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終席，有臥吃鴉片煙者，有擁妓而調(diào)笑者，使頭各送衾枕至，行將連床開鋪。余暗詢喜兒：“汝本艇可臥否？”對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保ㄥ颊�，船頂之樓。）余曰：“姑往探之�！闭行⊥Ф芍辽鄞�，但見合幫燈火相對如長廊，寮適無客。
玩到后來，有人躺在鋪上吞吐鴉片煙，有人懷里擁著妓女調(diào)情，侍女給每人送來枕被，就要連床開鋪了。我悄悄問喜兒：“你們艇中有房間可以歇息嗎？”喜兒答：“有一寮房可住，還不知是否有客人�！保ㄥ挤浚谴斏系男￠w樓。）我說：“不如去看一看�！闭衼硇⊥Ф晌覀兊缴酃褘D的花艇，只見整個(gè)揚(yáng)幫的花艇亮燈相對，燈火通明猶如一條長廊，寮房正好無客。
鴇兒笑迎曰：“我知今日貴客來，故留寮以相待也�！庇嘈υ唬骸袄颜婧扇~下仙人哉！”遂有使頭移燭相引，由艙后梯而登。宛如斗室，旁一長榻，幾案俱備。揭簾再進(jìn)，即在頭艙之頂，床亦旁設(shè)，中間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滿一室，蓋對船之燈光也。衾帳鏡奩，頗極華美。喜兒曰：“從臺可以望月�！奔丛谔蓍T之上疊開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頂也。三面皆設(shè)短欄，一輪明月，水闊天空�？v橫如亂葉浮水者，酒船也；閃爍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燈也；更有小艇梳織往來，笙歌弦索之聲雜以長潮之沸，令人情為之移。余曰：“‘少不入廣’，當(dāng)在斯矣！”惜余婦蕓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顧喜兒，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臺，息燭而臥。
玩到后來，有人躺在鋪上吞吐鴉片煙，有人懷里擁著妓女調(diào)情，侍女給每人送來枕被，就要連床開鋪了。我悄悄問喜兒：“你們艇中有房間可以歇息嗎？”喜兒答：“有一寮房可住，還不知是否有客人�！保ㄥ挤�，是船頂上的小閣樓。）我說：“不如去看一看�！闭衼硇⊥Ф晌覀兊缴酃褘D的花艇，只見整個(gè)揚(yáng)幫的花艇亮燈相對，燈火通明猶如一條長廊，寮房正好無客。
天將曉，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責(zé)以昨晚之逃。余曰：“無他，恐公等掀衾揭?guī)ざ 彼焱瑲w寓。
天微亮?xí)r，秀峰等人哄然而至，我披上衣衫起身相迎，他們都怪我昨晚為何逃跑了。我說：“沒什么，不過是擔(dān)心你們來掀被子揭?guī)ぷ恿T了！”便和他們一起回寓所。
越數(shù)日，偕秀峰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圍墻若城四周。離水五尺許有洞，設(shè)大炮以防�？�，潮長潮落，隨水浮沉，不覺炮門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測者。十三洋行在幽蘭門之西，結(jié)構(gòu)與洋畫同。對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廣州賣花處也。余自以為無花不識，至此僅識十之六七，詢其名有《群芳譜》所未載者，或土音之不同欽？海珠寺規(guī)模極大，山門內(nèi)植榕樹，大可十余抱，陰濃如蓋，秋冬不凋。柱檻窗欄皆以鐵梨木為之。有菩提樹，其葉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細(xì)如蟬翼紗，可裱小冊寫經(jīng)。
