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之前的一個晚上，我邀幾個朋友到少陵原去。
少陵原在長安南部，古已有之。唐帝國浩浩蕩蕩近乎三百年，不但有巍峨之長安，而且有秀麗之洛陽，其皇帝，特別是女皇帝武則天陛下，很喜歡游動于兩京之間。但它的貴族卻一直熱衷于棲息韋曲，因為韋曲平川一片，清流多帶，為風水寶地。韋曲就在少陵原的腳下，少陵原就在韋曲的岸上。少陵原于韋曲仿佛是一道屏障，有了少陵原，韋曲才顯得寧帖和安妥。烏瞰韋曲，少陵原則是絕妙的立足點。
杜甫總是以“少陵野老”和“少陵布衣”自居，是因為他的祖先留了一點舊宅和老田在這里。他困于長安的那些年，不得已住在了少陵原，自耕自耘，補貼生活。有一天我突然想，杜甫在少陵原是會經(jīng)�？吹阶≡陧f曲的那些貴族的，我問自己，不知道看到肥馬新車，云衣霞裳，杜甫是什么心情。
仲夏之夜，少陵原高高在上，足以游弋目光，放縱思想。宇宙之大，星辰之小，清風之爽，空氣之純，還有月輝之明，蟋蟀之唱，無不助言論之興。
我和幾個朋友席地而坐，任意臧否，氣氛頗為輕松和隨便。不過都是文化人，遂所有問題都在文化范圍。評議最多的，是杜甫；評議最深的，也是杜甫。仿佛坐在了杜甫的菜園而不多多研究杜甫，就是對先生不公正似的。
那天晚上，我和幾個朋友還討論了一個嚴肅的問題，這便是詩人的命運為什么多蹇。這個問題在少陵原一提出，我便看見輝煌的長安街上出現(xiàn)了一支詩人隊伍，他們密密麻麻，比肩而來，接踵而去。
長安街當然是寬闊的、平坦的，根本不會有什么石頭和磚頭，但他們卻走得磕磕絆絆，滿是傷痕。他們衣冠不華，精神不振，有的則怒發(fā)千丈長，愁紋三尺深。
我很困惑，不過也在理解。我想，無論如何，唐帝國應該屬于中國歷史上一個開明和寬松的時代。
既然在這樣一個時代，詩人都不會有好的命運，那么在別的黑暗時代的詩人將怎樣呢?我以為，唐帝國的詩人有典型的意義。
唐帝國固然偉大，不過唐帝國依然是官本位，人的價值表現(xiàn)為一元。在這樣一個社會，凡是人，無不想進入管理者或統(tǒng)治者的隊伍，因為管理者或統(tǒng)治者就是官，它意味著權(quán)力和財富。官是受到社會普遍尊重和羨慕的，當了官，顯然就是有了價值。
唐帝國的詩人，即使他是一個天才，他也妄想以自己的藝術(shù)活動而實現(xiàn)其價值。詩人的作品如李白之詩和李賀之詩，現(xiàn)在的人可以把它們推為稀世之寶，絕代之珍，但在當時，它們卻充其量只是進入唐政府的敲門磚與通行證。詩人進入了唐政府，變成了管理者或統(tǒng)治者，才會顯出自己的價值，然而作為詩人，僅僅是詩人，他卻是沒有多少價值的。
在長安街上徘徊的那些詩人，都是希望到唐政府去工作的，不過這非常難。它幾乎是一種搏斗，甚至是一種鏖戰(zhàn)，往往失敗者多，勝利者少。僅僅是進士及第這一關(guān)，便會使一茬一茬的詩人摔倒在地，爬不起來。
也許幸運的詩人通過科舉之路變成了管理者或統(tǒng)治者，從而感覺榮光，不過詩人一般皆難以得意到底。事實是，詩人的下場常常都是很悲哀的。原因在于，權(quán)力領域的游戲是復雜的，往往是在黑箱之中操作，可詩人卻是以美的標準考量生活，于是容易看見丑，看見惡，看見了就怒氣沖天，喜歡批評，加之詩人過于率真，好激動，遇到問題也不會迂回，所以總是碰壁�？梢则炞C一下，在唐政府工作的詩人，誰不是碰壁碰得頭破血流啊?
那么詩人的命運怎么才能徹底改變呢?我以為，唯有詩人的作品進入市場，并在市場中可以交換，從而產(chǎn)生利潤。唯有到了這樣一個時代，詩人才能擺脫攀援之累，依附之羞，甚至不進入管理者或統(tǒng)治者的隊伍一樣驕傲地在天下行走。它應該是這樣一個社會，它顛覆了官本位的秩序，人的價值能夠表現(xiàn)為多元。令我欣慰的是，在中國詩人顛沛流離了幾千年之后，這樣一個社會終于漸漸出現(xiàn)了。它是一片綠色的田野，透過迷蒙的水霧，我已經(jīng)聞到了一股新鮮的稻香。它是一群飛翔的鴿子，在陽光之下，我已經(jīng)聽到了翅膀磨擦氣流的音響。它是橫排天邊的一派晚霞，盡管大云詭譎，但它卻絢麗奇幻，而且我已經(jīng)看到了像雪浪一樣在夜空涌動的星辰。
（節(jié)選自《夾縫中的歷史》）
9．簡要概括散文第二段有關(guān)少陵原的描寫在文中的作用。（4分）
10．理解文中畫線句子的含意和作用。（6分）
11．結(jié)合文章內(nèi)容，簡要說說“詩人的命運為什么多蹇”。（5分）
12．文章的結(jié)尾，作者想象了一幅絢麗奇幻的原野圖景，試探究這樣的結(jié)尾有什么樣的深刻意蘊。并結(jié)合文章內(nèi)容，談談詩人價值的實現(xiàn)需要哪些條件。（6分）
參考答案：
9．交代了少陵原的歷史和地理位置，（1分）引出下文中對杜甫的描寫，（1分）并和作者設想杜甫在少陵原看到住在韋曲的貴族奢華的生活相照應。（2分）
10．唐代任何一個詩人都期望通過自己的詩歌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但是，在官本位的社會中他們卻無法通過藝術(shù)活動去實現(xiàn)自身價值。（3分）承接上文中談到的唐朝人的價值觀的內(nèi)容，引出下文中李白、李賀等人悲劇的必然性。（3分）
11．科舉制度的殘酷；官位至上的價值觀；權(quán)力領域的游戲過于復雜；詩人率直、好激動的修改及考量生活的標準不適宜官場；沒有形成將詩人的作品進入市場，并可以交換，從而產(chǎn)生利潤的時代。（每點1分，共5分。）
12．第一問：形象地描繪出詩人們像“飛翔的鴿子”一樣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用這幅美麗的圖景烘托出作者以目中理想社會的美景已經(jīng)嶄露頭角；以這幅絢麗奇幻的原野圖景結(jié)尾，言已盡而意無窮，增添了豐富的想象空間和文章的韻味。（3分）
第二問：社會條件：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統(tǒng)治者重視人才；公平公正的人才選拔制度。（2分，任答2點，言之有理即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