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輛死囚車沿著大街隆隆走過。時間,你強大的魔術(shù)師,你若讓死囚車恢復(fù)它原來的面目,它便分明是專制帝王的御輦、封建貴族的車騎、弄權(quán)的耶洗別的梳妝臺,是成了賊窩而非上帝住所的教堂和千百萬饑餓的農(nóng)民的茅舍!不,那莊嚴(yán)地制定了造物主的秩序的偉大魔術(shù)師從不逆轉(zhuǎn)他的變化。“若是上帝的意志把你變成這種模樣,”智慧的天方夜譚中的先知對身受魔法者說,“那你就保持這副模樣!但若你這形象只是來自轉(zhuǎn)瞬即逝的魔法,那就恢復(fù)你的本來面目吧!”不會變化,也沒有希望,死囚車隆隆地前進。
這六輛車的陰沉的輪子旋轉(zhuǎn)著,似乎在街上的人群中犁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溝畦。人的臉是溝畦的脊,犁頭穩(wěn)定地犁過,人的臉便向兩面翻開,街兩邊的居民太熟悉這重場面,許多窗戶前都沒有人,有的窗戶上開窗的手連停也沒停,眼睛只望了望車上的面孔。有些窗戶的主人有客人來看熱鬧,主人便帶著博物館館長或權(quán)威解說員的得意之情用手指著這一輛車,那一輛車,好像在解說昨天是誰坐在這兒,前天又是誰坐在那兒。
死囚車上有人注意到了上述種種和自己最后的路上的一切,卻只冷漠地呆望著;有人表現(xiàn)出對生命和人的依戀;有人垂頭坐著,沉入了無言的絕望;也有人很注意自己的儀表,照他們在舞臺或圖畫里見到的樣子在群眾面前表露一番。有幾個在閉目沉思,力圖控制混亂的思想。只有一個可憐人嚇破了膽,形象瘋狂,昏沉如醉,唱著歌兒,還想跳舞?扇克狼舨o一個用目光或手勢向人們乞求憐憫的。
由幾個騎兵組成的衛(wèi)隊跟囚車并排前進著。有的人不時轉(zhuǎn)向他們,向他們提出問題。問題似乎總是相同,因為問過之后,人們總往第三輛囚車擠去。跟第三輛囚車并排走著的騎兵常用戰(zhàn)刀指著車上的一個人。人們主要的好奇心是找出那人在哪里。那人站在囚車后部低頭在跟一個姑娘談話。那站娘坐在囚車的一側(cè),握住他的手。那人對周圍的景象并不好奇,也不在意、只顧跟姑娘淡著。在圣奧諾雷長長的街道上不時有人對他發(fā)出叫喊。那叫喊即使能打動他,也不過讓他發(fā)出一個沉靜的微笑,并隨意甩一甩落到臉上的頭發(fā)——他的手被綁著,不容易摸到臉。
在一個教堂的臺階上等著囚車到來的是密探兼監(jiān)獄綿羊。他望了望第一輛,不在。他望了望第二輛,不在。他已經(jīng)在問自己,“難道他拿我作了犧牲?”他臉上卻立即平靜了下來,望進了第三輛
“埃佛瑞蒙德是哪一個?”他身后有人問。
“那一個。后面那個!
“手被一個姑娘握住的?”,
“是的!
那人叫道,“打倒埃佛瑞蒙德!把全部貴族都送上斷頭臺!打倒埃佛瑞蒙德!”
“噓,噓!”密探怯生生地求他。
“為什么不能叫,公民?”
“他是去抵命的,五分鐘后就要完事了,讓他安靜一下吧!
