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設(shè)法要認識貝多芬。一八一二年,終于他們在波希米亞的浴場特普利茲地方相遇,結(jié)果卻不很投機。貝多芬熱烈佩服著歌德的天才;一八一一年二月十九日他寫給貝蒂娜的信中說:"歌德的詩使我幸福。"一八○九年八月八日他在旁的書信中也說:"歌德與席勒,是我在莪相與荷馬之外最心愛的詩人。"……值得注意的是,貝多芬幼年的教育雖不完全,但他的文學(xué)口味極高。在他認為"偉大,莊嚴,D小調(diào)式的"歌德以外而看做高于歌德的,只有荷馬。普盧塔克。莎士比亞三人。在荷馬作品中,他最愛《奧德賽》。莎士比亞的德譯本是常在他手頭的,我們也知道莎士比亞的《科里奧蘭》和《暴風(fēng)雨》被他多么悲壯地在音樂上表現(xiàn)出來。至于普盧塔克,他和大革命時代的一般人一樣,受有很深的影響。古羅馬英雄布魯圖斯是他的英雄,這一點他和米開朗琪羅相似。他愛柏拉圖,夢想在全世界上能有柏拉圖式的共和國建立起來。一八一九……二○年間的談話冊內(nèi),他曾言:"蘇格拉底與耶穌是我的模范。"但他過于自由和過于暴烈的性格,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和,而不免于傷害它。他曾敘述他們一同散步的情景,當(dāng)時這位驕傲的共和黨人,把魏瑪大公的樞密參贊。*按此系歌德官銜教訓(xùn)了一頓,使歌德永遠不能原諒。
"君王與公卿盡可造成教授與機要參贊,盡可賞賜他們頭銜與勛章;但他們不能造成偉大的人物,不能造成超臨庸俗社會的心靈;……而當(dāng)像我和歌德這樣兩個人在一起時,這般君侯貴胄應(yīng)當(dāng)感到我們的偉大……昨天,我們在歸路上遇見全體的皇族。*按系指奧國王室,特普利茲為當(dāng)時避暑勝地,中歐各國的親王貴族麇集。我們遠遠里就已看見。歌德掙脫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我徒然對他說盡我所有的話,不能使他再走一步。于是我按了一按帽子,扣上外衣的鈕子,背著手,往最密的人叢中撞去。親王與近臣密密層層;太子魯?shù)婪?按系貝多芬的鋼琴學(xué)生對我脫帽;皇后先對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認得我的……為了好玩起計,我看著這隊人馬在歌德面前經(jīng)過。他站在路邊上,深深地彎著腰,帽子拿在手里。事后我大大地教訓(xùn)了他一頓,毫不同他客氣……"以上見貝多芬致貝蒂娜書。這些書信的真實性雖有人懷疑,但大體是準(zhǔn)確的。
而歌德也沒有忘記。歌德寫信給策爾特說:"貝多芬不幸是一個倔強之極的人;他認為世界可憎,無疑是對的;但這并不能使世界對他和對旁人變得愉快些。我們應(yīng)當(dāng)原諒他,替他惋惜,因為他是聾子。"歌德一生不曾做什么事反對貝多芬,但也不曾做什么事?lián)碜o貝多芬;對他的作品,甚至對他的姓氏,抱著絕對的緘默。骨子里他是欽佩而且懼怕他的音樂:它使他騷亂。他怕它會使他喪失心靈的平衡,那是歌德以多少痛苦換來的……年輕的門德爾松,于一八三○年經(jīng)過魏瑪,曾經(jīng)留下一封信,表示他確曾參透歌德自稱為"騷亂而熱烈的靈魂"深處,那顆靈魂是被歌德用強有力的智慧鎮(zhèn)壓著的。門德爾松在信中說:"……他先是不愿聽人提及貝多芬;但這是無可避免的,(*按門德爾松那次是奉歌德之命替他彈全部音樂史上的大作品,)他聽了《第五交響曲》的第一章后大為騷動。他竭力裝做鎮(zhèn)靜,和我說:'這毫不動人,不過令人驚異而已,。過了一會,他又道:'這是巨大的……*按歌德原詞是Grandiose,含有偉大或夸大的模棱兩可的意義,令人猜不透他這里到底是頌贊(假如他的意思是"偉大"的話)還是貶抑(假如他的意思是"夸大"的話)……狂妄的,竟可說屋宇為之震動。,接著是晚膳,其間他神思恍惚,若有所思,直到我們再提起貝多芬時,他開始詢問我,考問我。我明明看到貝多芬的音樂已經(jīng)發(fā)生了效果……"*按策爾特為一平庸的音樂家,早年反對貝多芬甚烈,直到后來他遇見貝多芬時,為他的人格大為感動,對他的音樂也一變往昔的謾罵口吻,轉(zhuǎn)而為熱烈的頌揚。策氏為歌德一生至友,歌德早期對貝多芬的印象,大半受策氏誤解之影響,關(guān)于貝多芬與歌德近人頗多擅文討論。羅曼·羅蘭亦有《歌德與貝多芬》一書,一九三○版。
