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見夫談士辯人乎①?慮事定計②,必是人也③,然不能以一言說人主意④,故言必稱先王,語必道上古;慮事定計,飾先王之成功⑤,語其敗害⑥,以恐喜人主之志⑦,以求其欲⑧。多言夸嚴⑨,莫大于此矣。然欲強國成功,盡忠于上,非此不立。今夫卜者,導惑教愚也⑩。夫愚惑之人,豈能以一言而知之哉(11)!言不厭多(12)。
①談士辯人:指能言善辯之人。②慮事:謀事,思考問題。定計:決定計策。③是人:此人,這種人。④說人主意:使人主喜歡。說,同“悅”。⑤飾:粉飾、夸飾。⑥敗害:失利禍害。⑦恐喜人主之意:使君主的心意有所懼,有所喜。⑧欲:欲望,愿望。⑨夸言:指夸大嚴厲之詞。⑩導惑:即解惑,解除人們的疑問。(11)知之:使他聰明。知(zhì,治),通“智”。(12)言不厭多:說話不厭其多。
“你們見過說客辯士吧?思考問題,決策謀劃,必須*這種人。然而他們不能用只言片語使人主喜悅,所以講話必托稱先王,論說必引述上古;考慮問題,決策謀劃,或夸飾先王事業(yè)的成功,或述說其失利敗壞的情形,使人主的心意或有所喜,或有所懼,以實現(xiàn)他們的欲望。多講虛夸之詞,沒有比這更厲害的了。可是要想使國家富強,事業(yè)成功,能夠效忠君王,不這樣做又不行,F(xiàn)在的卜筮者,是解答人們的疑問,教化百姓的愚昧。那些愚昧迷惑的人,怎么能用一句話就使他們聰明起來!因此,說話不厭其多。
“故騏驥不能與罷驢為駟①,而鳳皇不與燕雀為群,而賢者亦不與不肖者同列②。故君子處卑隱以辟眾③,自匿以辟倫④,微見德順以除群害⑤,以明天性,助上養(yǎng)下,多其功利,不求尊譽。公之等喁喁者也⑥,何知長者之道乎⑦!”
①罷:通“!。疲乏。駟:同駕一輛車的四匹馬。②不肖者:不賢者,品行不端的人。③卑隱:地位低下,隱居不出。辟:通“避”。躲避。④倫:人倫。⑤微見:暗中察明。德順:道德順應。⑥喁(yú,魚)喁:形容低聲說話。⑦長者:年高有德的人。
“所以騏驥不能和疲驢同駕一車,鳳凰不同燕子麻雀為群,而賢者也不跟不肖者同伍。所以君子常處于卑下不顯眼的地位,以避開大眾,自己隱匿起來以避開人倫的束縛,暗中察明世間道德順應之情狀,以消除種種禍害,以表明上天的本性,幫助上天養(yǎng)育生靈,希求更多的功利,而不求什么尊位與榮譽。你們二位不過是些隨便發(fā)發(fā)議論的人,怎么會知道長者的道理呢!”
宋忠、賈誼忽而自失①,芒乎無色②,悵然噤口不能言③。于是攝衣而起④,再拜而辭。行洋洋也⑤,出門僅能自上車,伏軾低頭⑥,卒不能出氣⑦。
①忽:恍惚。自失:若有所失。②芒乎:即茫然。無色:指面無人色。③悵然:失意、不痛快的樣子。噤口:閉口。④攝衣:整理衣服。⑤行:走路。洋洋:無家可歸的樣子。⑥伏:趴。軾:古時車廂前用作扶手的橫木。⑦卒:始終。
宋忠和賈誼聽得精神恍惚而若有所失,茫然失色,神情惆悵,閉口不能說話。于是整衣起身,拜了又拜,辭別司馬季主。二人走起路來,不辨東西南北,出門只能自己上車,趴在車欄上,不敢抬頭,始終像是透不過氣來。
居三日,宋忠見賈誼于殿門外,萬相引屏語相謂自嘆曰①:“道高益安,勢高益危。居赫赫之勢②,失身且有日矣③。夫卜而有不審④,不見奪糈⑤;為人主計而不審⑥,身無所處。此相去遠矣⑦,猶天冠地覆也。此老子之所謂‘無名者萬物之始’也⑧。天地曠曠
⑨,物之熙熙⑩,或安或危,莫知居之(11)。我與若,何足預彼哉(12)! 彼久而愈安,雖曾氏之義未有以異也(13)!