過了些日子，和秀峰同游海幢寺。寺在水中，圍墻如同城墻環(huán)繞四壁。離水五尺高的地方有洞口，安放大炮以提防�？埽逼鸪甭渲g，大炮隨潮水浮沉，并不覺炮門有忽高忽低變化，這亦是大自然的不可思議之處。十三洋行在幽蘭門之西，結(jié)構(gòu)與洋畫上的一樣。對面渡口名為花地，花木繁榮，是廣州的賣花之所在。我自以為無花不識，到花地才發(fā)現(xiàn)僅識得六七成，問那些花的名字，是連《群芳譜》都沒有記載的，難道是本土方言發(fā)音不同造成的嗎？海幢寺規(guī)模極大，山門內(nèi)種植榕樹，樹粗大可由十多人環(huán)抱，濃蔭如蓋，秋冬不凋。柱子門檻、窗戶欄桿都是鐵梨木做成的。寺內(nèi)有菩提樹，葉子像柿樹的葉片，浸水剝?nèi)ト~肉，葉筋細(xì)膩如蟬翼紗，可以裝裱成小冊子，抄寫經(jīng)文。
歸途訪喜兒于花艇，適翠、喜二妓俱無客。茶罷欲行，挽留再三。余所屬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渭邵鴇兒曰：“若可同往寓中，則不妨一敘。”邵曰：“可�！毙惴逑葰w，囑從者整理酒肴。余攜翠、喜至寓。正談笑間，適郡署王懋老不期來，挽之同飲。酒將沾唇，忽聞樓下人聲嘈雜，似有上樓之勢，蓋房東一侄素?zé)o賴，知余招妓，故引人圖詐耳。
歸途去花艇看望喜兒，正巧翠姑、喜兒都沒有客人。飲茶后準(zhǔn)備離開，她們再三挽留。我中意的寮房，而大姑已經(jīng)有酒客在里面，因而對邵寡婦說：“若是能帶回寓所，就不妨敘一敘�！鄙刍兀骸翱梢��！毙惴逑然兀愿离S從準(zhǔn)備酒菜，我隨后帶著翠姑、喜兒回到寓所。正談笑著，逢郡署的王懋老不期而來，就留他一同喝酒。剛端起酒杯，忽然聽到樓下人聲吵雜，好像要上樓來的勢頭，原來是房東一侄子本是無賴小人，得知我招妓，就故意帶人來敲詐勒索。
秀蜂怨曰：“此皆三白一時(shí)高興，不合我亦從之。”余曰：“事已至此，應(yīng)速思退兵之計(jì)，非斗口時(shí)也。”懋老曰：“我當(dāng)先下說之�！�
秀峰埋怨我：“都怪三白一時(shí)高興，我不該也應(yīng)從了此事�！蔽艺f：“事已至此，應(yīng)該快快想出一條退兵之計(jì)，當(dāng)下可不是斗嘴的時(shí)候�！表险f：“我試著先下去勸阻。”
余即喚仆速雇兩轎，先脫兩妓，再圖出城之策。聞懋老說之不退，亦不上樓。兩轎已備，余仆手足頗捷，令其向前開路，秀挽翠姑繼之，余挽喜兒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門去，喜兒為橫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面喜兒脫去，余亦乘勢脫身出。余仆猶守于門，以防追搶。急問之曰：“見喜兒否？”仆曰：“翠姑已乘轎去，喜娘但見其出，未見其乘轎也。”余急燃炬，見空轎猶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門，見秀峰侍翠轎而立，又問之，對曰：“或應(yīng)投東，而反奔西矣�！�
我當(dāng)即喚來仆人命他快去雇來兩頂小轎，先送兩妓脫身，再商議出城的法子。聽聞懋老無法勸退，那些人也不上樓。兩頂小轎備好，我的仆人身手敏捷，便令他走在前面開路，秀峰挽著翠姑跟著，我挽著喜兒跟在后面，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借助于仆人之力已經(jīng)沖出門去，喜兒被一人劈手抓住，我情急之中抬起腿，踢中那人胳膊，那人手一松而喜兒逃脫，我連忙趁勢脫身沖到外面。我命仆人依然守住大門，以防止來人追搶。急忙問仆人：“見喜兒了嗎？”仆人答：“翠姑已經(jīng)乘轎離去，喜娘只看見她出來，沒見她乘轎�！� 我急忙燃起燭火，看見空轎仍停在路旁。急忙追至靖海門，見秀峰站在翠姑的轎子旁邊，又問了一次，秀峰答：“或許應(yīng)該向東走，而奔向西了。”
