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卻猛地轉(zhuǎn)過身,揪住了五豐的衣領(lǐng),叫道:“你送狼走?!”)
“這哪兒是呢,這哪兒是呢?”五豐的臉色煞白,“我送豬去配種過兩次了,豬怎么就會(huì)變成狼呢?你到我家去看看,你到我家去看看嘛!”舅舅把他提起來,扔在了泥水地上。
一部分人留下來清理現(xiàn)場(chǎng),一部分人擁著舅舅和五豐往中心村的街上走。舅舅卻停住腳,對(duì)我說:“你說該不該打狼?”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好,十五只狼已經(jīng)是殺光了,我再說保護(hù)的話有什么用呢?“這只狼真是給你托夢(mèng)的那只狼嗎?”
“我普查時(shí)竟然沒有認(rèn)清它,它狗日的還是要咬我,可我到底把他打死了!”
“這只狼是惡!薄袄怯胁粣旱?”立即周圍的人在喝斥我。
我再?zèng)]有說話,過去解下了舅舅腰間的腰帶,撕開了,為他包扎傷口。舅舅竟將他的槍交給了我,讓我扛著,我們往五豐的家走去。五豐一路在強(qiáng)辯著他哪里會(huì)送著狼走,他明明馱的是豬,怎么就變成了狼,可就在他家門前的廁所墻根,一只母豬臥在那里,五豐傻眼了。
五豐說,他真是早晨起來把豬要送去配種的呀,這豬去年配過種,總是配不上,配了三次才懷上孕,生下一窩豬娃。前幾天,豬晚上總是叫,哼哼哼哼不得安寧,他對(duì)他老婆說,是不是想要配種呀,第二天早晨他就把豬綁在摩托車的后座上帶去了配種站,母豬回來安閑了兩天,到第三天又不行了,夜里還是哼哼個(gè)不停,他就知道種沒配上,又得去配一次了。因?yàn)橐活^豬才配了種又去配種,會(huì)讓村人笑話的,他就沒有捆綁,包了一件雨衣讓豬坐在后座上,他家的豬古怪,坐在后座上竟x得很牢。可回來只隔了一天,夜里就又哼哼唧唧開了,氣得他說:讓你去配種哩,還是賣淫呀,你倒上了癮了?!不要叫啦,明日送你去配種站!豬就不哼哼了。今早起來,他知道村人都在搜索狼的,他也是昨天后晌跑著攆狼哩,還在炕上他對(duì)老婆說,大伙都攆狼哩,咱就不去配種站了,可老婆說豬在發(fā)情期不去配,錯(cuò)過日子生什么豬崽子,沒了豬崽子拿什么賺錢?他是怕老婆的,老婆說的也有理,更何況攆狼少了他一個(gè)也沒啥,就起床收拾了馱豬去配種站。天是下了雨,給豬披上雨衣豈不正好,可他去了圈里趕豬,豬卻沒見了,心里還想,莫非豬讓狼叼走了?回頭一看,豬已經(jīng)披好了雨衣坐到摩托車的后座上了!他還罵了一句:不要臉!將摩托車推出來。推出來他覺得肚子咕咕響,他是拉肚子的,已經(jīng)三天了一直拉稀,他就把摩托車靠在廁所墻外自己進(jìn)了廁所,拉稀拉了很長(zhǎng)時(shí)間,總是拉不凈,等他出來,瞧豬披著雨衣在摩托車后座上坐著,他就騎上走了的。
“這豬怎么還在這里?”五豐有口難辯了,“我說的是實(shí)話,狼又不是我的親家,我送狼出村子?!你們瞧瞧,要是我說謊,豬平日在圈里的,它怎么會(huì)在這兒?咱到廁所里看看么,我拉的是稀屎,看有沒有稀屎!”“這是狼在掉包哩,”舅舅說,“好了好了,再不說了,你現(xiàn)在再把豬馱去配種吧!北娙肃豚氲匦α似饋,從五豐家門前鉆進(jìn)一個(gè)巷道往街上去,而爛頭還在作賤:“這回可不能再掉包了,豬沒配上給你配上了!”我一抬頭,卻見一只狼極快地從巷道那一頭一閃跑過去了,“狼!”我銳叫了一聲。
這一聲使眾人的笑聲戛然而止,我提了槍急跑向巷口,確實(shí)是狼,已經(jīng)跑過了巷口的土場(chǎng),要閃過那座麥秸垛了,我舉起槍,叭,狼應(yīng)聲而向前跑了幾步,踉蹌著倒下了。
“我打中了狼了!”我大聲地叫。
“還有狼,怎么還有狼?”舅舅跑過來,“你打狼了?你打中了狼了?!”舅舅這么一問,我也意識(shí)到我怎么就打了狼了,而且我是從未放過槍的,但就那么一槍,竟就將狼打中?!
