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fù)《浮生六記》卷三 坎坷記愁 原文與翻譯
說明:以下黑色字為原文,紅色字為翻譯。
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zhuǎn)因之為累。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揮金如土,多為他人。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zhì)。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決絀。諺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芭訜o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余雖居長而行三,故上下呼蕓為“三娘”。后忽呼為“三太太”,始而戲呼,繼成習(xí)慣,甚至尊卑長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變機歟?
人生的坎坷到底是怎么來的呢?世上往往都說是怪自己招災(zāi)作孽的,而我卻不是這樣的。我對人多情誼、重承諾,可是反而因此受到了連累。何況我父親又慷慨豪俠,急人所難,成人之事,常常幫助別家的女兒婚嫁,資助撫育別家的兒子;揮金如土為他人,做的好事屈指難數(shù)。而我們夫妻居家過日子偶爾有所需要,則不免要拿物品去典當(dāng)作抵押。起初移東補西瞎湊付,繼而左支右出,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諺語說得好“當(dāng)家過日子和應(yīng)酬人情,沒有錢是絕對不行的。”起先,我們只是被外邊的小人議論,后來漸漸也遭到同堂兄弟們的譏笑了。“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真是千古至上的格言! 我雖然居長而排行老三,所以家里上下都稱呼蕓為“三娘”,后來又忽然改叫她“三太太”了。(典故:凡士夫妻年未三十即呼太太,前輩未有此,大可笑也。╅_始還戲言稱呼,接著便成了習(xí)慣了,甚至連尊卑長幼也都以“三太太”稱呼她。這些都是家庭內(nèi)部矛盾發(fā)生變故的關(guān)鍵呀!
乾隆乙巳,隨侍吾父于海寧官舍。蕓于吾家書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婦既能筆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閑言,吾母疑其述事不當(dāng),仍不令代筆。吾父見信非蕓手筆,詢余曰:“汝婦病耶?”余即作札問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婦不屑代筆耳!”迨余歸,探知委曲,欲為婉剖,蕓急止之曰:“寧受責(zé)于翁,勿失歡于姑也。”竟不自白。
乾隆乙巳(1785年),我隨從服侍父親到了海寧縣館舍。家里寄來的家書中,蕓都附夾著她的小信函來。我父親說:“你媳婦既然能動筆墨,以后你母親的來信,可以吩咐她為其代筆。”可是后來家庭偶爾出現(xiàn)了些閑言碎語,我母親即懷疑是蕓在信上敘述不當(dāng),因此就不再讓她代筆了。不久,父親見信上不是她的筆跡,則對我問:“你媳婦是不是生病了?”我便去信詢問情況,可也沒有得到蕓回答。日子久了,我父親便發(fā)怒說:“我看你媳婦是不值得代筆啦!” 等我回到家探問情況之后,才知道蕓受了委屈。我本想用宛轉(zhuǎn)的語言為她申辯,可是蕓急忙說:“我寧可遭受公公的責(zé)備,也不愿與婆婆失歡!币虼,此事終究沒有自我表白,也沒把事情始末解釋清楚。
庚成之春,予又隨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謂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果能仰體親意,當(dāng)于家鄉(xiāng)覓一人來,庶語音相合!焙蓖まD(zhuǎn)述于余,密札致蕓,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蕓以成否未定,未即稟知吾母。其來也,托言鄰女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蕓又聽旁人意見,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見之曰:“此鄰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蕓遂并失愛于姑矣。
庚戍之春(1790年),我又跟隨父親到了江蘇揚州邗江。官幕中有個同事叫俞孚亭,帶著眷屬住在這里。有一天我父親對他說:“為人一生的辛苦,常在客居異地他鄉(xiāng)之中。我想尋找一個能服侍起居的人,然而始終得不到。你們小字輩如能體量我的意思,應(yīng)當(dāng)在家鄉(xiāng)幫我找一個熟悉鄉(xiāng)音庶語的人來! 俞孚亭將此事轉(zhuǎn)告了我,我就寫了封密信給蕓,請她為媒物色 ,后來終于找到一個姓姚的女子。蕓對此事能否成功還拿不定主意,所以沒敢馬上稟告我母親。等姓姚的女子來了后,便故意托詞說是鄰家女過來游戲的。等父親命令我接她去官署后,蕓又托言說這女子是父親本來就合意的人。我母親見了說:“這鄰家女是過來游戲的,為什么會娶她?”為此,蕓就失愛、得罪婆婆了。
壬子容,余館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啟堂時亦隨待。蕓來書曰:“啟堂弟曾向鄰婦借貸,倩蕓作保,現(xiàn)追索甚急!庇嘣儐⑻茫瑔⑻棉D(zhuǎn)以嫂氏為多事,余遂批紙尾曰:“父子皆病,無錢可償,俟啟弟歸時,自行打算可也!
