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用中起身道:“俠君這番話又喪氣,又無恥。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李太太,建侯,謝謝您,再會,再會。別送!齊先生,再見。”曹世昌也同時說俠君的議論“傷風敗俗”。建侯聽俠君講話,呆呆的象上了心事,直到馬用中叫他名字,才忙站起來,和著愛默說:“不多坐一會兒么?不送,不送!鳖U谷掏出表來,看時間不早,也想告辭,只希望大家都走,混在人堆里,七嘴八舌中說一句客氣話便溜。然而看他們都坐得頂舒服的,不象就走;自己怕母親盼望,實在坐不住了,正盤算怎樣過這一重重告別的難關。李太太瞧見他看表,就說:“時間還早啊,可是我不敢多留你,明兒見!鳖U谷含糊地向李太太謝了幾句。因為他第一次來,建侯送他到大門。出客堂時建侯把門反手關上,頤谷聽見關不斷的里面說笑聲,武斷他們說笑著自己,臉更熱了。跳上了電車,他忽然記起李太太說“明兒見”。仔細再想一想,把李太太對自己臨去時講的話從記憶里提出來,揀凈理清,清清楚楚的“明兒見”三個字。這三個字還沒僵冷,李太太的語調還沒有消散!懊鳌弊终f得很滑溜,襯出“見”字語音的清朗和著重,不過著重得那么輕松只好象說的時候在字面上點一下。那“兒”字隱躲在“明”字和“見”字聲音的夾縫里,偷偷的帶過去。自己絲毫沒記錯。心止不住快活地跳,明天這個日子值得等待,值得盼望。頤谷笑容上臉,高興得容納不下,恨不得和同車的乘客們分攤高興。對面坐的一個中年女人見頤谷向自己笑,誤會他用意,惡狠狠看了頤谷一眼,板著臉,別過頭去。頤谷碰到一鼻子灰,莫名其妙,才安靜下來。到了家,他母親當然問他李太太美不美。他偏說李太太算不得美,皮膚不白啦,顴骨稍微高啦,更有其他什么缺點啦。假如頤谷沒著迷,也許他會贊揚愛默俏麗動人;現(xiàn)在他似乎新有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初來未慣,躲在他心里,怕見生人,所以他說話也無意中合于外交和軍事上聲東擊西的掩護策略。他母親年輕結婚的時候,中國人還未發(fā)明戀愛。那時候有人來做媒,父母問到女孩子本人,她中意那男人的話,只有紅著臉低頭,一聲不響,至多說句“全憑爹媽作主”,然后飛快的跑回房里去,這已算女孩兒家最委婉的表情了。誰料到二三十年后,世情大變,她兒子一個大男孩子的心思也會那么曲折!所以她只打趣兒子,說他看得好仔細,旁的沒講什么。頤谷那天晚上做了好幾個顛倒混沌的夢,夢見不小心把茶潑在李太太衣服上,窘得無地自容,只好逃出了夢。醒過來,又夢見淘氣抓破自己的鼻子,陳俠君罵自己是貓身上的跳虱。氣得正要回罵,夢又轉了彎,自己在撫摸淘氣的毛,忽然發(fā)現(xiàn)撫摸的是李太太的頭發(fā),醒來十分慚愧,想明天真無顏見李氏夫婦了。卻又偷偷的喜歡,昧了良心,牛反芻似的把這夢追溫一遍。
李太太并未把頤谷放在心上。建侯送頤谷出去時,陳俠君道:“這小孩子相貌倒是頂聰明的。愛默,他該做你的私人秘書,他一定死心塌地聽你使喚,他這年齡正是為你發(fā)傻勁的時候!睈勰溃骸芭陆ê畈豢!辈苁啦溃骸皞b君,你這人最要不得!你今天把那小孩子欺負得夠了。年輕人沒見過世面,怪可憐的,。”俠君道:“誰欺負他?我看他睜大了眼那驚奇的樣子,幼稚得可憐,所以和他開玩笑,叫他別那么緊張!标懖氲溃骸澳阕砸詾殚_玩笑,全不知輕重。怪不得建侯惱你。”大家也附和著他。說時,建侯進來?腿俗粫碴懤m(xù)散了。愛默那晚上睡到下半夜,在前半覺和后半覺接榫處,無故想起日間頤谷對自己的表情和陳俠君的話,忽然感到興奮,覺得自己還不是中年女人,轉身側向又睡著了。
明天,頤谷正為建侯描寫他在紐約大旅館高樓上望下去,電線、行人、車輛搞得頭暈眼花,險的栽出窗子,愛默打門進來?戳怂麄円谎,又轉身象要出去,說:“你們忙著,我不來打攪你們,我沒有事!苯ê畹溃骸拔覀円矝]有事,你要不要看看我游記的序文?”愛默道:“記得你向我講過序文的大意了。好,我等你第一章脫稿了,一起看,?葱蛭臎]有意思。建侯,我想請頤谷抽空寫大后天咱們請客的帖子,可以不可以?”頤谷沒準備李太太為自己的名字去了外罩,上不帶姓,下不帶“先生”,名字赤裸裸的,好象初進按摩浴室的人沒料到侍女會為他脫光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