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古今異俗,新故異備。如欲以寬緩之政,治急世之民,猶無轡策而御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稱先王兼愛天下,則視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行刑,君為之不舉樂;聞死刑之報,君為流涕。”此所舉先王也。夫以君臣為如父子則必治,推是言之,是無亂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見愛而未必治也,雖厚愛矣,奚遽不亂?今先王之愛民,不過父母之愛子,子未必不亂也,則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為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勝其法,不聽其泣,則仁之不可以為治亦明矣。
古今社會風(fēng)俗不同,新舊政治措施也不一樣。如果想用寬大和緩的政策去治理劇變時代的民眾,就好比沒有韁繩和鞭子卻要去駕馭烈馬一樣,這就會產(chǎn)生不明智的禍害。現(xiàn)在,儒家和墨家都稱頌先王,說他們博愛天下一切人,就如同父母愛子女一樣。用什么證明先王如此呢?他們說:“司寇執(zhí)行刑法的時候,君主為此停止奏樂;聽到罪犯被處決的報告后,君主難過得流下眼淚!边@就是他們所贊美的先王。如果認為君臣關(guān)系能像父子關(guān)系一樣,天下必能治理得好,由此推論開去,就不會存在父子之間發(fā)生糾紛的事了。從人類本性上說,沒有什么感情能超過父母疼愛子女的,然而大家都一樣疼愛子女,家庭卻未必就和睦。君主即使深愛臣民,何以見得天下就不會發(fā)生動亂呢?何況先王的愛民不會超過父母愛子女,子女不一定不背棄父母,那么民眾何以就能靠仁愛治理好呢?再說按照法令執(zhí)行刑法,而君主為之流淚;這不過是用來表現(xiàn)仁愛罷了,卻并非用來治理國家的。流淚而不想用刑,這是君主的仁愛;然而不得不用刑,這是國家的法令。先王首先要執(zhí)行法令,并不會因為同情而廢去刑法,那么不能用仁愛來治理國家的道理也就明白無疑了。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為改,鄉(xiāng)人譙之弗為動,師長教之弗為變。夫以父母之愛、鄉(xiāng)人之行、師長之智,三美加焉,而終不動,其脛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懼,變其節(jié),易其行矣。故父母之愛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嚴刑者,民固驕于愛、聽于威矣。故十仞之城,樓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嚴其刑也。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盜跖不掇。不必害,則不釋尋常;必害手,則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誅也。是以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賞不遷,行誅無赦,譽輔其賞,毀隨其罰,則賢、不肖俱盡其力矣。
現(xiàn)在假定有這么一個不成材的兒子,父母對他發(fā)怒,他并不悔改;鄉(xiāng)鄰們加以責(zé)備,他無動于衷;師長教訓(xùn)他,他也不改變。拿了父母的慈愛、鄉(xiāng)鄰的幫助、師長的智慧這三方面的優(yōu)勢同時加在他的身上,而他卻始終不受感動,絲毫不肯改邪歸正。直到地方上的官吏拿著武器,依法執(zhí)行公務(wù),而搜捕壞人的時候,他這才害怕起來,改掉舊習(xí),變易惡行。所以父母的慈愛不足以教育好子女,必須依靠官府執(zhí)行嚴厲的刑法;這是由于人們總是受到慈愛就嬌縱,見到威勢就屈服的緣故。因此,七丈高的城墻,就連善于攀高的樓季也不能越過,因為太陡;干丈高的大山,就是瘸腿的母羊也可以被趕上去放牧,因為坡度平緩。所以明君總要嚴峻立法并嚴格用刑。十幾尺布帛,一般人見了也舍不得放手;熔化著的百鎰黃金,即使是盜躍也不會伸手去拿。不一定受害的時候,十幾尺的布帛也不肯丟掉;肯定會燒傷手時,就是百鎰黃金也不敢去拿。所以明君—定要嚴格執(zhí)行刑罰。因此,施行獎賞最好是豐厚而且兌,使人們有所貪圖;進行刑罰最好嚴厲而且肯定,使人們有所畏懼;法令最好是一貫而且固定,使人們都能明白。所以君主施行獎賞不隨意改變,執(zhí)行刑罰不輕易赦免5對受賞的人同時給予榮譽,對受罰的人同時給予譴責(zé)。這樣一來,不管賢還是不賢的人,都會盡力而為了。
且民者固服于勢,寡能懷于義。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內(nèi),海內(nèi)說其仁、美其義而為服役者七十人。蓋貴仁者寡,能義者難也。故以天下之大,而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義者一人。魯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國,境內(nèi)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勢,誠易以服人,故仲尼反為臣而哀公顧為君。仲尼非懷其義,服其勢也。故以義則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勢則哀公臣仲尼。今學(xué)者之說人主也,不乘必勝之勢,而務(wù)行仁義則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dāng)?shù)也。