壬子年(1792年)春天,我在江蘇儀征縣私塾從學(xué),父親患病于邗江。我去探望他,結(jié)果自己也生病了,我弟弟啟堂也跟過來服侍。這時蕓來信說:“弟弟啟堂曾向鄰家婦女借貸,并請我擔(dān)!,F(xiàn)在人家來追索欠債,非常焦急!蔽荫R上詢問弟弟,他反而認(rèn)為是嫂子多管閑事。我立即在信上說:“我們父子倆都病了,無錢償還,等弟弟回去后自行籌辦了結(jié)罷了!”
未幾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蕓覆書來,吾父拆視之,中述啟弟鄰項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矚姚托言思家,妾當(dāng)令其家父母到揚接取。實彼此卸責(zé)之計也。”吾父見書怒甚,詢啟堂以鄰項事,答言不知,遂札飭余曰:“汝婦背夫借債,讒謗小叔,且稱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謬之甚!我已專人持札回蘇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當(dāng)知過!”
過了幾天我已經(jīng)病愈,仍回到儀征縣了。結(jié)果蕓還寄信到邗江,父親拆開信一看,信上又說起弟弟啟堂向鄰家婦女借貸欠債的事。并且又說:“令堂老人(婆婆、公公)的病,都是姓姚的女子引起的。老人病愈后,應(yīng)當(dāng)秘密吩咐姓姚的女子托言思念家鄉(xiāng),再胡亂叫她父母到揚州來接回去算了,這也是彼此推卸責(zé)任的計策!备赣H看了信后怒火沖天,急忙詢問弟弟欠債的事,弟弟卻回答說是不知道。父親即來信告誡我說:“你媳婦背著丈夫借債,反而誹謗小叔子,甚至信上稱婆婆為‘令堂’,稱公公為‘老人’,有悖禮節(jié)而荒謬!我已經(jīng)派專人帶信回蘇州,斥責(zé)驅(qū)逐她出去。你若是稍有點人心,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自己的過錯!”
余接此札,如聞青天霹靂,即肅書認(rèn)罪,覓騎遄歸,恐蕓之短見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書至,歷斥多過,言甚決絕。蕓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當(dāng)恕婦女無知耳!痹綌(shù)日,吾父又有手諭至,曰:“我不為已甚,汝攜婦別居,勿使我見,免我生氣足矣。”乃寄蕓于外家,而蕓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魯半舫聞而憐之,招余夫婦往居其家蕭爽樓。
我見了信后,好像晴天霹靂一聲響,馬上寫信表示認(rèn)罪。同時也急忙尋找騾馬返回蘇州,生怕蕓會尋短見。到家后趕快述說了緣由經(jīng)過,這時家人也拿著驅(qū)逐信來到了,信中依次指責(zé)蕓的多種過失,言辭非常激厲。蕓哭著說:“妾固然不應(yīng)該妄言胡說,但是公公也應(yīng)該饒恕兒媳婦的無知呀!”過了幾天,父親又有親筆來信說:“我不會做的太過分,你帶著你媳婦到別處去居住吧!以后不要再讓我看見,免得我生氣也就知足了。”因此,我只好與蕓寄居在她娘家,而蕓因為她母親亡故和弟弟出走在外,所以也不愿長住在她們的家族中。幸虧朋友魯半舫聞訊后可憐我們,招呼我們夫妻倆住到他家的蕭爽樓中。
越兩載,吾父漸知始未,適余自嶺南歸,吾父自至蕭爽樓謂蕓曰:“前事我已盡知,汝盍歸乎?”余夫婦欣然,仍歸故宅,骨肉重圓。豈料又有憨園之孽障耶!