急反身，過寓十余家，聞暗處有喚余者，燭之，喜兒也，遂納之轎，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蘭門有水竇可出，已托人賄之啟鑰，翠姑去矣，喜兒速往！”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至水竇邊，果已肩鑰，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鶴步，踉蹌出竇。
急忙返回，過了寓所十余家，聽到暗處有人喚我，照一照，是喜兒，遂讓她上轎抬起就走。秀峰跑過來說：“幽蘭門有水洞可以出去，已經(jīng)托人賄賂開鎖人，翠姑去了，喜兒快點(diǎn)過去！”我說：“你速回寓所退兵，翠姑、喜兒交給我吧！”至水洞邊，果然已經(jīng)開鎖，翠姑已在那里。我左邊挽著喜兒，右邊挽著翠姑，彎著腰踮著腳，踉蹌著出了水洞。
天適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小艇有識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見喜兒首如飛蓬，釵環(huán)俱無有。余曰：“被搶去耶？”喜兒笑曰：“聞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樓時(shí)已除去，藏于囊中。若被搶去，累君賠償耶�！庇嗦勓�，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釵環(huán)，勿舍阿母，托言寓所人雜，故仍歸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飽，備粥可也�！�
天有微雨，路面濕滑如油，走到河岸沙面，笙歌正熱鬧。小艇中認(rèn)識翠姑的人，招呼我們登舟。此時(shí)方看見喜兒的頭發(fā)亂如蓬草，發(fā)釵耳環(huán)全沒了。我問：“被搶去了嗎？”喜兒笑答：“聽說這些首飾是金子做的，都是媽媽的東西，我剛下樓時(shí)就摘下藏在囊中。若被人搶去，會(huì)連累你賠償?shù)�。”我聽了喜兒的話，心里十分感激，讓她重新整理好鬢發(fā)，不要告訴媽媽，只說寓所人雜，才仍舊回來的。翠姑如言告訴了老鴇，并說：“酒菜已經(jīng)吃飽，備些清粥就可�！�
時(shí)寮上酒客已去，邵鴇兒命翠亦陪余登寮。見兩對繡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饑。剪燭絮談，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產(chǎn)，本姓歐陽，父亡母醮，為惡叔所賣。翠姑告以迎新送舊之苦，心不歡必強(qiáng)笑，酒不勝必強(qiáng)飲，身不快必強(qiáng)陪，喉不爽必強(qiáng)歌。更有乖張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擲酒翻案，大聲辱罵，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惡客徹夜蹂躪，不堪其擾。喜兒年輕初到，母猶惜之。不覺淚隨言落。喜兒亦嘿然涕泣。余乃挽喜入杯，撫慰之。矚翠姑臥于外榻，蓋因秀峰交也。
這時(shí)寮房內(nèi)酒客已走，邵鴇兒叫翠姑亦陪著我去寮房。只見兩對繡鞋浸滿了泥巴。三人一起吃粥，聊以充饑。剪燭絮絮閑聊，方知悉翠姑籍貫湖南，喜兒出生在河南，本姓歐陽，父親亡故母親改嫁，喜兒為惡叔賣到妓院。翠姑訴說著迎新送舊之苦楚，不開心也要強(qiáng)顏歡笑，不勝酒力也要強(qiáng)行陪酒，身子不適也要陪客人，嗓子不好也要唱歌。更有性情乖張的人，稍不合意，就掀桌子摔杯子，高聲辱罵，媽媽不體察實(shí)情，反而責(zé)怪自己接待不周，還有遇到惡客徹夜蹂躪，令人不堪忍受。喜兒年輕初到，媽媽還有點(diǎn)憐惜她。說著說著，翠姑眼淚就落下來。喜兒亦默默流淚。我把喜兒挽在懷里，安慰她。叫翠姑睡在外間長榻上，因她是秀峰的歡好。