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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麻地小學四周環(huán)水,很獨立的樣子。
秦大奶奶的那幢小草房,在西北角上龜縮著,仿佛是被擠到這兒的,并且,仿佛還正在被擠著,再堅持不住,就會被擠到河里。這幢小草房,是油麻地小學最矮小的草房,樣子很寒傖。它簡直是個贅瘤,是個污點,破壞了油麻地小學的和諧與那番好格調。
學校與地方聯(lián)合,想將秦大奶奶逐出這片土地,花費了十多年的工夫,然而終于沒有成功。
秦大奶奶堅決地認為,這片土地是屬于她的。
也許,確實是屬于她的。
秦大奶奶的丈夫是秦大。他們夫婦倆,原先與這片土地并無關系。他們是在一九四八年年初,才買下了這片土地的。為買這片土地,這對夫婦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在這幾十年里,他們沒有白天與黑夜,沒有陰天與晴日,沒有炎熱與寒冷。他們甚至忘記了自己的欲望:穿一件新襖遮擋風寒的欲望,吃一片西瓜解除暑渴的欲望,將自己放在床上消解一下疲倦的欲望,煮一碗紅燒肉潤一潤枯腸的欲望。他們對痛苦變得麻木起來。鐮刀割破了手指,鮮血一路滴在草上,不知道疼;終年光著的腳板,在隆冬季節(jié)裂開鮮紅的血口,不知道疼;瓦礫硌著腳,不知道疼;鞭子打在脊梁上,不知道疼。秦大在世時,這里人每當談到他時,評價不外乎就是這些:“這個人太小氣,一錐子扎不出血來!薄暗搅,還要從地上抓一把泥。”唯一使這對沒有生養(yǎng)孩子的夫婦感到幸福的就是在夜深人靜、四周流動著淡淡荒涼時,做著土地的美夢:一片土地,一片風水好的土地,在春風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孩子般可愛的麥苗,在五月的陽光下閃爍著光芒的金子一樣的麥穗……
他們終于用幾十年的心血換下了這片土地。
他們在這片土地的中央蓋了一幢草房,從此,兩雙已經過早疲倦的眼睛,就時時刻刻地注視著這片土地。這年春天,天氣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暖和得早,才是二月,風已是暖洋洋的,一地的麥子,在和風里一日一日地綠著,沒過幾天,就不見土壤了,而只剩下汪汪的一片綠。站在草房門口,就像站在一片泛著微波的水面上。然而,秦大并未等到收獲的五月,就在田埂上永遠地睡著了。村里幾個總是幫人家送喪的人,在將他放入棺材時說:“抬過這么多死人,還從沒見過身子輕得這樣的人。”
秦大奶奶倒是看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但就在麥子飄香之時,土地卻已不再屬于個人。
貧窮的油麻地在新鮮的陽光下,生發(fā)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其中最大的一個心思就是辦學,讓孩子們讀書。而在選擇校址時,從上到下,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將目光投到了這個四面環(huán)水的寶地。于是,人們一面派人到海灘上割茅草,一面派人去讓秦大奶奶搬家。然而,當十幾船堆得高高的茅草已經令人歡欣鼓舞地停泊在油麻地的大河邊上時,秦大奶奶卻就是不肯離開這片土地。
地方政府是厚道的,事先給她在另處蓋了房,并且還劃給她一片小小的土地。
但秦大奶奶不要,她只要這片土地。她蓬頭垢面地坐在地上:“你們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離開這里!”
十幾只茅草船就那么很無奈地停在水中。
地方政府是耐心的,充分給她說理:“辦學校,是造福于子孫萬代的大業(yè)。”秦大奶奶雙目緊閉:“我沒有子孫!”
實在說不通。學校又必須是在秋天建起來。油麻地的人有點無可奈何了。上頭來人了,問學校怎還不動工。這里人就老實報告。上頭的人說:“無法無天了!把她趕出去!”地方政府也看清楚了:非得這樣不可!
這一天,幾乎是全村的人都出動了。他們割麥子的割麥子,上茅草的上茅草,拆房子的拆房子,測量的測量……。秦大奶奶則被幾個民兵架著,拖走了。秦大奶奶差點以死相拼,無奈那幾個民兵身強力壯,使她根本無法以死相拼。她只能一路嚎哭:“我要我的地呀!我要我的地呀!”她朝那些人吐著唾沫,并朝過路的人大叫:“救命呀!救命呀!”沒有人理會她。
秦大奶奶被硬關到了那間為她新砌的屋里。她在屋里亂撞門窗,潑口大罵。幾個民兵在門外說:“你再鬧,就把你捆起來送走!”丟下她,走了。
當秦大奶奶終于弄斷窗欞,鉆出屋子,跑回那片土地時,那幢房子早已不見蹤影,滿地的麥子也都已收割一盡,茅草堆積如山,正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地上已是一道道石灰灑成的白線以及無數的木樁,甚至已經挖開了好幾道墻基,一些漢子正在叫著號子打夯……一切皆已面目全非。
她癱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地一直坐到天黑,然后開始了長達一年之久的告狀。她告到鄉(xiāng)里,又告到區(qū)里,再告到縣里,然后又回過頭來告到鄉(xiāng)里、區(qū)里、縣里……。眼見著頭發(fā)一根一根地白了,眼見著背一點一點地駝了。跟她講理,她又聽不進去,只顧說她的理。拍桌子嚇唬她,她干脆賴到你腳下:“你把我抓起來,把我抓起來,抓起來扔進大牢里!”
油麻地的事,當然只能按油麻地人的意志去做。油麻地小學早蓋好了,并且是方圓十幾里地最漂亮的一所學校。每天早晨,孩子們就會從四面八方,唱著跳著,高高興興地來上學。高高的旗桿上,一面鮮艷的紅旗,總是在太陽光剛照亮這塊土地的時候升起來,然后迎風飄揚,造出一番迷人的風采。油麻地的人,聽到了草房子里的瑯瑯的讀書聲。他們從未聽過這種清純的充滿活力的眾聲齊讀。這時,若有船路過這里,就會放慢行駛的速度。聲音傳播到田野上,使油麻地的人,在心中產生了一種無名的興奮,其間,很可能會有一個人一邊使勁揮舞鋤頭,一邊扯開沙啞的候嚨,大聲吼唱起來。
秦大奶奶在告狀之余,也會來到校門口。她對正在上學的孩子們反復地絮叨:“這塊地是我的!”
孩子們只是朝她笑笑。其中一些,似乎覺得她很怪,有點害怕,見了她那副怨恨的目光,就趕緊走進校園里。
教員們還許多次在深夜時看到了秦大奶奶,她像幽靈一樣,在校園里到處走動。
各級政府時常被她打擾,實在太煩,可又拿她沒有辦法,只好在她作出讓步和作出種種保證之后,也作出了一定的讓步;在油麻地小學的一角,給她蓋一間小小的草房,并給她保留一片小小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