①相引:相互招引。屏語:避開別人談話。屏,退避。②赫赫之勢:顯赫的地位。赫赫,聲勢盛大的樣子。③失身:喪身。且:將。④不審:不周詳。審,周密。⑤不見奪糈:不會被奪去糈米。見,相當于“被”。糈,糧食。⑥計:出謀劃策。⑦相去:相距。⑧無名者萬物之始也:語出《老子》第一章。意為“無”是產(chǎn)生天地萬物的根源。老子所講的“無”,實際就是他所說的“道”。⑨曠曠:空闊無邊。⑩熙熙:和樂的樣子。(11)莫之居也:不知所居。意為不知身居何處為好。(12)何足:哪里值得。預:參與。彼:他們。(13)曾氏:即莊氏。據(jù)《集解》徐廣曰:“曾,一作‘莊’。以異:與此不同。
過了三天,宋忠在殿門外見到賈誼,便湊到一起避開旁人談論此事,慨嘆地說:“道德越高越安穩(wěn),權勢越高越危險。處在顯赫的地位,喪身將指日可待。卜筮即便不周密,也不會被奪去應得的精米;替君王出謀劃策如果不周密,就沒有立身之地。這二者相差太遠了,就像天冠地覆不可同日而語一樣。這正如老子所說的‘無名是產(chǎn)生天地萬物的本源’呵!天地空闊無邊,萬物興盛和樂,有的安穩(wěn),有的危險,不知所處。我和你,哪里值得干預他們卜者之事呢!他們?nèi)兆佑镁驮桨卜(wěn),即使莊子的主張也沒有什么與此不同之處!
久之①,宋忠使匈奴,不至而還②,抵罪③。而賈誼為梁懷王傅④,王墮馬薨,誼不食,毒恨而死⑤。此務華絕根者也⑥。
①久之:過了很長時間。②不至:沒有到達(目的地)。③抵罪:抵償罪名。抵,抵償;當。④梁懷王:即漢文帝之子劉揖。傅:太傅。掌輔導帝王。⑤毒恨:痛恨。此處是指痛恨自己。⑥務華:追求華貴。絕根:斷絕性命。根,根本,指性命。
過了很久,宋忠出使匈奴,沒有到達那里就返回來了,因而被判了罪行。賈誼做梁懷王的太傅,梁懷王不慎墜馬而死,賈誼引咎絕食,痛恨而死。這都是追求華貴而斷絕性命的事例啊。
太史公曰:古者卜人所以不載者①,多不見于篇②。及至司馬季主,余志而著之③。
①不載:不記載。②篇:文獻、文章。③余:我。志:記述。著:寫作。
太史公說:古時候的卜者,所以不被記載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的事跡多不見于文獻。待到司馬季主,我便將其言行記述成篇。
褚先生曰:臣為郎時,游觀長安中,見卜筮之賢大夫,觀其起居行步,坐起自動①,誓正其衣冠而當鄉(xiāng)人也②,有君子之風。見性好解婦來卜③,對之顏色嚴振④,未嘗見齒而笑也⑤。從古以來,賢者避世⑥,有居止舞澤者⑦,有居民間閉口不言,有隱居卜筮間以全身者⑧。夫司馬季主者,楚賢大夫,游學長安,通《易經(jīng)》⑨,術黃帝⑩、老子,博聞遠見。觀其對二大夫貴人之談言,稱引古明王圣人道,固非淺聞小數(shù)之能(11)。及卜筮立名聲千里者,各往往而在(12)。傳曰(13):“富為上,貴次之;既貴各各學一伎能立其身(14)!秉S直,大夫也;陳君夫,婦人也;以相馬立名天下。齊張仲、曲成侯以善擊刺學用劍,立名天下。留長孺以相彘立名(15)。滎陽褚氏以相牛立名。能以伎能立名者甚多,皆有高世絕人之風(16),何可勝言。故曰:“非其地,樹之不生(17);非其意,教不之成!狈蚣抑套訉O,當視其所以好(18),好含茍生活之道(19),因而成之。故曰:“制宅命子(20),足以觀士(21);子有處所(22),可謂賢人!
