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半江言，有書生月夕遇一婦，色頗姣麗，挑以微詞，欣然相就，自云家在鄰近，而不肯言姓名。又云夫恒數(shù)日一外出，家有后窗可開，有墻缺可矴，遇隙即來，不能預定期也。如是五六年，情好甚至。一歲書生將遠行，婦夜來話別，書生言隨人作計，后會無期，凄戀萬狀，硬咽至不成語。婦忽嬉笑曰：君如此情癡，必相思致疾，非我初來相就意。實與君言，我鬼之待替者也。凡人與鬼狎，無不病且死，陰剝陽也。惟我以愛君韶秀，不忍玉折蘭摧，故必越七八日后，待君陽復，乃肯再來，有剝有復，故君能無恙。使遇他鬼，則縱情冶蕩，不出半載，索君于枯魚之肆矣。我輩至多，求如我者則至少，君其宜慎。感君義重，此所以報也。語訖散發(fā)吐舌作鬼形，長嘯而去。書生震栗幾失魂，自是雖遇冶容，曾不側(cè)視。
王梅序言，交河有為盜誣引者，鄉(xiāng)民樸愿，無以自明，以賂求援于縣吏。吏聞盜之誣引，由私調(diào)其婦，致為所毆，意其婦必美，卻賂而微示以意，曰此事秘密，須其婦潛身自來，乃可授方略。居間者以告鄉(xiāng)民，鄉(xiāng)民憚死失志，呼婦母至獄，私語以故。母告婦，砙然不應(yīng)也。越兩三日，吏家有人夜扣門，啟視則一丐婦，布帕裹首，衣百結(jié)破衫，闖然入，問之不答，且行且解衫與帕，則鮮妝華服艷婦也。驚問所自，紅潮暈頰，俯首無言，惟袖出片紙，就所持燈視之，某人妻三字而已。吏喜過望，引入內(nèi)室，故問其來意，婦掩淚曰：不喻君語，何以夜來，既已來此，不必問矣，惟祈毋失信耳。吏發(fā)洪誓，遂相燕婉，潛留數(shù)日，大為婦所蠱惑，神志顛倒，惟恐不得當婦意，婦暫辭去。言村中日日受侮，難于久住，如城中近，君租數(shù)楹，便可托庇蔭，免無賴凌藉，亦可朝夕相往來。吏益喜，竟百計白其冤。獄解之后，遇鄉(xiāng)民，意甚索漠，以為狎昵其婦，愧相見也。后因事到鄉(xiāng)，詣其家，亦拒不見，知其相絕，乃大恨。會有挾妓誘博者訟于官，官斷妓押歸原籍，吏視之，鄉(xiāng)民婦也，就與語。婦言苦為夫禁制，愧相負，相憶殊深，今幸相逢，乞念舊時數(shù)日歡，免杖免解。吏又惑之，因告官曰：妓所供乃母家籍，實縣民某妻，宜究其夫。蓋覬慫恿官賣，自買之也。遣拘鄉(xiāng)民，鄉(xiāng)民攜妻至，乃別一人，問鄉(xiāng)里皆云不偽，問吏何以誣鄉(xiāng)民，吏不能對。第曰：風聞。問聞之何人，則襟無語。呼妓問之，妓乃言吏初欲挾污鄉(xiāng)民妻，妻念從則失身，不從則夫死，值妓新來，乃盡脫簪珥賂妓冒名往，故與吏狎識。今當受杖，適與相逢，因仍誑托鄉(xiāng)民妻，冀脫棰楚，不虞其又有他謀，致兩敗也。官覆勘鄉(xiāng)民，果被誣。姑念其計出救死，又出于其妻，釋不究，而嚴懲此吏焉。神奸巨蠹，莫吏若矣，而為村婦所籠絡(luò)，如玩弄嬰孩，蓋愚者恒為智者敗，而物極必反，亦往往于所備之外，有智出其上者突起而勝之。無往不復，天之道也。使智者終不敗，則天地間惟智者存，愚者斷絕矣。有是理哉。
鬼魘人至死，不知何意。倪余疆曰：吾聞諸施亮生矣。取啖其生魂耳。蓋鬼為余氣，漸消漸減，以至于無，得生魂之氣以益之，則又可再延，故女鬼恒欲與人狎，攝其精也，男鬼不能攝人精，則殺人而吸其生氣，均猶狐之采補耳。因憶劉挺生言，康熙庚子，有五舉子，晚遇雨棲破寺中，四人已眠，惟一人眠未穩(wěn)，覺陰風颯然，有數(shù)黑影自牖入，向四人噓氣，四人即夢魘，又向一人噓氣，心雖了了，而亦漸昏瞀。覺似有拖曳之者，及稍醒，已離故處，似被縶縛，欲呼則襟不能聲。視四人亦縱橫偃臥，眾鬼共舉一人啖之，斯須而盡，又以次食二人，至第四人，忽有老翁自外入，厲聲叱曰：野鬼無造次，此二人有祿相，不可犯也。眾鬼駭散，二人倏然自醒，述所見相同。后一終于教諭，一終于訓導。鮑敬亭先生聞之，笑曰：平生自薄此官，不料為鬼神所重也。觀其所言，似亮生之說不虛矣。
