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福樓拜住在六層樓的一個單身宿舍里,屋子很簡陋,墻上空空的,家具也很少。他很討厭用一些沒有實用價值的古董來裝飾屋子。他的辦公桌上總是散亂地鋪著寫滿密密麻麻的字的稿紙。
每到星期天,從中午一點到下午七點,他家一直都有客人來。門鈴一響,他就立刻把一塊很薄的紅紗毯蓋到辦公桌上,把桌上的稿紙、書、筆、字典等所有工作用的東西都遮了起來。他總是親自去開門,因為傭人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要回家的。
第一個來到的往往是伊萬•屠格涅夫。他像親兄弟一樣地?fù)肀е@位比他略高的俄國小說家。屠格涅夫?qū)λ幸环N很強烈并且很深厚的愛。他們相同的思想、哲學(xué)觀點和才能,共同的趣味、生活和夢想,相同的文學(xué)主張和狂熱的理想,共同的鑒賞能力與博學(xué)多識使他們兩人常常是一拍即合,一見面,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一種與其說是相互理解的愉快,倒不如說是心靈內(nèi)在的歡樂。
屠格涅夫仰坐在一個沙發(fā)上,用一種輕輕的并有點猶豫的聲調(diào)慢慢地講著,但是不管什么事情一經(jīng)他的嘴講出,就都帶上非凡的魅力和極大的趣味。福樓拜轉(zhuǎn)動著藍(lán)色的大眼睛盯著朋友這張白皙的臉,十分欽佩地聽著。當(dāng)他回答時,他的嗓音特別洪亮,仿佛在他那古高盧斗士式的大胡須下面吹響一把軍號。他們的談話很少涉及日,嵤,總是圍繞著文學(xué)史方面的事件。屠格涅夫也常常帶來一些外文書籍,并非常流利地翻譯一些歌德和普希金的詩句。
過了一會兒,都德也來了。他一來就談起巴黎的事情,講述著這個貪圖享受、尋歡作樂并十分活躍和愉快的巴黎。他只用幾句話,就勾畫出某人滑稽的輪廓。他用他那獨特的、具有南方風(fēng)味和吸引人的諷刺口吻談?wù)撝磺惺挛锖鸵磺腥恕?/P>
他的頭很小卻很漂亮,烏木色的濃密卷發(fā)從頭上一直披到肩上,與卷曲的胡須連成一片;他習(xí)慣用手捋著自己的胡子尖。他的眼睛像切開的長縫,瞇縫著,卻從中射出一道墨一樣的黑光。也許是由于過度近視,他的眼光有時很模糊;講話的調(diào)子有些像唱歌。他舉止活躍,手勢生動,具有一切南方人的特征。
接著來的是左拉。他爬了六層樓的樓梯累得呼呼直喘。一進來就歪在一把沙發(fā)上,并開始用眼光從大家的臉上尋找談話的氣氛和觀察每人的精神狀態(tài)。他很少講話,總是歪坐著,壓著一條腿,用手抓著自己的腳踝,很細(xì)心地聽大家講。當(dāng)一種文學(xué)熱潮或一種藝術(shù)的陶醉使談話者激動了起來,并把他們卷入一些富于想像的人所喜愛的卻又是極端荒謬、忘乎所以的學(xué)說中時,他就變得憂慮起來,晃動一下大腿,不時發(fā)出幾聲:“可是……可是……”然而總是被別人的大笑聲所淹沒。過了一會兒,當(dāng)福樓拜的激情沖動過去之后,他就不慌不忙地開始說話,聲音總是很平靜,句子也很溫和。
左拉中等身材,微微發(fā)胖,有一副樸實但很固執(zhí)的面龐。他的頭像古代意大利版畫中人物的頭顱一樣,雖然不漂亮,卻表現(xiàn)出他的聰慧和堅強的性格。在他那很發(fā)達的腦門上豎立著很短的頭發(fā),直挺挺的鼻子像是被人很突然地在那長滿濃密胡子的嘴上一刀切斷了。這張肥胖但很堅毅的臉的下半部覆蓋著修得很短的胡須,黑色的眼睛雖然近視,但透著十分尖銳的探求的目光。他的微笑總使人感到有點嘲諷,他那很特別的唇溝使上唇高高地翹起,又顯得十分滑稽可笑。
漸漸地,人越來越多,擠滿了小客廳。新來的人只好到餐廳里去。這時只見福樓拜做著大幅度的動作(就像他要飛起來似的),從這個人面前一步跨到那個人面前,帶動得他的衣褲鼓起來,像一條漁船上的風(fēng)帆。他時而激情滿懷,時而義憤填膺;有時熱烈激動,有時雄辯過人。他激動起來未免逗人發(fā)笑,但激動后和藹可親的樣子又使人心情愉快;尤其是他那驚人的記憶力和超人的博學(xué)多識往往使人驚嘆不已。他可以用一句很明了很深刻的話結(jié)束一場辯論。思想一下子飛躍過縱觀幾個世紀(jì),并從中找出兩個類同的事實或兩段類似的格言,再加以比較。于是,就像兩塊同樣的石頭碰到一起一樣,一束啟蒙的火花從他的話語里迸發(fā)出來。
最后,他的朋友們一個個陸續(xù)走了。他分別送到前廳,單獨講一會兒話,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再熱情地大笑著用手拍打幾下對方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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