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回 溫月江義讓夫人 裘致祿孽遺婦子
“溫月江出場之后,回到朋友家里,入到自己老婆房間,自以為這回三場得意,二定可以望中的,正打算拿頭場首藝念給老婆聽聽,以自鳴其得意。誰知一腳才跨進(jìn)房門口,耳邊已聽得一聲‘唗’!溫月江吃了一驚,連忙站住了。抬頭一看,只見他夫人站在當(dāng)路,喝道:‘你是誰?走到我這里來!’月江訝道:‘甚么事?甚么話?’他夫人道:‘嚇!這是那里來的?敢是一個瘋子?丫頭們都到哪里去了?還不給我打出去!’說聲未了,早跑出四五個丫頭,手里都拿著門閂棒棰,打?qū)⒊鰜。溫月江只得抱頭鼠竄而逃,自去書房歇下。
這書房本是武香樓下榻所在,與上房雖然隔著一個院子,卻與他夫人臥室遙遙相對。溫月江坐在書桌前面,臉對窗戶,從窗戶望過去,便是自己夫人的臥室,不覺定著眼睛,出了神,忽然看見武香樓從自己夫人臥室里出來,向外便走。溫月江直跳起來,跑到院子外面,把武香樓一把捉住。嚇得香樓魂不附體,登時臉色泛青,心里突突兀兀的跳個不住,身子都抖起來。溫月江把他一把拖到書房里,捺他坐下,然后在考籃里取出一個護(hù)書,在護(hù)書里取出一迭場稿來道:‘請教請教看,還可以有望么?’武香樓這才把心放下。定一定神,勉強(qiáng)把他頭場文稿看了一遍,不住的擊節(jié)贊賞道:‘氣量宏大,允稱元作,這回一定恭喜的了!’月江不覺洋洋得意。又強(qiáng)香樓看了二、三場的稿。香樓此時,心已大放,便樂得同他敷衍,無非是讀一篇,贊一篇,讀一句,贊一句。及至三場的稿都看完了,月江呵呵大笑道:‘兄弟此時也沒有甚么望頭,只望在閣下跟前稱得一聲老前輩就夠了!’香樓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這回一定是恭喜的!’
“從此以后,倒就相安了,不過溫、武兩個,易地而處罷了。這一科溫月江果然中了,連著點(diǎn)了。誰知他偏不爭氣,才點(diǎn)了翰林,便上了一個甚么折子,激得萬歲爺龍顏大怒,把他的翰林革了,他才死心塌地回家鄉(xiāng)去。近來聽說他又進(jìn)京來了,不知鉆甚么路子,希圖開復(fù)。人家觸動了前事,便謅了一句小說回目,是‘溫月江甘心戴綠帽’。這位喜雨翁要對上一句,卻對了兩天,沒有對上!蔽业溃骸斑@個難題,必要又有個那么一回實(shí)事,才謅得上呢。若是單對字面,卻是容易的,不過溫對涼,月對星,江對海之類就得了。”喜雨亭道:
“無奈沒有這件實(shí)事,總是難的!
當(dāng)下我見伯述不在,談了幾句就走了;氐教柪铮灰娨粋人在那里和亮臣說話,不住的噯聲嘆氣,滿臉的愁眉苦目,談了良久才去。亮臣便對我說道:“所謂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這句話真是一點(diǎn)不錯!蔽覇柺鞘裁词。亮臣道:“方才這個人,是前任福建侯官縣知縣裘致祿的妾舅。裘致祿他在福建日子甚久,仗著點(diǎn)官勢,無惡不作,歷署過好幾任繁缺,越弄越紅。后來補(bǔ)了缺,調(diào)了侯官首縣,所刮得的地皮,也不知他多少。后來被新調(diào)來的一位閩浙總督,查著他歷年的多少劣跡,把他先行撤任,著實(shí)參了他一本,請旨革職,歸案訊辦。這位裘致祿信息靈通,得了風(fēng)聲,便逃走到租界地方去。等到電旨到日,要捉他時,他已是走的無影無蹤了。后來訪著他在租界,便動了公事,向外國領(lǐng)事要人。他又花言巧語,對外國人說他自己并沒有犯事,不過要改革政治,這位總督不喜歡他,所以冤枉參了他的。外國人向來有這么個規(guī)矩,凡是犯了國事的,叫做國事犯,別國人有保護(hù)之例。據(jù)他說所犯的是改革政治,就是國事犯,所以領(lǐng)事就不肯交人。閩浙總督急的了不得,派了委員去辯論,派了一起,又是一起,足足耽誤了半年多,好容易才把他要了回來。自然是惱得火上加油,把他重重的定了罪案,查抄家產(chǎn),發(fā)極邊充軍。當(dāng)時就把他省城寓所查抄了,又動了電報,咨行他原籍,也把家產(chǎn)抄沒了,還要提案問他寄頓之處,裘致祿便供家產(chǎn)盡絕了,然后起解充軍。