①自動:自主行動。意為自然得體。②誓:謹慎。正:端正、整理。③性好解婦:指性情喜愛解疑的婦人。即樂于卜筮的婦人。④嚴振:嚴肅。⑤見齒:露出牙齒。見,同“現(xiàn)”。⑥避世:脫離現(xiàn)實生活。意為避開官場。⑦舞澤:荒蕪的洼地。舞,據(jù)《考證》,“舞”讀為“蕪(蕪)”。蕪,荒蕪。⑧全身:保全性命。⑨《易經(jīng)》:即《周易》。儒家經(jīng)典著作。⑩術:據(jù)《史記會注考證》,“術,讀為述”。陳述。(11)固:原本。小數(shù):小術。數(shù),技藝,方術。(12)往往:常常,到處。(13)傳:文字記載。此指古代的有關典籍。(14)伎:通“技”。技藝、技能。(15)彘:豬。(16)絕人:超出常人。(17)樹:種植。(18)好:喜愛、愛好。(19)好含茍生活之道:愛好如果包容生活之道。含,包容,包含。茍,如果,假如。(20)制宅命子:建造住宅,為子取名。命,取名。(21)足以觀士:足以看出士大夫的志趣所在。(22)處所:安身之處。意為職業(yè)。
褚先生說:我做郎官時,曾在長安城中游覽,見過從事卜筮職業(yè)的賢士大夫,觀察他們的起居行走、行動都由自己,常常謹慎地整理好衣服帽子來接待鄉(xiāng)野之民,有君子的風帆。遇到性情喜愛解疑、樂于卜筮的婦人來問卜,對待她們態(tài)度嚴肅,不曾露齒而笑。自古以來,賢者逃避世俗社會,有的棲息于荒蕪的洼地,有的生活在民間而閉口不言,有的隱居在卜筮者中間以保全自己。司馬季主是楚國的賢大夫,在長安游學,通曉《易經(jīng)》,能夠陳述黃帝、老子之道,知識廣博,遠見卓識?此麑Υ鸲淮蠓蛸F人的話語,引述古代明王圣人的道理,原本不是見識淺薄能力低下之輩。至于以卜筮為業(yè)名揚千里之外的,往往到處都有。傳記上說:“富為上,貴次之;已經(jīng)顯貴了,各自還須學會一技之長以立身于社會之中!秉S直是位大夫,陳君夫是個婦女,以擅長相馬而立名天下。齊國張仲和曲成侯以擅長用劍擊刺而揚名天下。留長孺因善于相豬而出名。滎陽褚氏因善于相牛而成名。能夠因技能立名的人很多,都有高于世俗和超過常人的風范,怎么能說得盡呢?所以說:“不是適當之地,種什么也不生長;不合他的意向,教什么也難以成就!贝蠓布彝ソ逃优瑧斂纯此麄兿埠檬裁,愛好如果包容生活之道,就順其愛好因勢利導而造就他。所以說:“建造什么住宅,為子取用何名,足以看出士大夫的志趣所在;兒子有了安身之處,可以稱得上是賢人了!