可是那人還繼續(xù)叫著,“打倒埃佛瑞蒙德!”埃佛瑞蒙德的臉向他轉(zhuǎn)過去了一會兒,看見了密探,仔細望了望他,又轉(zhuǎn)向了前方。
時鐘敲了三點,從人群中犁出的溝畦轉(zhuǎn)了一個彎,來到刑場和目的地。人的臉向兩邊分開,又合攏了,緊跟在最后的鏵犁后面往前走——大家都跟著去斷頭臺。斷頭臺前有幾個婦女手中織著毛線,坐在椅子上,仿佛是在公共娛樂園里。復(fù)仇女神站在最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她在尋找她的朋友。
“泰雷茲!”她用她那失利的聲音叫道!罢l見到她了?泰雷茲.德伐日!”
“她從來不曾錯過的,”姐妹行中的一個織毛線的婦女說。
“不會的,現(xiàn)在也不會錯過,”復(fù)仇女神氣沖沖地說!疤├灼!”
“聲音大一點,”那女人建議。
是的,聲音大一點,復(fù)仇女神。聲音很大了,可她仍然沒聽見。再大一點吧,復(fù)仇女神,再加上幾句咒罵什么的?伤匀粵]出現(xiàn)。打發(fā)別的女人到各處去找找吧!是在什么地方舍不得離開了么?可是去找的人未必情愿走遠,盡管她們做過許多可怕的事。
“倒霉!”復(fù)仇女神在椅子上頓腳大叫,“囚車到了!埃佛瑞蒙德一轉(zhuǎn)眼工夫就要報銷了,可她不在這兒!你看,她的毛線活兒還在我手里呢!她的空椅子在等她。氣死我了,我太失望了,我要大喊大叫!”
復(fù)仇女神從椅子上跳下來喊叫時,囚車已開始下人。圣斷頭臺的使者們已經(jīng)穿好刑袍,做好準(zhǔn)備。嚓——一個腦袋提了起來,在那腦袋還能思想、還能說話的時候,織毛線的婦女連抬頭看一眼都不愿意,只是數(shù)道,“一!
第二輛囚車下完了人走掉了,第三輛開了上來。“嚓”——從不遲疑、從不間斷地織著毛線的婦女們數(shù)道,“二。”
被當(dāng)作是埃佛瑞蒙德的人下了車,女裁縫也跟著被扶了下來。下車時他也沒有放松她那無怨無尤的手,總按自己的諾言握住它。他體貼地讓她用背對著那“嚓”“嚓”響著的機器——那機器正不住地嗚嗚響著,升起和落下。她望著他的眼睛,表示感謝。
“若不是有了你,親愛的陌生人,我不會這么鎮(zhèn)靜,因為我天生是個可憐的小女人,膽子很小。我也不能抬頭看上帝——上帝也被殺死了——向他祈求今天能給我們希望和安慰。我認為你是上天送給我的!
“你也一樣,是上天送給我的,”西德尼.卡爾頓說,“讓你的眼睛總看著我,親愛的孩子,別的什么都不要想!
“我握住你的手就什么都不想了。若是他們很快,我放手之后甚至可以完全不想!
“他們會很快的。別害怕!”
兩人雖在迅速減少的死囚群中,說起話來卻似乎沒有旁人。他們眼睛相望,聲音相應(yīng),手拉著手,心映著心。這一對萬類之母的兒女原本距離很遠,還有種種差異,現(xiàn)在卻在這陰暗的大路上走到了一起,要同路回家,到母親懷里去休息。
“勇敢而大度的朋友,你能回答我一個最后的問題嗎?我很無知,因此這問題叫我煩惱——只有一點點煩惱。”
“什么問題?告訴我。”
“我有.一個表妹,是我唯一的親戚,也跟我一樣是個孤兒。我非常愛她。她比我小五歲,住在南方一戶農(nóng)民家里。我們是因為窮而分手的,她對我的命運完全不知道,因為我不會寫信。若是我能寫,我能怎樣告訴她呢!那總比現(xiàn)在這樣好吧!”
