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秦昭王問于左右曰:“今時韓、魏孰與始強?”右左對曰:“弱于始也!薄!敖裰缍⑽糊R孰與曩之孟常、芒卯?”對曰:“不及也。”王曰:“孟常、芒卯率強韓、魏,猶無奈寡人何也。”左右對曰:“甚然。”中期推琴而對曰:“王之料天下過矣。夫六晉之時,知氏最強,滅范、中行而從韓、魏之兵以伐趙,灌以晉水,城之未沈者三板。知伯出,魏宣子御,韓康子為驂乘。知伯曰:‘始吾不知水可以滅人之國,吾乃今知之。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魏宣子肘韓康子,康子踐宣子之足,肘足乎車上,而知氏分于晉陽之下。今足下雖強,未若知氏;韓、魏雖弱,未至如其晉陽之下也。此天下方用肘足之時,愿王勿易之也!
六
秦昭王向左右近侍詢問道:“現(xiàn)在的韓、魏和建國初期比較,哪個時候強大?”近侍回答說:“比初期衰弱!薄艾F(xiàn)在的如耳、魏齊和過去的孟嘗君、芒卯相比,哪個更能干?”近侍回答說:“不如過去!闭淹跽f:“孟嘗君和芒卯統(tǒng)率強大的韓、魏聯(lián)軍,還不能把我怎么樣哩!苯袒卮鹫f:“確實是這樣!睒穾熤衅谕崎_琴而回答說:“大王把天下形勢估計錯了。晉國六卿執(zhí)政時期,智伯最強大,智伯滅掉范氏、中行氏,率領(lǐng)韓、魏兩家軍隊去攻打趙襄子,用晉水灌城,城墻只剩下三板的高度沒有淹著。智伯出門,魏宣子駕車,韓康子作摻乘。智伯說:‘開始我不知道水可以用來消滅別人的國家,我現(xiàn)在才知道了。汾水可以用來灌魏城安邑,絳水可以用來灌韓邑平陽。’魏宣子用肘碰一下韓康子,韓康子踩一下魏宣子的腳,肘和腳在車上這么一碰,終于聯(lián)合反叛,智伯的土地就在晉陽城下被瓜分了,F(xiàn)在您雖然強大,卻不如智伯;韓、魏雖然弱小,還不至于像它們在晉陽城下那般光景,F(xiàn)在正是諸侯各國碰肘踩腳合縱抗秦的時候,希望大王不要輕視了!
或曰:昭王之問也有失,左右中期之對也有過。凡明主之治國也,任其勢。勢不可害,則雖強天下無奈何也,而況孟常、芒卯、韓、魏能奈我何?其勢可害也,則不肖如耳、魏齊及韓、魏猶能害之。然則害與不侵,在自恃而已矣,奚問乎?自恃其不可侵,強與弱奚其擇焉?失在不自恃,而問其奈何也,其不侵也幸矣。申子曰:“失之?dāng)?shù)而求之信,則疑矣!逼湔淹踔^也。知伯無度,從韓康、魏宣而圖以水灌滅其國,此知伯之所以國亡而身死,頭為飲杯之故也。今昭王乃問孰與始強,其畏有水人之患乎?雖有左右,非韓、魏之二子也,安有肘足之事?而中期曰“勿易”,此虛言也。且中期之所官,琴瑟也。弦不調(diào),弄不明,中期之任也,此中期所以事昭王者也。中期善承其任,未慊昭王也,而為所不知,豈不妄哉?左右對之曰:“弱于始”與“不及”則可矣,其曰“甚然”則諛也。申子曰:“治不逾官,雖知不言!苯裰衅诓恢醒灾故曰:昭王之問有失,左右中期之對皆有過也。
有人說:昭王的提問有失,近侍和中期的回答都有錯。大凡明君治理國家,依靠他的權(quán)勢。權(quán)勢不可侵害,那么即使天下最強大的國家對我也無可奈何,何況是孟嘗君、芒卯以及韓、魏,能把我怎么樣呢?君主的權(quán)勢可以便害的話,那么像如耳、魏齊這樣的無能之輩以及弱國韓、魏也能加以侵害。既然這樣,那么受侵害和不受侵害。在于依靠自己罷了,何用問別人呢?依靠自己的不可侵害,那么又何必去管別人的強和弱呢?錯在不依靠自己,卻問敵人能把我怎樣,那不受侵害也只是僥幸了。申不害說:“丟掉術(shù)而要別人忠實,就糊涂了!笨峙戮褪钦f昭王這種情況了。