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燈如月
晚飯后散步回來,我、兒子和妻一如既往地達成默契:我寫作、兒看書、妻彈琴。我們各自關(guān)嚴了門,沉浸在各自所鐘情的天地里去。電就是在這時停的,房間里頓時漆黑如罩,琴聲戛然而止。也不過片刻,妻摸索出了那只陳舊的蠟燭,“嚓”的一聲響,客廳里先亮起一束毛筆尖似的燭光。
蠟燭燃燒得靜極,火苗兒紋絲不動,柔柔的光款款地投向四壁,屋里多起隱隱約約的黑影。妻和獨生子不習慣這樣的暗淡,輕掩房門到院中納涼去了。我無奈地擱下筆,借此點了支煙,靜坐桌前,目光落在了燭焰上。屋里是少有的靜,燭光下青翠文竹和墻上的字畫條幅被罩上了一層朦朧;燭光的芳香淡淡彌漫。燭,營造出滿屋的馨香和溫情。
我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靜如處子的燭焰。凝望它,它就幻化成了一盞油燈,驀地點燃凝固于我心頭已有十數(shù)個年頭的思緒。油燈對于我來說記憶尤為深刻。抑或,我所有智慧的開啟,無不與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大約是在上小學五年級時,因為要升初中,我們晚上開始上自習課。那時,故鄉(xiāng)偏僻尚未通電,30多位同學端著油燈匯集到教室里來,一俟點燃亮光如柱,立即四壁生輝。第一次處在幾十盞燈同時點燃的輝澤里,我們原本就十分活潑的童心越發(fā)地激動不安,素來寧靜的教室搬桌挪椅,呼應嬉笑,難得安寧。有調(diào)皮者趁人不備,撲地吹滅同桌亮著的燈,那正在看書的同學先是一愣,繼而就要動手揪人,揪不著便撲地也將對方的燈吹滅……
這個晚上正值隆冬,有米粒大的雪花飄然搖落。間或就有一股北風透過窗欞缺了玻璃的豁口吹進教室來,齊刷刷一片的火苗兒先是被吹得卷縮了身子傾向一邊,陡然變暗,未待挺直恢復先前的亮,便紛紛地熄滅,大家就又一陳驚呼。惟角落里剩下一二盞孤燈,成了“火源”。眾人一窩蜂擁去,爭著要先點亮自己這盞,接著就聽到油燈墜地的脆響。整個冬季,每晚自習總會有十幾、二十分鐘這樣的嬉戲,簡陋窄小的教室里溫馨平添,多了份浪漫,少了份凝重,我們負重的童心因此而變得輕松、愉悅。
初中大家都考上了,或許是年長了,或許是課程驟然增多,或許是有了兩年之后要考高中的壓力,我們從入學這天起便開始上晚自習。燈還是過去的燈,人還是過去的人,而教室里卻是再也看不到先前眾人笑鬧的情景了,個個面孔緊繃,神無旁及,火苗兒裊裊而燃。肅穆的教室里更加沉寂,心里泯滅已久的那種壓抑和負重感又悄悄地萌發(fā)……
上高中是在十幾里地外的公社,沒有想到晚上會是在電燈下看書的。雖然吊在屋梁上的只是普通白熾燈,但與過去的油燈相比,那就是一個是太陽一個是月亮了。電是校辦工廠發(fā)的,盡管一到夜晚柴油發(fā)電機的響聲會打破校園的寧靜,卻絲毫不會使人覺得吵雜,仿佛那突突的響聲是夜的伴奏曲,夜因為有這樣節(jié)奏分明的轟鳴而變得富有活力,充滿生機。
不過,油燈是未敢拋棄的,那時柴油價賤,供不應求,學校常因缺油而停電,所以,從初中帶來的油燈始終在抽屜里占有它的位置。而1978年的夏天,每個晚上的自習我們幾乎無一不是在油燈下熬過的。
這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初夏,數(shù)以百計的補習生、插班生涌入校園,同我們應屆生一起迎接高考。教室里異常悶熱,能靜下心來復習是不可能的事。每到夜晚,所有的課桌都被我們各自搬到教室旁一溜兒排開的幾個籃球場上,或三五合并,或獨處一隅,然后點亮油燈。這是一個龐大的燈陣,數(shù)百盞油燈,燦然的火焰,在夜的空間跳動,星點相連,忽閃搖曳,若星河般絢爛,圣火降臨般壯麗……
晶亮的月升起來,能夠看到月光下油燈淡藍色的煙霧隨夜的氣息飄逸繚繞,翻動書頁的響聲窸窸窣窣,筆尖與紙的磨擦聲窸窸窣窣,隱伏著繁忙與競爭。桌左前方那盞油燈是在我目光里跳動數(shù)次之后熄滅的,接著聽到燈下傳出無奈的嘆息聲。我注視著那片暗淡,久久地,那盞燈卻是再也沒有亮起來。我忍不住走過去。
“沒油了,買不起油,我用的是爹娘吃的棉籽油,他們一個多月沒吃油了。”那是個補習生,他說。
我知道他是初中畢業(yè)后因父母雙雙患病而輟學的;謴透呖迹粷矞绲睦^續(xù)求學的希望得以復蘇。他曾是全公社所有的初中生中的尖子,所以他想創(chuàng)造初中生考大學的奇跡。我把我的油燈連同桌子移過去,我知道他缺少的不是智慧,而是缺少點燃智慧的光亮。他瞪著驚奇的眼睛盯著我,嘴唇翕動不語。感激是不需要語言的。月升到了中天的位置,清輝如許,月光下的油燈的火焰更嫵媚、灑脫、靈光鼓蕩。
這年的秋天他創(chuàng)造了想要創(chuàng)造的奇跡,而我卻落榜了。他在大學里給我來信說“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月放清輝的晚上,你是我心中的燈。”我回信說“你也是我心中燈。你創(chuàng)造的奇跡,使我們這些以黃土地為生的人看到了希望!
。āx自《當代散文精品》文:謝新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