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我什么?大不了是誹謗、抄襲,或是傷害風化。文人吃官司不外這三種緣故。”——作者深知道,文人不上公堂對簿,不遭看管逮捕,好比時髦女人沒有給離婚案子牽涉出庭,名兒不會響的。
“告你謀財害命!边@后面四個字說得好象在鋼鐵模型里鑄出來的。
作者嚇呆了。過去幾十年的生活,瞬息間在心上纖悉不遺地瞥過,全沒有那一會事。只有一時期作品里曾經宣傳革命,也許少年人傻氣,經不起煽動,犧牲了頭顱和熱血。這上面難保不造孽。那時候,自己想保人壽險,太太要生孩子,都非錢不行呀!為自己的壽命跟老婆兒子的生命起見,間接地把作品害了人的性命,那也不算什么。何況那許多志壯氣盛的孩子視死如歸,決不會后悔,向自己倒搬賬。他膽子又壯起來,“哼”了一聲,拉開辦公室門,身子還沒全出去,只聽中面叫喊:“還我命來!”
院子里擠滿了人,直溢出大門以外。穿制服的仆役在走廊的階石上攔住這群人,不許他們沖進辦公室來。胡子拍作者的肩說:“事已如此,你總得和他們對個是非了!眱扇嗽谵k公室門前站住。那群人望見作者,伸著雙手想涌上來,不住地喊:“還我命來!”人雖然那么多,聲音卻有氣無力,又單薄又軟弱,各自一絲一縷,沒有足夠的粘性和重量來合成雄渾的吶喊。作者定睛細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富的貧的,各色人都全。每人害大病似的,無精打彩,身子不結實,虛飄飄地不能在地上投一個輪廓鮮明的影子。他們向自己伸出的手,都微顫著,仿佛悲憤時強自抑制的聲音。這種人有什么可怕!他們中間有纏小腳的老婆婆,有三五歲的小孩子,有一團邪氣(雖然這氣象泄了)女人,決不會是受他影響而革命的烈士。除非——除非他們的命被志士們革掉了,所以追究到他身上。他們壓根兒該死,有什么可怕!作者雄赳赳上前一步,咳聲干嗽,清一清嗓子,說:“別吵呀!你們認錯了人罷!我一個都不認得你們,一個都不認得。”
“我們認得你!”
“那當然,自己全不知道的人卻知道自己,這就是名氣。你們認識我,有什么用?問題是,我不認識你們呀。”
“你不認識我們!你別裝假!我們是你小說和戲曲里的人物,你該記得罷?”說著,大家挨近來,伸長脖子,仰著臉,叫他認,七嘴八舌:“我是你杰作《相思》的女主角!”“我是你名著《綠寶石屑》里的鄉(xiāng)下人!”“我是你大作《夏夜夢》里的少奶奶!”“我是你奇書《落水》里的老婆婆!”“我是你劇本《強盜》里的大家閨秀!”“我是你小說《左擁右抱》里的知識分子!”“我是你中篇《紅樓夢魘》里鄉(xiāng)紳家的大少爺!”
作者恍然大悟說:“那末咱們是自己人呀,你們今天是認親人來了!”
“我們向你來要命。你在書里寫得我們又呆又死,生氣全無;一言一動,都象傀儡,算不得活潑潑的人物。你寫了我們,沒給我們生命,所以你該償命!
一個面目模糊的女人搶先說:“你記得我么?只有我的打扮,也許還多少表示我是你書里什么樣的角色。你要寫我是個狠心美貌的女人,顛倒、毀滅了不知多少有志的青年?墒悄愎P下寫出來的是什么?既不是象人的女人,又不是象女人的人,沒有可能的性格,留不下清晰的相貌。譬如你說我有‘水淋淋的眼睛’,又說我有‘銳利得能透視靈魂的目光’,嚇!真虧你想得出!又滴水,又尖利,我的眼睛又不是融雪天屋檐上掛的冰楞!你描寫我講話‘干脆’,你聽我的嗓子是不是干得要裂,脆得要破?你耽誤了我的一生,現(xiàn)在怎么辦哪?”
旁邊一個衣冠端正的老頭子上氣不接下氣說:“我在你的書里一出世就老了,那倒不算什么?墒抢先嗽撚欣先说钠獍,象我這種身體,加上這一把年紀,還有興致和精力來討姨太太,自尋煩惱么?你這人呀!不但不給我生命,并且糟塌我的第二生命——名譽。我又沒有老命來跟你拚;好容易今天碰到你,我先向你要了命,然后跟你拚——”老頭子太緊張了,一陣嗆,說不下去。
一個黑大漢拍老頭子的肩,說,“老家伙,你話也說得夠啦,讓我來問他。喂,你認得不認得我?我就是您筆下寫的粗人,您看我象不象哪?短褂子,卷上袖口,動不動拍著胸脯,開口‘咱老子’,閉口‘他媽的’。您書里說我‘滿嘴野話’,‘咱老子’和‘他媽’,倆口兒不就合成一家么?‘野’在那里!我是你筆下的粗人,按理,我得先給你幾個耳刮子,再來算這筆帳,可是,天哪!你打我耳刮子,我也沒有氣力還手。你說可憐不可憐!”
這時候角色都擠上來講話,作者慌得也沒工夫欣幸,假如自己真寫成一個生龍活虎的粗人,今天就免不了挨打。還有幾個角色直接向司長呼吁,要求他快把作者定罪處罰。司長微笑道:“這事雖比不上留聲機的唱片,咱們也得兩面都聽聽呀!作者先生,你對他們的一面之詞,有什么答復?”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