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叫‘公司’呢？”
“這‘司’字是傳統(tǒng)稱呼，陰間不是原有‘賞善司’‘罰惡司’么？所以鄙人的銜頭是司長，不是經(jīng)理�！帜兀菬o非表示本機關(guān)辦事的公平、公正，決不納賄舞弊，冤屈好人錯投了胎。我這一部又濃又黑的胡子就是本司辦事精神的象征。”
“我明白這是雙關(guān)，”作者自作聰明說，“有胡子的是老公公，因此司長的美髯可算是大公無私的表現(xiàn)。”
“先生敏銳的心思又轉(zhuǎn)錯彎了！這是你們文人的通病吧？號稱‘老公公’的不必要有胡子，從前的太監(jiān)不就叫‘老公公’么？先生總知道西洋大法官的標(biāo)識，是頭上戴的白假發(fā)。人世間風(fēng)行的那些講中國文明而向外國銷行的名著，先生想也看過些。咱們國家、人民、風(fēng)俗、心理不是據(jù)說都和西洋相反么？咱們是東方民族，他們偏要算西方民族；咱們是中國人，他們老做外國人；咱們招手，手指向下，他們招手，硬把手指朝上；咱們敬禮時屈膝，他們行敬禮反而舉手；他們男人在結(jié)婚前向女人下跪求愛，咱們男人在結(jié)婚后怕老婆罰跪；一切的一切，你瞧多別扭！以此類推，咱們愛面子，他們就不要臉；咱們死了人穿白，他們死了人帶黑；他們的公正官吏頭戴白假發(fā)，我們這里主持公道的人下巴該培養(yǎng)天然的黑胡子。這樣我們才不破壞那些比較東西文明的學(xué)者們歸納出來的規(guī)律，也表示除掉這把胡了的顏色永遠(yuǎn)是漫漫長夜，此外天下就沒有‘不白’的冤枉事！”
司長胡子飄揚，講得十分有勁，須縫里濺出口沫。我們的作者邊聽邊打主意。公正的人最討厭，最不講情面，要是聽他安排，怕到不了美國，早溜一步為妙。他起身含笑告辭：“今天兄弟不小心，書架塌下來帶累貴處，又妨害了先生的公事，真是抱歉得一言難盡。不過，借此認(rèn)識了先生，聽到許多高論，這也是意外奇緣，哈哈。兄弟將來寫回憶錄，一定把貴司大大表揚一下。兄弟不再耽擱了，請吩咐貴下人把掉下來的拙作搬進(jìn)來。我想挑一兩種簽字送給先生，一來留個紀(jì)念，二來有鄙人簽名的書，收藏家都會出重價搶買，就算賠償貴處房屋的修理費�！�
“那不消費心。可是先生既來，不能隨便去。”司長說時，捋著胡子，安坐不動。
“為什么不能？”作者怒沖沖地質(zhì)問�！澳闶窒氯烁覕r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天才？我并非有意跟你們搗亂，我這一次的墮落完全是意外的、偶然的�！�
“天下就沒有偶然，那不過是化了妝、戴了面具的必然。陽世間人死后都到我們這兒來，各有各的來法。可是，這不同的來法根據(jù)一條不偏不頗的定律：‘作法自斃，請君入甕。’一輩子干什么事，臨死就在那事上出個岔子，叫他投到。你是作者，所以你的書壓破了地，你跟隨它們下來。今天早晨，有位設(shè)計衛(wèi)生設(shè)備的工程師的靈魂，你猜他怎么來的？他掉在抽水馬桶里，給什么莽撞人直抽下來！我這屋頂常常或破或漏，我自己有時給打痛了頭，有時淋了一身臟水。不過，為公家辦事，吃苦是應(yīng)該的�！�
“那么，你想派我做什么呢？
“這個，我還在考慮。你生前消耗了大量墨水，照例我該派你來世做烏賊魚，吐墨水。可是你又糟塌了不少的紙，你該投胎變羊，供給羊皮紙的原料。你當(dāng)然也在寫作生活里用退了無數(shù)筆鋒，這樣，我得派你做兔子、耗子或者還是羊。然而你是新作家，毛筆在你手里好象外國人手里的中國筷子。你常用的是鋼筆尖和自來水筆的白金筆頭，我不知道什么生物身上出這兩種金屬。萬不得已，只能叫你轉(zhuǎn)世做個大官，他心腸里和臉皮上也許可以刮下些鋼鐵。白金呢，好在白金絲發(fā)、藍(lán)寶石眼睛的女人是現(xiàn)成的典型人物。最后，按照你藏頭露尾、用好幾個筆名投稿的習(xí)慣，你該來生做個累犯盜案遭通緝的積賊。非得常常改姓換名不可。不過，你只有一條命，總不成一身又是女人，又是男子，又是墨魚，又是白兔子呀！所以——喂，你走不了！門外有人在等著你，跟你算賬�！�
我們的作者聽那胡子愈說愈不象話，正要拉開門直向外跑，又停下來回頭冷笑道：“什么！跟我算賬！哈哈！司長先生，你笑我不知道‘最近世界大勢’，那句話讓我原璧奉還。你以為現(xiàn)代的天才還是潦倒寒酸不善理財?shù)膲粝胝�，一頭長發(fā)、一屁股債么？你還中著浪漫主義的余毒，全沒有認(rèn)識現(xiàn)實生活呢！我們不是笨人，了解經(jīng)濟在生活里的重要，還怕自己不夠精明，所以雇用了經(jīng)紀(jì)人和律師來保障我們的利益。大宗的版稅和稿費，我們拿來合股做買賣。當(dāng)然有許多文化人是名副其實的斯文叫化，我可是例外哪！我臨死的時候，就有幾個劇本的上演稅沒收到，幾本小說的版稅沒領(lǐng)，幾千股股票沒有脫手，一家公司的本期利息沒領(lǐng)出。只有我向人家討債，那有人和我算未清的賬目！你這話想哄誰？”
“先生善于抓住現(xiàn)實——我的意思是抓住現(xiàn)款和實利，那不消說。門外那些人也并非來算銀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