況且人們一向就屈服于權(quán)勢,很少能被仁義感化的?鬃邮翘煜碌氖ト,他修養(yǎng)身心,宣揚儒道,周游列國,可是天下贊賞他的仁、頌揚他的義并肯為他效勞的人才七十來個。可見看重仁的人少,能行義的人實在難得。所以天下這么大,愿意為他效勞的只有七十人,而倡導(dǎo)仁義的只有孔子一個。魯哀公是個不高明的君主,面南而坐,統(tǒng)治魯國,國內(nèi)的人沒有敢于不服從的。民眾總是屈服于權(quán)勢,權(quán)勢也確實容易使人服從;所以孔子反倒做了臣子,而魯哀公卻成了君主?鬃硬⒉皇欠䦶挠隰敯Ч娜柿x,而是屈服于他的權(quán)勢。因此,要講仁義,孔子就不會屈服于哀公;要講權(quán)勢,哀公卻可以使孔子俯首稱臣,F(xiàn)在的學(xué)者們游說君主,不是要君主依靠可以取勝的權(quán)勢,而致力于宣揚施行仁義就可以統(tǒng)治天下;這就是要求君主一定能像孔子那樣,要求天下民眾都像孔子門徒。這在事實上是肯定辦不到的。
今則不然。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以其耕作也賞之,而少其家業(yè)也;以其不收也外之,而高其輕世也;以其犯禁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毀譽、賞罰之所加者,相與?娨,故法禁壞而民愈亂。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辱,隨仇者,貞也。廉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而吏不能勝也。不事力而衣食,謂之能;不戰(zhàn)功而尊,則謂之賢。賢能之行成,而兵弱而地荒矣。人主說賢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禍,則私行立而公利滅矣。
現(xiàn)在就不是這樣。正是因為他有功勞才授予他爵位的,卻又鄙視他做官;因為他從事耕種才獎賞他,卻又看不起他經(jīng)營家業(yè);因為他不肯為公干事才疏遠他,卻又推祟他不羨慕世俗名利;因為他違犯禁令才給他定罪,卻又稱贊他勇敢。是毀是譽,是賞是罰。執(zhí)行起來競?cè)绱俗韵嗝埽凰苑钤獾狡茐,民眾更加混亂,F(xiàn)在假如自己的兄弟受到侵犯就一定幫他反擊的人,被認為是正直;知心的朋友被侮辱就跟隨著去報仇的人,被認為是忠貞。這種正直和忠貞的風(fēng)氣形成了,而君主的法令卻被冒犯了。君主推崇這種忠貞正直的品行,卻忽視了他們違犯法令的罪責(zé),所以人們敢于逞勇犯禁,而官吏制止不住。對于不從事耕作就有吃有穿的人.說他有本事;對于沒有軍功就獲得官爵的人,說他有才能。這種本事和才能養(yǎng)成了,就會導(dǎo)致國家兵力衰弱、土地荒蕪了。君主贊賞這種本事和才能,卻忘卻兵弱地荒的禍害;結(jié)果謀私的行為就會得逞,而國家的利益就要落空。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王以文學(xué)取;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yǎng)。故法之所非,君之所。焕糁D,上之所養(yǎng)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無所定,雖有十黃帝不能治也。故行仁義者非所譽,譽之則害功;文學(xué)者非所用,用之則亂法。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以為直于君而曲于父,報而罪之。以是觀之,夫君之直臣,父子暴子也。魯人從君戰(zhàn),三戰(zhàn)三北。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yǎng)也!敝倌嵋詾樾,舉而上之。以是觀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誅而楚奸不上聞,仲尼賞而魯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異也,而人主兼舉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幾矣。
儒家利用文獻擾亂法紀,游俠使用武力違犯禁令,而君主卻都要加以禮待,這就是國家混亂的根源。犯法的本該判罪,而那些儒生卻靠著文章學(xué)說得到任用;犯禁的本該處罰,而那些游俠卻靠著充當(dāng)刺客得到豢養(yǎng)。所以,法令反對的,成了君主重用的;官吏處罰的,成了權(quán)貴豢養(yǎng)的。法令反對和君主重用,官吏處罰和權(quán)貴豢養(yǎng),四者互相矛盾,而沒有確立一定標(biāo)準,即使有十個黃帝,也不能治好天下。所以對于宣揚仁義的人不應(yīng)當(dāng)加以稱贊,如果稱贊了,就會妨害功業(yè);對于從事文章學(xué)術(shù)的人不應(yīng)當(dāng)加以任用,如果任用了,就會破壞法治。楚國有個叫直躬的人,他的父親偷了人家的羊,他便到令尹那兒吉發(fā),令尹說:“殺掉他:”認為他對君主雖算正直而對父親卻屬不孝。結(jié)果判了他死罪。由此看來,君主的忠臣倒成了父親的逆子。魯國有個人跟隨君土去打仗,屢戰(zhàn)屢逃;孔子向他詢問原因,他說:“我家中有年老的父親,我死后就沒人養(yǎng)活他了!笨鬃诱J為這是孝子,便推舉他做丁官。由此看來。父親的孝子恰恰是君主的叛臣。所以令尹殺了直躬,楚國的壞人壞事就沒有人再向上告發(fā)了;孔子獎賞逃兵.魯國人作戰(zhàn)就要輕易地投降逃跑。君臣之間的利害得失是如此不同,而君主卻既贊成謀求私利的行為。又想求得國家的繁榮富強,這是肯定沒指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