過了兩年后,我父親才漸漸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和緣由。當(dāng)時恰好我從廣東嶺南回來,父親自己來到蕭爽樓,對蕓問:“以前的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為何還不搬回家去?”我們夫妻倆欣然答應(yīng),仍然回到故居舊宅,終于與家人骨肉團(tuán)圓了。豈料,此時又冒出了憨園女這么個孽障。
蕓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復(fù)念子病沒,悲傷過甚所致,自識憨園,年余未發(fā),余方幸其得良藥。而憨為有力者奪去,以千金作聘,且許養(yǎng)其母。佳人已屬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蕓往探始知之,歸而嗚咽,謂余口:“初不料憨之薄情乃爾也!”余曰:“卿自情癡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況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荊釵布裙也,雨其后悔,莫若無成。”因撫慰之再三。而蕓終以受愚為恨,血疾大發(fā),床席支離,刀圭無效,時發(fā)時止,骨瘦形銷。不數(shù)年而逋負(fù)曰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余則調(diào)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當(dāng)初蕓患有咯血的毛病,也就是由于她弟弟出走和她母親因思念兒子得病去世,才悲傷過度而落下此病。自從認(rèn)識憨園女,她一年多未發(fā)過病。我剛剛有幸為她得到良藥,而憨園女卻被有勢力強人奪去。人家許以千金聘禮,并且許諾贍養(yǎng)其母,佳人已屬于有戰(zhàn)功的番將了。我聽了并不敢說,等蕓去探知后,回來哭著對我說:“當(dāng)初真沒料到憨園女如此薄情。 蔽艺f:“還是你自己太癡情了,她們這種圈子里的人,哪能有什么感情?何況這種貪圖享受錦衣玉食的女人,未必能甘心作個荊釵布裙。與其說是后悔,倒不如沒辦成為好!”因此,我再三撫慰她,可惜蕓終于因為受到愚弄而忍恨,致使咯血病又大發(fā)起來。每天臥在散亂的床上,藥物醫(yī)治也難愈。時而發(fā)作時而好轉(zhuǎn),落得骨瘦體弱。沒過幾年,欠下的新愁舊恨帳與日俱增。時下眾人也議論四起,親老們又以她和娼妓憨園女結(jié)拜姐妹為事端,更加憎惡她。我則盡量從中調(diào)停中立,然而這里已不能使人再生存下去的環(huán)境了。
蕓生一女名青君,時年十四,頗知書,且極賢能,質(zhì)釵典服,幸賴辛勞。子名逢森,時年十二,從師讀書。余連年無館,設(shè)一書畫鋪于家門之內(nèi),三日所進(jìn),不敷一日所出,焦勞困苦,竭蹶時形。隆冬無裘,挺身而過,青君亦衣中股栗,猶強曰“不寒”。因是蕓誓不醫(yī)藥,偶能起床。
我和蕓共生了兩個孩子,女兒叫青君,時年十四歲,很愛讀書,而且智能賢惠,艱苦樸素,常變賣銀釵、典當(dāng)衣物。兒子叫逢森,時年十二歲,正在讀書。我連年沒有書館,只開設(shè)了一個書畫鋪子在門內(nèi)。三日所進(jìn),不敷一日所出;焦勞困苦,艱難度日。隆冬沒有皮衣御寒,也挺身而過。青君因衣衫單薄而發(fā)冷顫栗,可她還強說不怕寒冷。于是,蕓偶爾能支撐起床,但是為了節(jié)約拘儉,而發(fā)誓不再花費醫(yī)藥錢了。
適余有友人周春煦自?ね跄恢袣w,倩人繡《心經(jīng)》一部,蕓念繡經(jīng)可以消災(zāi)降福,且利其繡價之豐,竟繡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驟勞,致增腰酸頭暈之疾。豈知命薄者,佛亦不能發(fā)慈悲也!