臣為郎時,與太卜待詔為郎者同署①,言曰:“孝武帝時,聚會占家問之②,某日可取婦乎③?五行家曰可④,堪輿家曰不可⑤,建除家曰不吉⑥,叢辰家曰大兇⑦,歷家曰小兇⑧,天人家曰小吉⑨,太一家曰大吉⑩。辯訟不決(11),以狀聞(12)。制曰(13):‘避諸死忌,以五行為主(14)。’”人取于五行者也(15)。
①署:衙門。官吏辦公的地方。②占家:會占卜的專家。③。和叭ⅰ。④五行家:用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來推算人的命運,以此迷信活動為業(yè)的人。五行,指金、木、水、火、土五種物質。⑤堪輿家:以審察住宅基地或墳地的形勢,即相宅、相墓為業(yè)的人,即今所謂“風水先生”。⑥建除家:術數(shù)家之一種,古代占卜迷信派別之一。它以建除十二辰定日之吉兇。建,北斗的斗柄所指曰“建”。建除,以十二地支定方位歲月,以占吉兇。十二方位之首二字為“建、除”,故名。⑦叢辰家:以分辨十二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所隨屬為善神或惡煞為業(yè)的人。⑧歷家:研究歷術、歷法,推算日月星辰運行及季節(jié)時令的方法的專門家。⑨天人家:研究天和人、天道和人道或自然和人世關系的專門家!盾髯印ぬ煺摗罚骸懊饔谔烊酥郑瑒t可謂至人矣!雹馓患遥旱兰覄e名。太一,中國哲學術語!疤笔侵粮咧翗O,“一”是絕對唯一的意思!肚f子·天下》稱老子之學“主之以太一”。“太一”是老子之“道”的別名!秴问洗呵铩ご髽贰犯赋觯骸暗酪舱咧辆,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名〕,謂之太一!辈⒅赋觯骸疤簧鷥蓛x,兩儀生陰陽”的說話!疤弧庇趾汀疤珮O”意義相近。(11)辯訟:辯論爭議。(12)以狀聞:將有關情形奏明皇帝。狀:情形。(13)制:帝王的命令。(14)以五行為主:以五行家的意見為依據(jù)。(15)人取于五行者也:這就是人們采用五行家的意見的原因。取:采取,選取。
我做郎官的時候,與太卜待詔為郎官的同事在同一衙門辦公,他們說:“孝武帝時,曾召集從事占卜的各類專家來詢問,某日可以娶兒媳嗎?五行家說可以,堪輿家說不可以,建除家說不吉利,叢辰家說是大兇,歷家說是小兇,天人家說是小吉,太一家說是大吉。各家爭議辯論,不能做出決定,只能將有關情況奏明皇上;噬舷铝钫f:‘避開死兇忌諱,應以五行家的意見為依據(jù)。’”這就是人們采用五行家的意見的原因。
【解析】
這是專記日者的類傳。所謂日者,即古時占候卜筮的人!赌印べF義》說:“子墨子北之齊,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硬宦,遂北,至淄水。墨子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謂先生不可以北!彼抉R貞《史記索隱》按:“名卜筮曰‘日者’以墨,所以卜筮占候時日通名‘日者’故也!
《太史公自序》曰:“齊楚秦趙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觀其大旨,作《日者列傳》”。然總覽全文,篇中只敘楚人司馬季主之事,未及齊秦趙諸國為日者事,與自序所言相異。對此,司馬貞指出:“《漢書》曰:‘十篇缺,有錄無書’。張晏曰:‘遷沒之后,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兵書》、《將相表》、《三王世家》、《日者》、《龜策傳》、《傅靳》等列傳也’”。(《史記索隱》)日本瀧川資言進一步考證說:“此篇有褚氏補傳,則本傳之成,必在少孫前,而非史公手筆。”(《史記會注考證》)此二人之言極是。
此篇的主旨是借日者之論譏諷尊官厚祿,斥其“事私利,枉主法,獵農(nóng)民;以官為威,以法為機,求利逆暴,譬無異于操白刃劫人者”的丑惡面目,露其“盜賊發(fā)不能禁,夷貊不服不能懾,*邪起不能塞,官秏亂不能治,四時不和不能調(diào),歲谷不熟不能適”,不忠不才,妨賢竊位的腐朽本質。同時頌揚了日者隱居卜筮,導惑教愚,“微見德順以除群害,以明天性,助上養(yǎng)下,多其功利”,有禮有德,不求寵榮的可貴精神。
全傳側重寫司馬季主與宋忠、賈誼的對話,語言描寫突出。篇中反復推論,說理透辟,辭鋒犀利,極富個性。并善于運用生動確切的比喻,增加語言的形象性和說服力,深刻地刻畫了日者豐富的精神境界和鮮明的性格特征,勾勒了世之貪位慕祿者卑污、可憎的嘴臉。
對于手法運用嫻熟,獨具匠心,是本篇的另一特色。日者與竊位者,在作者筆下:一為鳳凰,一為鴟梟;一為蘭芷,一為蒿蕭;一為騏驥,一為罷驢。賢者與不肖者,相互映襯,一褒一貶,愛憎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