)嚇得立不起身了!”“讓子明收拾去,你往南邊去截,我從北邊趕,還有一只的!”舅舅和爛頭丟下我,不容分說地分頭跑走了。這個夜里,我就站在樹下看守狼崽,如同看守著一個犯人,我當(dāng)然沒有像爛頭那樣抓了它的后腿往樹樁上摔,但我握著一根從樹上折下的木棍,準(zhǔn)備著若它逃跑,就先用腳踢沙迷它的眼睛,然后用木棒去抽。
狼崽卻沒有動,只是嗷嗷地發(fā)著顫音,月光下,明晃晃的兩道眼淚從面頰上流下來。“你原來是狼呀,這么小就成精啦?!”我罵著罵著,心卻有些動了,我想到了我的孩子,孩子在看電視時,一旦有槍戰(zhàn)鏡頭就嚇得將頭塞進(jìn)母親的懷里,而這狼崽卻目睹了它的長輩被槍殺,它的哥哥或者姐姐被一下一下摔死,狼崽也是長心的,它該是多么恐怖呢?我慢慢平靜下來,僵著的身子也放松了,拿棍子戳了一下它的腿彎,我對它說:“喂,你走吧!”嗷兒嗷兒,它沒有走,看著我還叫。
我知道它是一時腿軟走不了的,而我若還守在這里,舅舅和爛頭他們要來了,必然還是要殺死它。我極快地為它拍照了一張相,轉(zhuǎn)身離開了柳樹,在離開柳樹的剎那間,我的心里閃過一個念頭:我或許是東郭先生吧。但還是迅速離開了現(xiàn)場,追攆到河灘的南邊。月光的迷蒙處,是雜亂的跑動聲,我一邊銳聲叫著舅舅,一邊舉著照相機(jī),就看見了又是一只狼跑了過來,忙閃蹲在一個沙丘后為它拍照,我的主意是抓拍之后,便就勢往沙丘左邊的一個坑里滾,不至于被它傷害。但是,咔的光一閃,狼的前爪一歪竟窩在了地上,慣性使它的整個身子打了一個旋,立即又掉頭往回跑,爛頭正從斜旁沖過來,聲巨如豹,狼又折過身來,和我打了個照面。
你簡直不能相信,這時候一切都突然地寂靜了,狼沒有想到我立樁式地站在那里,而我又哪能料到狼會又折了過來,登時瓷在那里沒有叫喊也沒有拍照。三米外的一對綠眼像神話中的寶石放著熒光,后來熒光一滅,它痛苦地倒在地上,一條腿蜷著,尾巴嘩嘩嘩地?fù)u!八軅耍 蔽疫@么想著,也就忘了懼怕,蹲下來拍照,相機(jī)這時候又發(fā)生故障了,我使勁拍打著相機(jī),還未再照,一股沙子撲打在我的臉上,是狼用尾巴卷著沙打過來的,我的眼睛看不見了。“舅舅,舅舅!”我失聲叫著,待把眼睛揉了揉睜開,舅舅和爛頭已經(jīng)追上來了,舅舅端著槍,一步一步向狼逼近,狼瘋了一般跳起,天呀,身子是那么高大,像人一樣后腿立起,竟也迎著舅舅往前走,口里發(fā)著咻咻聲。
“你沒事吧?”爛頭一把將我拉到他的身后,護(hù)起來。
“它沒有受傷,它壓根沒受傷,”我說,“它騙了我!”狼用后腿行走的時候,樣子如芭蕾步法,它的全身毛都豎起來,在月色的反襯下像是散發(fā)著一圈裹身的氣團(tuán),瞬間里我想到了佛光,想到了蹩腳電影中那些英雄們視死如歸的就義。舅舅站住了,甚至往后退了一下,但他的槍一直端著,并且拉動了槍栓。
“不要打死它!”我撥開了爛頭,企圖站到狼與舅舅的中間,爛頭卻用他的頭撞了一下我的腰,我跌坐在地上。
狼還在往前走,它完全是瘋了,頭顱高昂著,咻咻聲越發(fā)大,而尾巴像棍子一樣拖在后邊,沙灘上就出現(xiàn)一道深渠。舅舅或許是聽見了我的喊聲,或許他也被狼的舉動驚駭了,他往后退。但舅舅退到哪兒,狼就逼到哪兒,舅舅已經(jīng)退到一個沙灘邊,一個趔趄后仰著倒下去,卻在同時砰地槍響了,狼的腦蓋飛起來,一股腦漿向空中沖了一下又落了下去,只剩下半個腦袋的狼便靜靜地立在那里。
舅舅將槍拄撐著,身子慢慢地?fù)纹饋,坐在了河灘上,他說:“煙呢,煙呢?”
爛頭并沒有將口袋的紙煙遞上去,他一腳蹬倒了狼的身子,問我:“狼崽子處理啦?”