《第七交響曲》和《第八交響曲》便是這時代的作品,就是說一八一二年在特普利茲寫的:前者是節(jié)奏的大祭樂,后者是詼謔的交響曲,他在這兩件作品內(nèi)也許最是自在,像他自己所說的,最是"盡量",那種快樂與狂亂的激動,出其不意的對比,使人錯愕的夸大的機智,巨人式的。使歌德與策爾特惶駭?shù)谋l(fā),見策爾特一八一二年九月二日致歌德書,又同年九月十四日歌德致策爾特書:"是的,我也是用著驚愕的心情欽佩他。"一八一九年策爾特給歌德信中說:"人家說他瘋了。"使德國北部流行著一種說數(shù),說《第七交響曲》是一個酒徒的作品……不錯,是一個沉醉的人的作品,但也是力和天才的產(chǎn)物。
他自己也說:"我是替人類釀制醇醪的酒神。是我給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熱狂!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瓦格納所說的,想在《第七交響曲》的終局內(nèi)描寫一個酒神的慶祝會。這至少是貝多芬曾經(jīng)想過的題目,因為他在筆記內(nèi)曾經(jīng)說到,尤其他在《第十交響曲》的計劃內(nèi)提及。在這闋豪放的鄉(xiāng)村節(jié)會音樂中,我特別看到他佛蘭芒族的遺傳;同樣,在以紀律和服從為尚的國家,他的肆無忌憚的舉止談吐,也是淵源于他自身的血統(tǒng)。不論在哪一件作品里,都沒有《第七交響曲》那么坦白,那么自由的力。這是無目的地,單為了娛樂而浪費著超人的精力,宛如一條洋溢泛濫的河的歡樂。在《第八交響曲》內(nèi),力量固沒有這樣的夸大,但更加奇特,更表現(xiàn)出作者的特點,交融著悲劇與滑稽,力士般的剛強和兒童般的任性。和寫作這些作品同時,他在一八一一至一二年間在特普利茲認識一個柏林的青年女歌唱家,和她有著相當(dāng)溫柔的友誼,也許對這些作品不無影響。
一八一四年是貝多芬幸運的頂點。在維也納會議中,人家看他做歐羅巴的光榮。他在慶祝會中非;钴S。親王們向他致敬,像他自己高傲地向申德勒所說的,他聽任他們追逐。
他受著獨立戰(zhàn)爭的鼓動。在這種事故上和貝多芬大異的,是舒伯特的父親,在一八○七年時寫了一闋?wèi)?yīng)時的音樂,《獻給拿破侖大帝》,且在拿破侖御前親自指揮。*按拿破侖于一八一二年征俄敗歸后,一八一三年奧國興師討法,不久普魯士亦接踵而起,是即史家所謂獨立戰(zhàn)爭,亦稱解放戰(zhàn)爭。一八一三年,他寫了一闋《威靈頓之勝利交響曲》;一八一四年初,寫了一闋?wèi)?zhàn)士的合唱:《德意志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許多君主前面指揮一支愛國歌曲:《光榮的時節(jié)》;一八一五年,他為攻陷巴黎。*按系指一八一四年三月奧德各邦聯(lián)軍攻入巴黎寫一首合唱:《大功告成》。這些應(yīng)時的作品,比他一切旁的音樂更能增加他的聲名。布萊修斯。赫弗爾依著弗朗索瓦。勒特龍的素描所作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弗蘭茲?巳R因塑的臉型(Masque),活潑潑地表現(xiàn)出貝多芬在維也納會議時的面貌。獅子般的臉上,牙床緊咬著,刻畫著憤怒與苦惱的皺痕,但表現(xiàn)得最明顯的性格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侖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戰(zhàn)爭里不像在音樂中那么內(nèi)行!否則我將戰(zhàn)敗他!”
但是他的王國不在此世,像他寫信給弗朗索瓦。特。布倫瑞克時所說的:"我的王國是在天空。"他在維也納會議時寫信給考卡說:"我不和你談我們的君王和王國,在我看來,思想之國是一切國家中最可愛的: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國中的第一個!
在此光榮的時間以后,接踵而來的是最悲慘的時期。
維也納從未對貝多芬抱有好感。像他那樣一個高傲而獨立的天才,在此輕佻浮華。為瓦格納所痛惡的都城里是不得人心的。瓦格納在一八七○年所著的《貝多芬評傳》中有言:"維也納,這不就說明了一切?……全部的德國新教痕跡都已消失,連民族的口音也失掉而變成意大利化。德國的精神,德國的態(tài)度和風(fēng)俗,全經(jīng)意大利與西班牙輸入的指南冊代為解釋……這是一個歷史。學(xué)術(shù)。宗教都被篡改的地方……輕浮的懷疑主義,毀壞而且埋葬了真理之愛,榮譽之愛,自由獨立之愛!……"十九世紀的奧國戲劇詩人格里爾帕策曾說生為奧國人是一樁不幸。十九世紀末住在維也納的德國大作曲家,都極感苦悶。那時奧國都城的思想全被勃拉姆斯偽善的氣息籠罩。布魯克納的生活是長時期的受難,雨果。沃爾夫終生奮斗,對維也納表示極嚴厲的批評。*按布魯克納(1824—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