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來,我在精神上跟不在眼前的識與不識的朋友們交談,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所以我今天覺得需要對他們高聲傾吐一下。我決不能忘恩負義,不感謝他們對我的厚意。從我開始寫《約翰·克利斯朵夫》這個冗長的故事起,我就是為他們寫的,和他們一同寫的。他們鼓勵我,耐著性子陪著我,向我表示同情,使我感到溫暖。即使我能給他們多少好處,他們給我的可是更多。我的作品是我們的思想結(jié)合起來的果實。
我開始執(zhí)筆的時候,根本不敢希望同情我們的人會超過一小群朋友:我的野心只限于蘇格拉底之家。然而年復(fù)一①年,我覺得好惡相同,痛苦相同的弟兄們不知有多多少少,在巴黎猶如在內(nèi)地,在法國以內(nèi)猶如在法國以外。這一點,在克利斯朵夫吐露了他的和我的衷曲,表示他瞧不起節(jié)場的那一卷出版以后,我就明白了。我的著作所引起的回響,從來沒有象這一卷那樣迅速的。因為那不但是我的心聲,同時是我朋友們的心聲。他們很知道,《克利斯朵夫》不單是屬于我的,而且也是屬于他們的。我們把共同的靈魂大部分都灌輸給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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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蘇格拉底建造屋舍,人謂太小,蘇格拉底回答:“只要它能容納真正的朋友就行了。"
既然《克利斯朵夫》是屬于讀者的,我就應(yīng)當(dāng)向他們對這一卷有所解釋。如在《節(jié)場》中一樣,讀者在此找不到小說式的情節(jié),而本書主人翁的生涯似乎也中途停頓了。
因此我得說明這部作品是在什么情形之下著手的。
我那時是孤獨的。象多少的法國人一樣,我在一個精神上跟我敵對的世界里感到窒息;我要呼吸,我要反抗一種不健全的文明,反抗被一般俗稱的優(yōu)秀階級毒害的思想,我想對那個優(yōu)秀階級說:“你撒謊,你并不代表法蘭西!
要達到這個目的,我必須有一個眼目清明,心靈純潔的主人翁,——他又必須有相當(dāng)高尚的靈魂才能有說話的權(quán)利,有相當(dāng)雄壯的聲音才能教人聽到他的話。我很耐性的達成了這樣的一個主角。在我還沒決定開始動筆以前,這件作品在我心頭醞釀了十年;直到我把克利斯朵夫全部的行程認清楚了,克利斯朵夫才開始上路;《節(jié)場》中的某些篇章,《約翰·克利斯朵夫》全書最后的幾卷,都是在《黎明》以前①或同時寫的。在克利斯朵夫與奧里維身上反映出來的法國景象,自始就在本書中占著重要地位。所以,主人翁在人生的中途遇到一個高崗,一方面回顧一下才走過的山谷,一方面瞻望一番將要趲奔的前途的時候,希望讀者不要認為作品越出了范圍,而認為是一種預(yù)定的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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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別是記九卷《燃燒的荊棘》中關(guān)于阿娜的部分!
顯而易見,這最后幾卷(《節(jié)場》與《戶內(nèi)》)跟全書其他的部分同樣不是小說,我從來沒有意思寫一部小說。那末這作品究竟是什么呢?是一首詩嗎?——你們何必要有一個名字呢?你們看到一個人,會問他是一部小說或一首詩嗎?我就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一個人的生命決不能受一種文學(xué)形式的限制。它有它本身的規(guī)則。每個生命的方式是自然界一種力的方式。有些人的生命象沉靜的湖,有些象白云飄蕩的一望無極的天空,有些象豐腴富澆的平原,有些象斷斷續(xù)續(xù)的山峰。我覺得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生命象一條河;我在本書的最初幾頁就說過的!菞l河在某些地段上似乎睡著了,只映出周圍的田野跟天色。但它照舊在那里流動,變化;有時這種表面上的靜止藏著一道湍激的急流,猛烈的氣勢要以后遇到阻礙的時候才會顯出來。這便是《約翰·克利斯朵夫》全書中這一卷的形象。等到這條河積聚了長時期的力量,把兩岸的思想吸收了以后,它將繼續(xù)它的行程,——向汪洋大海進發(fā),向我們大家歸宿的地方進發(fā)。
羅曼·羅蘭一九○九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