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來招，喜或自放小艇，親至河干迎接。余每去必邀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歡，番銀四圓而已。秀峰今翠明紅，俗謂之跳槽，甚至一招兩妓；余則惟喜兒一人，偶獨(dú)往，或小酌于平臺，或清談?dòng)阱純?nèi)，不令唱歌，不強(qiáng)多欽，溫存體恤，一艇怡然，鄰妓皆羨之。有空閑無客者，知余在寮，必來相訪。合幫之妓無一不識，每上其艇，呼余聲不絕，余亦左顧右盼，應(yīng)接不暇，此雖揮霍萬金所不能致者。
自此以后，每隔十日或五日，喜兒就派人來邀我，有時(shí)喜兒會(huì)乘著小艇，親自到河岸迎接。我每次去一定邀上秀峰，不邀請別人，不去另外花艇。一夕之歡，四塊銀元。秀峰今日翠姑明日紅姑，俗稱為跳槽，甚至一次招兩妓相陪；我則獨(dú)要喜兒一人，偶爾獨(dú)自前往，或天臺上小飲，或寮房內(nèi)清談，不令她唱歌，不強(qiáng)求她多飲，溫存體恤，一艇怡然，別的妓女都很羨慕。有空閑無客的妓女，得知我在寮房，就會(huì)來相訪。整個(gè)揚(yáng)幫的妓女沒有不認(rèn)識我的，每每登上她們的花艇，招呼我的聲音不絕于耳，我亦左顧右盼，應(yīng)接不暇，這是揮霍萬金都不能夠得到的待遇吧。
余四月在彼處，共費(fèi)百余金，得嘗荔枝鮮果，亦生平快事。后鴇兒欲索五百金強(qiáng)余納喜，余患其擾，遂圖歸計(jì)。秀峰迷戀于此，因勸其購一妾，仍由原路返吳。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準(zhǔn)偕游，遂就青浦楊明府之聘。及秀峰歸，述及喜兒因余不往，幾尋短見。噫！“半年一覺揚(yáng)幫夢，贏得花船薄幸名”矣！
轉(zhuǎn)眼來去揚(yáng)幫四個(gè)月，共花費(fèi)上百銀元，得嘗到荔枝鮮果，亦為平生快事一樁。后來老鴇想索要五百銀元強(qiáng)求我納喜兒為妾，我擔(dān)心她糾纏不休，便想要返程。秀峰對此欲罷不能，就勸他買下一妾，我們?nèi)杂稍贩祷毓锰K。第二年，秀峰再次前往，我父親不準(zhǔn)我同去，我隨即應(yīng)了青浦楊知縣的幕聘。等到秀峰歸來，得知喜兒因?yàn)槲也蝗ィ瑤缀鯇ち硕桃�。唉！這真是“半年一覺楊幫夢，贏得花船薄幸名”��！
余自粵東歸來，館青浦兩載，無快游可述。未幾，蕓、憨相遇，物議沸騰，蕓以激憤致病。余與程墨安設(shè)一書畫鋪于家門之側(cè)，聊佐湯藥之需。
我自從粵東歸來，在青浦幕館兩年，沒有快意的游歷可以描述。稍后，蕓娘、憨園相遇，惹來閑言碎語沸沸揚(yáng)揚(yáng)，蕓娘在激憤之中郁郁大病。我與程墨安在家門旁開了一間書畫鋪?zhàn)樱匝a(bǔ)貼抓藥的開支。
中秋后二日，有吳云客偕毛憶香、王屋燦邀余游西山小靜室，余適腕底無閑，囑其先往。吳曰：“子能出城，明午當(dāng)在山前水踏橋之來鶴庵相候�！庇嘀Z之。
中秋過后兩天，有吳云客偕同毛憶香、王星瀾邀我同游西山小靜室。我正趕上手上有畫，便叫他們先走一步。吳云客說：“你能出城前來的話，明天上午當(dāng)在山前水踏橋的來鶴庵相會(huì)。”我應(yīng)下了。
越日，留程守鋪，余獨(dú)步出閶門，至山前過水踏橋，循田塍而西。見一庵南向，門帶清流，剝琢問之，應(yīng)曰：“客何來？”余告之。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見匾額乎？‘來鶴’已過矣！”余曰：“自橋至此，未見有庵�！逼淙嘶刂冈唬骸翱筒灰娡翂χ猩嘀裾撸词且��！�
第二日，留程墨安守鋪?zhàn)�，我�?dú)自步行出得閶門，到了山前水踏橋，順著田間小路向西。見有一朝南的庵堂，門前有溪流，就敲門詢問，有聲音應(yīng)我：“客人來此何事？”我便告訴他。對方笑著說：“這是“得云庵”，匾額上寫著呢，來鶴庵已經(jīng)走過了！”我道：“從橋邊走過來，沒看見有庵堂。”對方指著來的方向答：“你可看見土墻中森森多竹的地方，那就是了�！�
余乃返至墻下。小門深閉，門隙窺之，短籬曲徑，綠竹猗猗，寂不聞人語聲，叩之亦無應(yīng)者。一人過，曰：“墻穴有石，敲門具也�！庇嘣囘B擊，果有小沙彌出應(yīng)。余即循徑入，過小石橋，向西一折，始見山門，懸黑漆額，粉書“來鶴”二字，后有長跋，不暇細(xì)觀。入門經(jīng)韋陀殿，上下光潔，纖塵不染，知為好靜室。忽見左廊又一小沙彌奉壺出，余大聲呼問，即聞室內(nèi)星燦笑曰：“何如？我謂三白決不失信也！”旋見云客出迎，日：“候君早膳，何來之遲？”一僧繼其后，向余稽首，問知為竹逸和尚。入其室，僅小屋三椽，額曰“桂軒”，庭中雙桂盛開。星燦、憶香群起嚷曰：“來遲罰三杯！”席上葷素精潔，酒則黃白俱備。余問曰：“公等游幾處矣？”云客曰：“昨來已晚，今晨僅到得云、河亭耳�！睔g飲良久。飯畢，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處，至華山而止。各有佳處，不能盡述。華山之頂有蓮花峰，以時(shí)欲暮，期以后游。桂花之盛至此為最，就花下飲清茗—甌，即乘山輿，徑回來鶴。
我返身走到墻下。小門緊閉，從門縫間向里望望，有短籬曲徑，綠意修竹，靜悄悄的聽不見人語聲，敲門也無人回應(yīng)。旁邊有一路人經(jīng)過，對我說：“墻洞中有石塊，那才是敲門的工具�！蔽以囍檬瘔K連連擊門，果然有小和尚出來開門。我順著小路往里走，過小石橋，向西一轉(zhuǎn)彎，方看見山門，高懸黑漆匾額，上書“來鶴”二字，字后落有長跋，沒有細(xì)看。入山門，經(jīng)過韋陀殿，上下光潔，纖塵不染，確是好靜室。忽然看見左邊廊下有一小沙彌捧著茶壺出來，我便大聲相問，當(dāng)即就聽室內(nèi)傳來星瀾的笑聲：“怎么樣？我就說三白決不會(huì)失信的！”馬上看見云客出來相迎，問：“等候你用早點(diǎn)，怎么來得這樣遲呢？”有一僧人跟著出來，向我叩首問安，一問方知是竹逸和尚。進(jìn)入室內(nèi)，僅小屋三間，額上書有“桂軒”，庭中雙桂盛開。星瀾、憶香一起嚷嚷著：“來遲了罰三杯！”席上葷素小菜皆精美鮮潔，酒水則黃酒白酒都有。我問道：“諸公游覽了幾個(gè)地方？”云客說：“昨日來時(shí)天色已晚，今日清晨僅到過得云、河亭兩地�！睔g飲良久。飯后，仍過得云、河亭一路游了八九個(gè)地方，至華山而止。每個(gè)地方各有妙處，不能一一描述。華山之頂有蓮花峰，抵達(dá)時(shí)天色已暮，期以后游。桂花的盛花期以華山為最好，在花下飲了一盞清茶，即乘著山間轎子，直接回到來鶴庵。
桂軒之東另有臨潔小閣，已杯盤羅列。竹逸寡言靜坐而好客善飲。始則折桂催花，繼則每人一令，二鼓始罷。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臥，未免有負(fù)清光，何處得高曠地，一玩月色，庶不虛此良夜也？”竹逸曰：“放鶴亭可登也。”云客曰：“星燦抱得琴來，未聞絕調(diào)，到彼一彈何如？”乃偕往．但見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長空，萬籟俱寂。星燦彈《梅花三弄》，飄飄欲仙。憶香亦興發(fā)，袖出鐵笛，嗚嗚而吹之。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誰能如吾輩之樂裁？”蓋吾蘇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橋下有看串月勝會(huì)，游船排擠，徹夜笙歌，名雖看月，實(shí)則挾妓哄飲而已。未幾，月落霜寒，興圃歸臥。