這時,正好我的朋友周春煦從郡王府歸來,他要請人繡一部《心經(jīng)》。蕓考慮繡《心經(jīng)》既可以消災(zāi)降福,而且刺繡的工錢又不低,她竟然為人刺繡起來?墒侵艽红阌执掖颐γ庇谮s回去,不能久等,蕓便趕了十天時間為他刺繡成了。然而由于體弱急促勞累,致使她腰酸頭暈發(fā)作起來。豈知蕓這個薄命者,怎么連這有善心的佛爺也不能對她發(fā)發(fā)慈悲呢?
繡經(jīng)之后,蕓病轉(zhuǎn)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有西人賃屋于余畫鋪之左,放利債為業(yè),時倩余作畫,因識之。友人某間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難卻,允焉,而某竟挾資遠(yuǎn)遁。西人惟保是問,時來饒舌,初以筆墨為抵,漸至無物可償。歲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債,咆哮于門。吾父聞之,召余訶責(zé)曰:“我輩衣冠之家,何得負(fù)此小人之債!”正剖訴間,適蕓有自幼同盟姊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xùn),結(jié)盟娼妓;汝亦不思習(xí)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退必首汝逆矣!”
刺繡《心經(jīng)》完畢,蕓的病情加重了,呼湯喚水都厭惡得咽不下去。這時,有個山西人租賃了房屋住在我的畫鋪旁邊,主要以發(fā)放高利貸為業(yè)。他經(jīng)常請我作畫,所以認(rèn)識了。不久,另一個友人向他借了五十兩銀子,并且乞求我來擔(dān)保,我覺得盛情難卻就答應(yīng)了。可是想不到這個友人竟然攜帶錢財逃到遠(yuǎn)方去了。事后,山西人唯獨拿我這個擔(dān)保人是問,經(jīng)常來饒口舌索債。起初我只好以筆墨紙畫作抵押,后來漸漸卻沒有東西償還了。年底,他又跑到我父親門口咆哮討債,父親聽見了對我呵斥說:“我們家屬衣冠之家,你為什么會欠這種小人的債?”正在我辯解的時候,恰好蕓幼年的結(jié)拜姐姐華夫人得知蕓生病,專門派人來探望。結(jié)果我父母誤認(rèn)為是憨園女派來的人,因此更加發(fā)怒地說:“你媳婦不守閨訓(xùn),與娼妓結(jié)拜姐妹;你也不思上進(jìn),無原則地與小人濫交往。若是將你置于死地,我又情有不忍,F(xiàn)在姑且寬限你三日內(nèi)迅速搬出去自謀生計,遲了就按忤逆和不孝父母之罪論處!”
蕓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喚華家人來,我強起問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華使問曰:“汝主母特遺來耶?抑便道來耶?”曰:“主母久聞夫人臥病,本欲親來探望,因從未登門,不敢造次,臨行囑咐:“倘夫人不嫌鄉(xiāng)居簡褻,不妨到鄉(xiāng)調(diào)養(yǎng),踐幼時燈下之言。”蓋蕓與同繡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囑之曰:“煩汝速歸,稟知主母,于兩日后放舟密來!
蕓聽了哭著對我說:“父親如此發(fā)怒,都是我的罪孽。要是我死了你離開,你必然不忍心;我留下來你再離開,你又舍不得。我看還不如秘密把華氏家人叫來,我勉強起來問問她。”因此我讓女兒青君扶她到門外,叫華家人來問:“是你母親特地派你來的,還是你過路走便道而來的?”對方說:“我母親久聞你臥病在床,她本想自己來探望,但是從未登門,所以不敢造次輕率前來。臨走時母親囑咐說,倘若夫人不嫌鄉(xiāng)間居室簡陋,不妨到鄉(xiāng)下來調(diào)養(yǎng)一下,實現(xiàn)你們幼年時在燈下說過的話!保ㄗⅲ寒(dāng)初蕓和華氏姐姐幼年共同燈下刺繡時,曾經(jīng)一塊患過疾病,并發(fā)過以后要互相扶持的誓言。)因此蕓囑咐說:“麻煩你趕快回去稟告你母親,讓她隔兩天后秘密派小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