智伯沒有節(jié)度,率領(lǐng)韓康子、魏宣子而企圖用水灌城滅掉他們的國家,這就是智伯國亡身死、頭蓋骨被做成飲杯的緣故,F(xiàn)在昭王卻問起目前的韓、魏與當(dāng)初的韓、魏哪個強大,難道是害怕有引水灌城而自取滅亡的禍患嗎?雖有左右近侍在旁,可他們并不是韓康子、魏宣子,哪有碰肘踩腳的勾當(dāng)呢?而中期卻說不要輕視,這是空話一句。況且中期掌管的是琴瑟。弦不調(diào)和,曲不清楚,屬于中期的責(zé)任,這才是中期用來侍奉昭王的。中期很好地承擔(dān)他的任務(wù),還不能使昭王滿足,反而去做他不懂的事,豈不是荒謬嗎?左右近侍回答說:“比初期衰弱”和“不如過去”還可以,說“確實如此”就是奉承了。申不害說:“辦事不要越權(quán),分外的事即便知道也不要講!比缃裰衅诓恢绤s還要議論。所以說,昭王的提問有失,近侍和中期的回答都有錯。
七
管子曰:“見其可,說之有證;見其不可,惡之有形。賞罰信于所見,雖所不見,其敢為之乎?見其可,說之無證;見其不可,惡之無形。賞罰不信于所見,而求所不見之外,不可得也!
或曰:廣廷嚴(yán)居,眾人之所肅也;宴室獨處,曾、史之所僈也。觀人之所肅,非行情也。且君上者,臣下之所為飾也。好惡在所見,臣下之飾奸物以愚其君,必也。明不能燭遠(yuǎn)奸,見隱微,而待之以觀飾行,定賞罰,不亦弊乎?
七
管仲說:“君主看到合法的事,喜歡它要有所證明,給予獎賞;看到非法的事,厭惡它要有所顯露,給予懲罰。對于親眼目睹的事情,賞罰能夠兌現(xiàn),那么,即使有察見不到的,誰還敢胡作非為呢?看到合法的事,雖然喜歡卻沒有獎賞作為證明;看到非法的事,雖然厭惡卻沒有懲罰作出表示。對于親眼目睹的事,賞罰都不守信用,卻要求查出看不到的違法行為,那是不可能的!
有人說:大庭廣眾和嚴(yán)肅場合,大家都會表現(xiàn)得很肅敬;私室獨居,即便曾參、史麃也會輕慢隨便。僅注意人們肅敬的場合,就得不到行為的全部真情。再說作為君主,臣下在他面前總要掩飾自己的。只憑自己所見斷定好惡,臣下掩飾自己的奸邪行為來愚弄君主,就是必然的了。君主的明察不能洞悉遠(yuǎn)處的壞人和隱蔽的壞事,卻要根據(jù)看到的偽裝行為去對待臣下,決定賞罰,不也是弊病嗎?
八
管子曰:“言于室,滿于室;言于堂,滿于堂:是謂天下王!
或曰:管仲之所謂言室滿室、言堂滿堂者,非特謂游戲飲食之言也,必謂大物也。人主之大物,非法則術(shù)也。法者,編著之圖籍,設(shè)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術(shù)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shù)不欲見。是以明主言法,則境內(nèi)卑賤莫不聞知也,不獨滿于堂;用術(shù),則親愛近習(xí)莫之得聞也,不得滿室。而管子猶曰“言于室,滿室,言于堂滿堂”,非法術(shù)之言也。
八
管仲說:“屋里講話,聲音滿屋;堂上講話,聲音滿堂。此人即可稱為天下之主!
有人說:管仲所說的“屋里說話聲滿屋,堂上講話聲滿堂”,并不只說的飲食游戲方面的話,必定說的是大事。君主的大事,不是法,就是術(shù)。法是編寫成文,設(shè)置在官府里,進(jìn)而公布到民眾中去的。術(shù)是藏在君主胸中,用來對付各種各樣事情而暗中駕馭群臣的。所以法越公開越好,術(shù)卻不該表露出來。因此,明君談法時,就是國內(nèi)卑賤的人也沒有不知道的,不僅僅滿堂的人知道;用術(shù)時,就連君主寵幸的親信也沒有誰能聽到,更不該讓滿屋子的人都知道。而管仲卻還說“在屋里講話聲滿屋,在堂上講話聲滿堂”,這就不是合乎法術(shù)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