打死的是十二號狼,十三號狼,一號狼和六號狼。
現(xiàn)在只剩下十只狼了,而在一個地方一下子就槍殺了四只狼,冷靜下來,這樣的慘案使我無法忍受,爛頭問了一遍又一遍,是把那個狼崽摔死的還是用腳踩死的,不懂世事的狼崽偏偏卻在遠(yuǎn)處的柳樹下長聲叫起來,叫得那么凄厲,節(jié)奏隨著河水的流動,月光和水霧迷蒙得十步外什么也難得看清了。舅舅和爛頭刷地都站起來,很快,爛頭從柳樹下提著狼崽的后腿過來了,他似乎怨恨地瞪了我一下,嘭地一拳就擊在了狼崽的臉上,狼崽的氣堵住了,發(fā)出嗝嗝聲,只說它就那么也死了,但獰卻又叫起來,是一種無奈的哭。
“住手!”我說,“你們殺紅眼了嗎,一槍也把我打死吧!”舅舅和爛頭都怔住了,吃驚地看著我。沙灘上變得黑糊糊的,而河水一片白亮,遲到的富貴和翠花站在斷橋上向這邊吠叫,后來嘩嘩一陣水響,富貴是游過來了。
舅舅的樣子有些慌亂,喃喃地說了一句:是打死了四只嗎,是四只嗎?打獵是可以讓人瘋狂的,舅舅的話可以看出他從瘋狂中冷靜下來,也為自己的屠殺而尷尬了,爛頭永遠(yuǎn)不會看眼色,卻在說:是四只,三個大狼一個狼崽。舅舅提過了爛頭手里的狼崽看了看,丟在沙窩子里。
“怎么不殺了?反正你是沒孩子的,殺了這崽子就殺了!”我說。
“子明你在罵我,我是活該要做絕死鬼啦?!”我的話刺激了舅舅,他是我的舅舅,比我年齡大,至今獨自一人過活,揭人不揭短的,舅舅一定會向我吼叫起來,憑他野慣了的脾氣,是要向我進(jìn)攻的,即使不進(jìn)攻,憤怒也將發(fā)泄到狼崽身上。但舅舅睜著眼反問了我一句后,站在那里沒有動,站在那里久久不動了,我明明白白瞧著他在縮小,如一個塑料氣包被針扎了一樣。我對我的話后悔了,可我仍堅持我的原則,沒有給他好臉,我說,制定條例時你是參加的,這次出來專員有專門的指示,狼是受到法律保護(hù)的,誰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把它槍殺了,全商州只有十五只狼,若咱們這么普查下去,十五只狼或許就讓你全打死了!你槍殺了一只我可以包庇你,這又是四只,你怎么讓我拍照,我又怎么給專員匯報,專員又怎么對全商州的民眾交待?舅舅一言不發(fā),他的身邊是那只沒有腦袋的狼,傷口還往外流血。我挪了一下步,覺得腳下軟乎乎的,低頭看了,原來是一條舌頭,舌頭肯定是狼的,但舌頭竟長至足足一乍半長,我的身上頓時一陣扎癢。我想起了往事,前年的夏天,我的一位朋友的妻子遭了車禍,我去看的時候,她剛下了手術(shù)臺,人昏迷著,頭腫得有面盆大,面目全非,我看見她的第一眼渾身就扎癢難耐。人的肉體突然遭到了毀壞,生命與死亡進(jìn)行著強(qiáng)大而激烈的搏斗,就會放射出強(qiáng)大的能量,今晚的狼是這樣,前幾日路過條子溝見到的一大片新砍伐過的樹林子時也是這樣。我抓了一把沙灌進(jìn)衣領(lǐng)里來回蹭著衣服止癢,卻不愿將這種癢說給舅舅。說給他他也是不懂的。舅舅還是立著,也不與我說話,我們出現(xiàn)了長久的僵局。我多么希望爛頭在這時做一種緩和工作,滑頭而蠢笨的爛頭卻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我們,他開始用手在河灘上刨坑,他的手像耙子一樣刨得極快,松軟的河灘上就刨成了深深的一個坑,然后費力氣將兩只狼和那個苦愁著臉的豬頭一起埋掉了。
“一埋不是什么事也沒有了嗎?”爛頭說,“咱們尋著那十只狼了,就說沒有找著另外的五只,專員知道是咱們槍殺的嗎?
回吧回吧,我的尿又憋得難受了!盃頭走向河邊撒尿,尿了好長時間,他似乎還說了一句”我是尿長江呀!“我們誰也沒反應(yīng)他的戲謔。我說:”回吧!熬司诉是不動,我過去將他懷里的槍拿過來,狼崽還在河地上嗷嗷地叫,我突然地就把它提起來,兀自鳧水過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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