李慶子言，朱生立園，辛酉北應(yīng)順天試，晚過羊留之北，因繞避泥濘，遂迂回失道，無逆旅可棲，遙見林外有人家，試往投止，至則土垣瓦舍，凡六七楹，一童子出應(yīng)門，朱具道乞宿意。一翁衣冠樸雅，延賓入，止旁舍中，呼燈至，黯黯無光，翁曰：歲歉油不佳，殊令人悶，然無如何也。又曰：夜深不能具肴饌，村酒小飲，勿以為褻。意甚款洽，朱問家中有何人，曰：零丁孤苦，惟老妻與童婢同居耳。問朱何適，朱告以北上，曰：有一札及少物欲致京中，僻路苦無書郵，今遇君甚幸。朱問四無鄰里，獨居不怖乎，曰：薄田數(shù)畝，課奴輩耕作，因就之卜居，貧無儲蓄，不畏盜也。朱曰：謂曠野多鬼魅耳。翁曰：鬼魅即未見，君如怖是，陪坐至天曙，可乎。因借朱紙筆，入作書札，又以雜物封函內(nèi)，以舊布裹束，密縫其外，付朱曰：居址已寫于函上，君至京拆視自知。天曙作別，又切囑信物勿遺失，始殷勤分手。朱至京，拆視布裹，則函題朱立園先生啟字，其物乃金簪銀釧各一雙，其札稱仆老無子息，誤惑婦言，以婿為嗣，至外孫猶間一祭掃，后則視為異姓，紙錢麥飯，久已闕如，三尺孤墳，亦就傾圯，九泉茹痛，百悔難追，謹以殉棺薄物，祈君貨鬻，歸途以所得之直，修治荒塋，并稍浚冢南水道，庶淫潦不浸幽窀，如允所祈，定如杜回結(jié)草，知君畏鬼，當暗中稽首，不敢見形，勿滋疑慮，亡人楊寧頓首。朱駭汗浹背，方知遇鬼，以書中歸途之語，知必不售，既而果然。還至羊留，以所賣簪釧錢，遣仆往治其墓，竟不敢再至焉。
吳云巖言，有秦生者，不畏鬼，恒以未一見為歉。一夕，散步別業(yè)，聞樹外朗吟唐人詩曰：自去自來人不知，歸時惟對空山月。其聲哀厲而長，隔葉窺之，一古衣冠人倚石坐，確知為鬼，遽前掩之，鬼亦不避，秦生長揖曰：與君路異幽明，人殊今古，邂逅相遇，無可寒溫，所以來者，欲一問鬼神情狀耳。敢問為鬼時何似？曰：一脫形骸，即已為鬼。如繭成蝶，亦不自知。問果魂升魄降，還入太虛乎？曰：自我為鬼，即在此間。今我全身現(xiàn)與君對，未嘗隨氤氳元氣，升降飛揚。子孫祭時始一聚，子孫祭畢則散也。問果有神乎？曰：鬼既不虛，神自不妄，譬有百姓必有官師。問先儒稱雷神之類，皆旋生旋化，果不誣乎？曰：作措大時飽聞是說，然竊疑霹靂擊格，轟然交作，如一雷一神，則神之數(shù)多于蚊蚋，如雷止神滅，則神之壽促于蜉蝣。以質(zhì)先生，率遭呵叱，為鬼之后，乃知百神奉職，如世建官，皆非頃刻之幻影，恨不能以所聞見再質(zhì)先生，然爾時擁皋比者，計為鬼已久，當自知之，無庸再詰矣。大抵無鬼之說圣人未有，諸大儒恐人諂犢，故強造斯言。然禁沉湎可，并廢酒醴則不可。禁淫蕩可，并廢夫婦則不可。禁貪惏可，并廢財貨則不可。禁斗爭可，并廢五兵則不可。故以一代盛名，挾百千萬億朋黨之助，能使人襟不敢語，而終不能愜服其心，職是故耳。傳其教者，雖心知不然，然不持是論，即不得稱為精義之學，亦違心而和之。曰：理必如是云爾。君不察先儒矯枉之意，生于相激非其本心，后儒辟邪之說，壓于所畏亦非其本心，竟信儒者真謂無鬼神。皇皇質(zhì)問，則君之受紿久矣。泉下之人，不欲久與生人接，君亦不宜久與鬼狎，言盡于此，余可類推。曼聲長嘯而去。案此謂儒者明知有鬼，故言無鬼，與黃山二鬼謂儒者明知井田封建不可行，故言可行，皆洞見癥結(jié)之論。僅目以迂闊，猶墜五里霧中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