桂軒東面另有一間臨潔小閣，酒菜已經(jīng)擺好。竹逸和尚靜坐少言而好客善飲。酒席開始，先是“折桂催花”的飲酒游戲，折下一枝桂花，擊鼓傳花，鼓停時(shí)花在誰手，即為此人飲酒，緊接著每人行酒令，二更時(shí)分方結(jié)束。我說：“今夜月色極好，就此酣醉而臥，未免有負(fù)于月色清光，何處有高曠之地，大可一玩月色，方不虛度今夜良宵？”竹逸和尚說：“可登放鶴亭�！痹瓶驼f：“星燦抱琴而來，還未曾聆聽妙曲，到那里一彈怎么樣？”于是一同登上了放鶴亭。只見木樨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長空，萬籟俱寂。星瀾彈起一曲《梅花三弄》，飄飄欲仙。憶香亦興致勃發(fā)，從袖中取出鐵簫，嗚嗚而吹起。云客說：“今晚石湖看月的人們，哪個(gè)能比得上我們的快樂呢？”原來，姑蘇城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橋下有看月勝會(huì)，游船擁擠，徹夜笙歌不息，名為看月，實(shí)際上是招妓喝花酒而已。不一會(huì)兒，月落霜寒，意興闌珊中回房安歇。
明晨，云客謂眾曰：“此地有無隱庵，極幽僻，君等有到過者否？”咸對曰：“無論未到，并未嘗聞也�！敝褚菰唬骸盁o隱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廢，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未嘗往焉，今猶依稀識之。如欲往游，請為前導(dǎo)�！睉浵阍唬骸拌崭谷ヒ�？”竹逸笑曰：“已備素面矣，再令道人攜酒盒相從也�！泵娈�，步行而往。過高義園，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門就坐。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違教兩月，城中有何新聞？撫軍在轅否？”憶香忽起曰：“禿！”拂袖徑出。余與星燦忍笑隨之，云客、竹逸酬答數(shù)語，亦辭出。
第二天清晨，云客對我們說：“此地有無隱庵，極其幽僻，你們有誰去過嗎？”我們都答：“不僅沒有去過，連聽都沒聽說過。”竹逸和尚說：“無隱庵四面皆山，位置偏僻，僧人都不能久住。舊年間曾去過一次，已經(jīng)坍塌，自從尺木的彭居士重修后，再?zèng)]有前往，如今依稀記得。如果閣下想去一游，老僧愿意作向?qū)��！睉浵阏f：“空著肚子去嗎？”竹逸笑著答：“已經(jīng)備好了素面，再請道人帶著酒食盒跟隨吧�！背赃^素面，步行前往。過高義園，云客想去白云精舍，入門剛剛坐下，一僧人慢慢踱出來，向云客拱拱手說：“兩月不見，城中可有新聞？撫軍還在衙門嗎？”憶香忽然起身說：“禿驢！”拂袖走出去了。我和星瀾忍著笑跟隨出來，云客、竹逸應(yīng)酬幾句，也告辭出門。
高義園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一軒面壁，上懸藤蘿，下鑿一潭，廣丈許，一泓清碧，有金鱗游泳其中，名曰“缽盂泉”。竹爐茶灶，位置極幽。軒后于萬綠叢中，可瞰范園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時(shí)由上沙村過雞籠山，即余與鴻干登高處也。風(fēng)物依然，鴻干已死，不勝今昔之感。
高義園就是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邊。有一軒臨石壁，上面爬滿藤蘿，下面鑿一水潭，約有一丈寬，有金魚游弋水中，名為“缽盂泉”。竹爐茶灶，清幽之地。小軒隱于萬綠叢中，可瞰看范園概貌。只惜僧人太俗，不堪久留。是時(shí)，由上沙村過雞籠山，即是昔年我與鴻干登高的地方。風(fēng)物依然，而鴻干已經(jīng)逝去，令人不勝今昔何昔，百感交集。
正惆悵間，忽流泉阻路不得進(jìn)，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亂草中，探頭而笑，似訝多人之至此者。詢以無隱路，對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請返數(shù)武，南有小徑，度嶺可達(dá)�！睆钠溲浴６葞X南行里許，漸覺竹樹叢雜，四山環(huán)繞，徑滿綠茵，已無人跡。竹逸徘徊四顧曰：“似在斯，而徑不可辨，奈何？”余乃蹲身細(xì)矚，于千竿竹中隱隱見亂石墻舍，徑撥叢竹間，橫穿入覓之，始得一門，曰“無隱禪院，某年月日南園老人彭某重修”，眾喜曰：“非君則武陵源矣！”
