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慄。收藏書籍本為尋求適意,如今反而弄得一場不愉快。
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我性子實在忍耐不住,就想辦法不吃第二道葷菜,不穿第二件繡有文彩的衣裳,頭上沒有明珠翡翠的首飾,室內(nèi)沒有鍍金刺繡的家具。
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輙市之,儲作副本。遇到諸子百家的書籍,只要字不殘缺、版本不假的,就馬上買下,儲存起來作為副本。
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向來家傳的《周易》和《左傳》,原有兩個版本源流,文字最為完備。
于是幾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于是羅列在幾案上,堆積在枕席間,我們意會心謀,目往神授,這種樂趣遠遠超過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到了欽宗靖康元年,明誠做了淄州太守,聽說金軍進犯京師汴梁,一時間四顧茫然,只見滿箱滿籠都是書籍,一邊戀戀不舍,一邊悵惘不已,心知這些東西必將不為己有了。
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高宗建炎元年三月間,我的婆婆太夫人郭氏死于建康,明誠奔喪南來。多余的物品既不能全部載去,便先把書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去掉,又把藏畫中重復的幾幅去掉,又把古器中沒有款識的去掉。
后又去書之監(jiān)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后來又去掉書籍中的國子監(jiān)刻本、畫卷中的平平之作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幾件。
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經(jīng)多次削減,還裝了十五車書籍。到了海州,雇了好幾艘船渡過淮河,又渡過長江,到達建康。
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余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這時青州老家,還鎖著書冊什物,占用了十多間房屋,希望明年春天再備船把它裝走。
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余屋者,已皆為煨燼矣。可是到了十二月,金兵攻下青州,這十幾屋東西,一下子化為灰燼了。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熟,將卜居贛水上。高宗建炎二年秋九月,明誠再度被起用任職建康府,三年春三月罷官,搭船上蕪湖。到了當涂,打算在贛江一帶找個住處。
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夏五月,到貴池,皇帝有旨任命他知湖州,需上殿朝見。
遂駐家池陽,獨赴召。于是我們把家暫時安置在貴池,他一人奉旨入朝。
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六月十三日,開始挑起行李,舍舟登岸。他穿著一身夏布衣服,翻起覆在前額的頭巾,坐在岸上,精神如虎,明亮的目光直向人射來,向船上告別。
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此刻我的情緒很不好,大喊道:“假如聽說城里局勢緊急,怎么辦呀?”
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他伸出兩個手指,遠遠地答應道:“跟隨眾人吧。實在萬不得已,先丟掉包裹箱籠,再丟掉衣服被褥,再丟掉書冊卷軸,再丟掉古董,只是那些宗廟祭器和禮樂之器,必須抱著背著,與自身共存亡,別忘了!”說罷策馬而去。
涂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一路上不停地奔馳,冒著炎暑,感染成疾。到達皇帝駐蹕的建康,患了瘧疾。
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七月底,有信到家,說是病倒了。我又驚又怕,想到明誠向來性子很急,無奈生了瘧疾,有時發(fā)燒起來,他一定會服涼藥,病就令人擔憂了。
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于是我乘船東下,一晝夜趕了三百里。
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肓。到達以后,方知他果然服了大量的柴胡、黃芩等涼藥,瘧疾加上痢疾,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后事。我不禁悲傷地流淚,匆忙中哪里忍心問及后事。
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屨之意。八月十八日,他便不再起來,取筆做詩,絕筆而終,此外更沒有“分香賣屨”之類的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