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慌得搓著手,在地上轉,喃喃自語說:“這可真要了我的命!”
胡子說:“現(xiàn)在我可以判決了。我想派你投生到——”
作者向他鞠躬行禮說:“司長先生,我請求你先聽我一句話。我這輩嘗夠了文學生活的味道,本來妄想來生享受些人世間的榮華富貴,現(xiàn)在我不指望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求你從輕發(fā)落,按照自作自受的原則,罰我來生還做個作者罷!
胡子驚奇道:“還做作者?你不怕將來又有人向你要命么?”階下的人都睜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解釋道:“我只翻譯,不再創(chuàng)作,這樣總可減少殺生的機會。我直譯原文,決不意譯,免得失掉原書的生氣,吃外國官司。譬如美國的時髦小說‘GoneWiththeWind’,我一定忠實地翻作‘中風狂走’——請注意,‘狂走’把‘Gone’字的聲音和意義都傳達出來了!每逢我譯不出的地方,我按照‘幽默’、羅曼諦克’、‘奧伏赫變’等有名的例子,采取音譯,讓讀者如讀原文,原書人物的生命可以在譯文里人壽保險了。再不然,我不干翻譯,只編戲劇。我專編歷史悲劇,象關公呀,岳飛呀,楊貴妃呀,綠珠呀,昭君呀,有的是題目。歷史上的人物原是已死的,悲劇里該有死人,經(jīng)過這樣加倍雙料的死亡,總沒有人會告我害他的命了。再不然,我改編莎士比亞。這位同行前輩曾經(jīng)托夢給我,說他戲里的人物壽命太長,幾百年活得不耐煩了,愿意一死完事,請我大發(fā)慈悲,送他們無疾而終罷。他說這是他們洋人所謂‘mercykilling’。他還恭維我‘后生可畏’,向我打拱作揖,說‘拜托拜托!’呢!
司長說:“我自有好辦法。大家聽著。他作自傳的本意雖然并非自殺,他為人祝壽的用心也不是要使人減壽。這兩事可以抵消,他跟資本家之間就算扯個直了。他剝奪了書里人物的生命,這一點該有報應。不妨罰他轉世到一個作家的筆下也去充個角色,讓他親身嘗嘗不死不活的滋味。問題是,這一類的作家太多了,我派他到誰的筆下去呢?有了,有了!陽世有一位青年人,正在計劃一部破天荒的綜合體創(chuàng)作,用語錄體小品文的句法、新詩的韻節(jié)和格式、寫出分五幕十景的小說。紙、墨、筆都預備好了,他只等著‘靈感’,等他‘神來’之候,我就向他頭腦里偷偷送個鬼去。先生,”——胡子轉臉向我們的作家道:“先生,你去充當書里主人翁最好沒有了!你是天才,你的那位后起者恰恰要在書里描摹天才的性靈和生活!
書里一個角色啞聲問:“司長說的是‘性靈和生活’,還是‘性生活’?我沒有聽清楚。假如那青年作家注重在后者,豈不太便宜了我們這個公敵?”
胡子笑說:“諸位放心。那個青年人傳授了這位先生的衣缽,到他書里,你就不知死活,更談不到什么生活!
“贊成!”“公正的司長萬歲!”群眾歡呼。我們這位作者提出最后無希望的抗議道:“司長先生,我個人的利害,早已置諸度外,逆來順受,這一點雅量我還有。可是你不該侮辱文藝呀!那位青年等候‘神來’,你偏派我的魂靈兒去‘鬼混’,他要求的是‘靈感’,不是‘鬼迷’。你叫我受委屈可以,你要和崇高的文藝開惡毒的玩笑,那無論如何我不答應。文藝界同人知道了要動公憤抗議的。眾怒難犯,還請三思。”
“神者,鬼之靈者也,”司長說,“先生當之無愧,這事不要緊!弊髡呗犓ㄎ,不知道是他杜撰的句子,以為出于權威性經(jīng)典著作,啞口無言。在大眾嗤笑聲中,他的靈魂給一個穿制服的小鬼押送上路。
這位青年作家等候靈感,實實足足有三年了,從前儲備的稿紙現(xiàn)在都漲不知多少倍的價,一張空白稿紙抵得上一元花花綠綠的紙幣,可是靈感左等不來,右等還不來,也許迷失了路,也許它壓根兒不知道青年作者的住處。青年人急智生,恍然大悟,要寫處女作,何不向處女身上去找。所以我們這位作者的靈魂押送到的時候,青年正和房東的女兒共同探討人生的秘密。押送的小鬼是個守舊派,忙別轉了臉不窺看陰私。我們的作者在這生死關頭,馬上打定主意,想無論如何,總比送進那青年的腦子里好。他趁那小鬼不注意,飛快地向房東女兒的耳朵里直鉆進去,因為那姑娘和那青年扭作一團,只有兩只耳朵還暢通無阻。這樣,他無意中切身證實了中世紀西洋基督教神學家對于童貞女瑪利亞懷孕的解釋,女人的耳孔是條受胎的間道(quaeperauremconcepisti)。那青年喪失了書里的角色,那女孩子獲得了肚子里的胎兒。他只好和她成為眷屬,書寫不出了,把寫書的手筆來替丈人家開的雜貨鋪子記流水賬。他唯一的安慰是:中國的老式賬簿每行另起,一行寫不到底,頗象新詩,而記賬的字句,不文不白,也充得過亦文亦白的語錄體。那押送小鬼回去了大受司長申斥,才認識到為了公事就得窺探私情。
據(jù)說,那孩子一生下地就笑,看見父親,笑得愈有一種勝利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