正惆悵間，忽遇流泉阻路無法前進(jìn)，有三五個(gè)村童在草叢中采掘磨菇，探頭探腦地笑著，似乎很驚訝會(huì)有這么多人到此地。向村童問路，對我們說：“前面水深不可前行，請向回走一段，向南有一小路，翻過嶺子就可抵達(dá)�！币勒账麄冋f的路走。翻過山嶺向南行數(shù)里路，漸漸覺得竹林樹林雜亂叢生，四圍大山環(huán)繞，小路上長滿荒草，杳無人煙。竹逸和尚左右徘徊四下里張望，他說：“好像就在此地，然而道路認(rèn)不得了，怎么辦？”我于是蹲下身子細(xì)細(xì)打量，發(fā)現(xiàn)千竿修竹中隱隱有亂石屋墻，撥開竹林有一條小路，橫穿竹林往里尋找，看得一扇小門，上寫“無隱禪院，某年月日南園老人彭某重修”，眾人大喜道：“若不是你找到，這里就成了無人問津的桃花源啦！”
山門緊閉，敲良久，無應(yīng)者。忽旁開一門，呀然有聲，一鶉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無完履，問曰：“客何為者？”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靜，特來瞻仰�！鄙倌暝唬骸叭绱烁F山，僧散無人接待，請覓他游�！毖砸�，閉門欲進(jìn)。云客急止之，許以啟門放游，必當(dāng)酬謝。少年笑曰：“茶葉俱無，恐慢客耳，豈望酬耶？”
山門緊閉，敲門良久，都沒有人應(yīng)門。忽然旁邊打開一小門，呀然一聲，一身著破衣爛衫的少年走出，面有菜色，鞋子也是破的，問我們：“閣下有什么事嗎？”竹逸和尚叩首道：“我們仰慕禪院之幽靜，特地來瞻仰的�！鄙倌暾f：“如此窮山，僧人都散去了并無人接待，請閣下到別處游賞吧�！闭f罷，就要關(guān)門。云客急忙上前，許諾他讓我們進(jìn)去，必有酬謝。少年笑道：“茶葉都沒有，恐慢待了客人，豈是奢望酬謝呀？”
山門一啟，即見佛面，金光與綠陰相映，庭階石礎(chǔ)苔積如繡，殿后臺級如墻，石欄繞之。循臺而西，有石形如饅頭，高二丈許，細(xì)竹環(huán)其趾。再西折北，由斜廊躡級而登，客堂三卷楹緊對大石。石下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橫。堂東即正殿，殿左西向?yàn)樯繌N灶，殿后臨峭壁，樹雜陰濃，仰不見天。星燦力疲，就池邊小憩，余從之。將啟盒小酌，忽聞憶香音在樹杪，呼曰：“三白速來，此間有妙境！”仰而視之，不見其人，因與星燦循聲覓之。由東廂出一小門，折北，有石蹬如梯，約數(shù)十級，于竹塢中瞥見一樓。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額曰“飛云閣”。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遙見一水浸天，風(fēng)帆隱隱，即太湖也。倚窗俯視，風(fēng)動(dòng)竹梢，如翻麥浪。憶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焙鲇致勗瓶陀跇俏骱粼唬骸皯浵闼賮�，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樓，折而西，十余級，忽豁然開朗，平坦如臺。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殘磚缺礎(chǔ)尚存，蓋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環(huán)山，較閣更暢。憶香對太湖長嘯一聲，則群山齊應(yīng)。乃席地開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飯代茶，隨令改茶為粥，邀與同啖。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無居鄰，夜多暴客，積糧時(shí)來強(qiáng)竊，即植蔬果，亦半為樵子所有。此為崇寧寺下院，長廚中月送飯干一石、鹽菜一壇而已。某為彭姓裔，暫居看守，行將歸去，不久當(dāng)無人跡矣。”云客謝以番銀一圓。