人們呼地跑過去查看被我打中的狼,但是緊接著遠(yuǎn)處在喊:“打著根保了!打著根保了!”抬過來的真的是人不是狼,人并沒有死,屁股被打穿了。
我離開了雄耳川,悄悄地,在半夜的子時(shí)。
護(hù)送我的是我的舅舅,他一直把我送出盆地二十里路,還在叮嚀著不要害怕。
被我打中的根保并未危及到生命,子彈是從左屁股蛋打進(jìn)去,又從右屁股蛋穿出去,嵌進(jìn)麥秸垛后的柿樹身上,千幸萬幸沒有傷到骨頭,只是把軟組織打出個(gè)窟窿,流著血和翻開了白花花的肉。但這件事是太可怕了,昏迷了十多分鐘而清醒過來的根保一邊哭喊著疼痛,一邊叫囂他要告我。村子里的人全然不站在我的一邊,給根保鼓勁,說我這是故意傷害,因?yàn)槲乙恢痹诜磳?duì)著打狼,怎么會(huì)突然拿槍來打狼呢?如果真如我的舅舅所說的十五只狼,那么十五只狼都死了,我為什么硬說是狼而開槍?是我的舅舅終于一口咬定根保是他誤傷的,是他當(dāng)時(shí)拿的槍,他太緊張了,還以為又出現(xiàn)了狼,他來私了。舅舅到底是怎么私了的,我一概不清楚。但舅舅用搗碎的篦篦芽草敷傷,這是獵人常用的辦法,也是山地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偏方。舅舅對(duì)根保說,也是在對(duì)我說:沒事的,半個(gè)月就好了。連爛頭也在安慰根保:只要沒打斷你那東西,這有什么,躺上半個(gè)月,把陳年老瞌睡趁機(jī)也睡了!
誰也沒有想到,我回到了我夢(mèng)寐以求的雄耳川竟是這樣倉惶而逃,更沒有想到,與舅舅神話般的相遇又要神話般的離開了。
我擁抱了我的舅舅,舅舅并不習(xí)慣我的舉動(dòng),他扳過我的腦袋,用手擦了我的眼淚。
“你幾時(shí)還回來?”他說。
“我還能回來嗎?”
“都是舅舅不好……你原諒你舅舅吧!薄捌鋵(shí)都是我的錯(cuò),”我說,“怪你什么呢,因?yàn)槟闶谦C人,倒是我導(dǎo)致得一只狼都沒有了!薄暗阋貋淼,”舅舅頭垂下來,“我最后萎縮在炕上的時(shí)候,我給你帶信,你是要回來看看我,行嗎?”
“舅舅不會(huì)病的,舅舅現(xiàn)在不是蠻精神嗎?”
“可再?zèng)]有狼了。 边@話使我們都突然陷入了悲傷,再也沒有狼了,要為狼建立檔案而成為了不起的攝影家的幻想破滅了,將在省城里更加百無聊賴了,舅舅從此將真真正正的不是了獵人,同施德主任他們一樣,他活著的意義又將在哪里呢?這個(gè)時(shí)候,在我的心里,我也感覺到在舅舅的心里,我們都是在真切地懷念狼了。
“舅舅,”我說,“你真的能識(shí)別被打死的那些狼嗎,是肯定有十五只狼嗎,會(huì)不會(huì)哪一只你從來未見過?”
“你的意思……?”
“村人說政府投放了新狼……”“投放沒投放我不知道,打死的都是我編過號(hào)的!薄澳敲础蛟S政府真的投放了狼?”
舅舅慘然地笑了一下。
人見了狼是不能不打的,這就是人。但人又不能沒有了狼,這就又是人。往后的日子里,要活著,活著下去,我們只有心里有狼了。
這回是舅舅抱住了我,我們的腦袋撞在一起,他胸前那枚金香玉撞在我的扣子上,當(dāng)?shù)仨懥艘幌,他問道:“你的那塊呢?”
我說我掛在翠花的脖子上了,他怔了怔,似乎在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什么,便要把他的金香玉送我。我不要,他堅(jiān)持卸下來要我拿上,卻未料到,他交給我的時(shí)候我還未接住,他手卻放開了,金香玉就掉下去,叭,不偏不倚落在腳下的石頭上,玉片濺開。
我的臉色驟然大變,他仰頭叫道:“碎了,碎了,這都是天意,金香玉一定會(huì)碎為兩塊,咱該一人拿一塊了。”低頭在地上找,果然碎為了兩塊,而且大小相同。
我們?nèi)珱]說不吉利的話,嚷道著這玉有靈性,各人把一塊裝在了衣袋里,他把他的小包袱解開,又要將那張狼皮送我!拔以?zèng)]什么好送你了,看著狼皮,你就會(huì)記著你有一個(gè)舅舅了,想著也好,罵著也好,反正你是有這么一個(gè)舅舅了!蔽覀兙瓦@樣分手了。我從一條獨(dú)木橋上趔趔趄趄地走了過去,回過頭來,月色蒼茫里,舅舅還是站在河的那岸,流水嘩嘩,天上是水形的云紋,地上是云紋的水形,月亮像眼睛一樣在照著。那條獨(dú)木橋倏忽間竟全部塌落下去,塌落得無聲無息,如蠟做的東西在高溫中一下子消失了一樣,一截一截木板順?biāo),再后就什么也沒有了。
這時(shí)候,我看見了狼狽不堪跑來的爛頭,還有翠花和富貴,富貴在彼岸汪汪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