“是的,是的,是要好一些。”
“來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現(xiàn)在我望著你那善良堅強的臉,覺得你給了我很大的支持。我仍然在想,是這么個問題:若是共和國真地為窮人辦好事,窮人少挨餓了,受的各種苦也少了,我的表妹就可以活很久,甚至活到老年。”
“你的問題是什么,我溫和的妹妹?”
“你認為,”那一雙無怨無尤、受得起委屈的眼睛噙滿了淚水,嘴唇顫抖著張得略大了些,“我在一個更好的世界里等她,我相信在那兒你和我都會受到慈祥的關(guān)注。那時你認為我會感到等得太久么?”
“不可能。那兒沒有時間,也沒有煩惱。”
“你給了我很多安慰!我太無知了。我現(xiàn)在是不是該跟你吻別了?時間到了么?”
“到了!
她吻吻他的嘴唇,他也吻吻她的嘴唇,兩人彼此鄭重地祝福。他松了手,那消瘦的手沒有顫抖。在那無怨無尤的臉上只有甜蜜的光明的堅韌,沒有別的。她在他前面一個——她去了;打毛線的婦女們數(shù)道,“二十二!
“主說,復(fù)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fù)活著;凡活著信仰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一大片語聲唧唧噥噥;一大片面孔抬了起來;許多腳步從外圍往里擠,人群往前涌動,有如潮水興起。一切如閃電般消失。二十三。
那天晚上城里的人議論起來,說他的面孔是在那兒所見到的最平靜的面孔。不少的人還說他顯得崇高,像個先知。
死在同一把利斧之下的引人注目的受難者中有一個婦女,不久前曾在同一個刑架的腳下要求準(zhǔn)許寫下激蕩在她胸中的思想。若是卡爾頓能抒發(fā)他的感想,而他的感想又出自先知之口,那么,他的想法會是這樣:
“我看見巴薩、克萊、德伐日、復(fù)仇女神、陪審員、法官,一長串新的壓迫者從被這個懲罰工具所摧毀的老壓迫者們身上升起,又在這個懲罰工具還沒有停止使用前被消滅。我看見一座美麗的城市和一個燦爛的民族從這個深淵中升起。在他們爭取真正的自由的奮斗中,在他們的勝利與失敗之中,在未來的漫長歲月中,我看見這一時代的邪惡和前一時代的邪惡(后者是前者的自然結(jié)果)逐漸贖去自己的罪孽,并逐漸消失。
“我看見我為之獻出生命的人在英格蘭過著平靜、有貢獻、興旺、幸福的生活—一我是再也見不到英格蘭了。我見到露西胸前抱著個以我命名的孩子。我看見露西的父親衰老了、背駝了,其它方面卻復(fù)了原,并以他的醫(yī)術(shù)忠實地濟世救人,過著平靜的生活。我看見他們的好友,那個善良的老人,在十年之后把他的財產(chǎn)贈送給了他們,并平靜地逝世,去接受主的報償。
“我看見我在他們和他們無數(shù)代后裔心里占有神圣的地位。我看見露西成了個龍鐘老婦,在我的祭日為我哭泣。我看見她跟她的丈夫正結(jié)束生命的歷程,并排躺在彌留的榻上。我知道他倆彼此在對方的靈魂中占有光榮崇高的地位,而我在他倆靈魂中的地位則更光榮、更崇高。
“我看見躺在她懷里的以我命名的孩子長大成人,在我曾走過的道路上奮勇前行。我看見他業(yè)績優(yōu)異,以他的光耀使我的名字輝煌。我看見我染在那名字上的污跡消失。我看見他站在公平正直的法官和光明磊落的人們的最前列。我看見他帶了一個又以我命名的孩子來到這里。那時這里已是一片美景,全沒了今天的扭曲和丑惡。那孩子長了個我所熟悉的前額和一頭金發(fā)。我聽見他告訴孩子我的故事,聲音顫抖,帶著深情。
“我現(xiàn)在已做的遠比我所做過的一切都美好;我將獲得的休息遠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甜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