山門洞開，即看佛面，金光與綠陰相映著，庭院臺階的石頭上青苔厚厚如繡，大殿后面臺階如高墻，有石欄相圍。順著臺階向西，有一塊形狀似饅頭的大石頭，高二丈左右，腳下有細(xì)竹環(huán)繞。再由西轉(zhuǎn)向北，由斜廊登級而上，有客堂三間，緊對著大石頭。石頭下鑿一小月池，一脈清泉，水草荇藻交錯(cuò)�？吞脰|面即是正殿，正殿的左邊向西是僧房廚房，大殿后臨峭壁，樹蔭遮天蔽日，抬頭看不見日光。星瀾累了，坐在池邊小憩，我也坐下休息。正準(zhǔn)備打開酒食盒小酌，忽然聽到憶香的聲音從樹梢傳來：“三白快快過來，這里有妙境！”抬頭看，并不見人影，因而與星瀾尋著聲音而去。由東廂一小門出來，轉(zhuǎn)向北，有石階如梯子，攀登數(shù)十階，在竹林中瞥見一樓。又沿著梯子上去，八窗洞然，匾額上書著“飛云閣”。四圍群山環(huán)抱如城墻，獨(dú)缺西南一角，遙見一水浸天，風(fēng)帆隱隱，是太湖�？恐白痈┮�，風(fēng)吹動(dòng)竹梢，如麥浪翻滾。憶香道：“怎么樣？”我答：“好個(gè)妙境啊。”忽然又聽到云客在樓西大呼：“憶香快來，此地更有妙境！”因而又下樓，轉(zhuǎn)向西，登了十余臺階，忽然豁然開朗，平坦如臺。打量此處，已經(jīng)在殿后峭壁之上，殘缺的磚基尚存，原來是昔日的殿基地。四周望遠(yuǎn)山，較飛云閣更開闊。憶香對著太湖長嘯一聲，則有群山呼應(yīng)。于是席地飲酒，進(jìn)而發(fā)愁肚子餓了，少年準(zhǔn)備煮焦飯代茶水，便讓他煮成粥，邀他同食。向少年詢問此地為何冷落到這個(gè)地步，他答：“四周無鄰居，夜晚多強(qiáng)盜，存糧時(shí)來搶奪，就是種點(diǎn)蔬果，也多半為樵夫所有。這無隱禪院為崇寧寺的下院，廚中師傅每月中送來飯干一石，鹽菜一壇而已。我為彭姓后人，暫居看守，正準(zhǔn)備回去，不久這里就荒無人煙了�！痹瓶鸵砸粔K銀元作酬謝。
返至來鶴，買舟而歸。余繪《無隱圖》一幅，以贈(zèng)竹逸，志快游也。
返回到來鶴庵，各自乘船回家。不久，我畫下一幅《無隱圖》，贈(zèng)給竹逸和尚，作為此次快意之游的紀(jì)念。
是年冬，余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歡，寄居錫山華氏。明年春，將之維揚(yáng)而短于資，有故人韓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訪焉。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約晤于郡廟園亭中。及出見，知余愁苦，概助十金。園為洋商捐施而成，極為闊大，惜點(diǎn)綴各景，雜亂無章，后疊山石，亦無起伏照應(yīng)。歸途忽思虞山之勝，適有便舟附之。時(shí)當(dāng)春仲，桃李爭研，逆旅行蹤，苦無伴侶，乃懷青銅三百，信步至虞山書院。
這年冬天，我為友人作借債的保人受到連累，家庭失和，寄居于無錫華宅。第二年春，想去揚(yáng)州而苦于沒有銀兩，有故人韓春泉在上洋幕府，因而前去拜訪他。身著破落的衣衫鞋襪，不好意思走進(jìn)官署，投遞一封手札約在郡廟園亭中相見。我們見面后，春泉了解到我的愁苦，慷慨救助十兩銀子�？R園亭為洋商捐資而成，極為闊大，可惜其中點(diǎn)綴的景致，雜亂無章，后面堆疊的山石也缺少起伏呼應(yīng)。歸途中忽然想去虞山勝景一游，正巧有順路的船只便順道前往。正值仲春，桃紅李白，一路上晝夜趕路，苦于沒有同伴，于是懷揣三百文銅錢，信步走到虞山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