“這裘致祿有個兒子,名叫豹英,因?yàn)榧耶a(chǎn)被抄,無可過活,等他老子起解之后,便悄悄向各處寄頓的人家去商量,取回應(yīng)用。誰知各人不約而同的,一齊抵賴個干干凈凈。你道如何抵賴得來?原來裘致祿得了風(fēng)聲時,便將各種家財,分向各相好朋友處寄頓,一一要了收條,藏在身邊。因?yàn)閮鹤颖⒁幌驌]霍無度,不敢交給他,他自己逃到租界時,便帶了去。等到一邊外國人把他交還中國時,他又把那收條,托付他一個朋友,代為收貯。其時他還仗著上下打點(diǎn),以為頂多定我一個革職查抄罷了。萬不料這一次總督大人動了真怒,錢神技窮,竟把他發(fā)配極邊。他當(dāng)紅的時候,是傲睨一切的,多少同寅,沒有一個在他眼里的。因此同寅當(dāng)中,也沒有一個不恨他入骨。此次他犯了事,凡經(jīng)手辦這個案的人,沒有一個不拿他當(dāng)死囚看待的。有時他兒子到監(jiān)里去看他時,前后左右看守的人,寸步不離,沒有一個不是虎視眈眈的。父子兩個,要通一句私話都不能夠,要傳遞一封信,更是無從下手。直到他發(fā)配登程的那天,豹英去送他,才覷了個便,把幾家寄頓的人家說個大略,還不曾說得周全,便被那解差叱喝開了;又忘記了說寄放收條的那個朋友。豹英呢,也是心忙意亂,聽了十句倒忘了四五句,所以鬧得不清不楚,便分手去了。
“代他存放收條的那個朋友,本是福建著名的一個大光棍,姓單,名叫占光。當(dāng)日得了收條,點(diǎn)一點(diǎn)數(shù),一共是十三張。每張上都開列著所寄的東西,也有田產(chǎn)房契的,也有銀行存據(jù)的,也有金珠寶貝的,也有衣服箱籠的,也有字畫古董的,估了估價,大約總在七八十萬光景。單占光暗想,這廝原來在福建刮的地皮有這許多,此刻算算已有七八十萬,還有未曾拿出來的,與及匯回原籍的呢,還許他另有別處寄頓的呢。此刻單占光已經(jīng)有意要想他法子的了。等到裘致祿定了充軍罪案,見了明文,他便帶了收條,徑到福州省城,到那十三家出立收條人家,挨家去拜望,只說是裘致祿所托,要取回寄頓各件,又拿出收條來照過,大家自然沒有不應(yīng)允的道理。他卻是只有這么一句話,說過之后,卻不來取。等十三家人家挨次見齊之后,裘致祿的案一天緊似一天,那單占光又拿了收條挨家去取,卻都只取回一半,譬如寄頓十萬的,他只收回五萬,在收條上注了某月某日收回某物字樣,底下注了裘致祿名字。然后發(fā)出帖子去請客,單請這十三家人。等都到齊了,坐了席,酒過三巡,單占光舉起酒杯,敬各人都干了一鐘,道:‘列位可知道,裘致祿一案,已是無可挽回的了。當(dāng)日他跑到租界,兄弟也曾經(jīng)助他一臂之力,無如他老先生運(yùn)氣不對,以至于有今日之事。想來各位都與他相好,一定是代他扼腕的!娙寺犃,莫不齊聲嘆息。單占光又道:‘兄弟今天又聽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不知諸位可曾知道?’各人齊說:‘弟等不曾聽得有甚消息。’占光道:‘兄弟也知道列位未必有那么信息靈通,所以特請了列位來,商量一個進(jìn)退。’眾人又齊說:‘愿聞大教!脊獾溃骸值苓@兩天,代他經(jīng)手取了些寄頓東西出來,原打算向上下各處打點(diǎn)打點(diǎn),要翻案的。不料他老先生不慎,等我取了東西,將收條交還他時,卻被禁卒看見了,一齊收了去,說是要拿去回上頭。我想倘使被他回了上頭,是連各位都有不是的,一經(jīng)吊審起來,各位都是窩家,就是兄弟這兩天代他向各位處取了些東西,也要擔(dān)個不是,所以請了各位來商量個辦法!娙寺犃,面面相覷,不知所對。占光又催著道:‘我們此刻,統(tǒng)共一十四個人,真正同舟共命,務(wù)求大家想個法子,脫了干系才好!娙诵税胩鞜o話。占光又再三相促。眾人道:‘弟等實(shí)無善策,還求閣下代設(shè)個法兒,非但閣下自脫干系,就是我等眾人,也是十分感激的。’占光道:‘法子呢,是還有一個。幸而那禁卒頭兒,兄弟和他認(rèn)得,一向都還可以說話。為今之計(jì),只有化上兩文,把那收條取了回來,是個最高之法!娙说溃骸绱俗詈谩5恢嗌?’占光道:‘少呢,我也不能向前途說;多呢,我也不能對眾位說。大約你們各位,多則一萬一個人,少則八千一個人,是要出的!娙艘宦牬篌@道:‘我們那里來這些錢化?’占光把臉一沈,默默不語。慢慢的說道:‘兄弟是洋商所用的人,萬一有甚么事牽涉到我,只要洋東一出面,就萬事都消了。兄弟不過為的是眾位,或在官的,或在幕的,一旦牽涉起來,未免不大好看,所以多此一舉罷了。各位既然不原諒我兄弟這個苦衷,兄弟也不多管閑事了!f著,連連冷笑。內(nèi)中有一個便道:‘承閣下一番美意,弟等并不是不愿早了此事,實(shí)系因?yàn)榇蒸玫募拇孢@些東西,并無絲毫好處,卻無辜被累,憑空要化去一萬、八千,未免太不值得,所以在這里躊躇罷了!脊夂呛谴笮Φ溃骸澞銈,虧你們!還當(dāng)我是壞人,要你們掏腰呢;艘蝗f、八千,把收條取回來,一個火燒掉了,他來要東西,憑據(jù)呢?請教你們各位,是得了便宜?是失了便宜?至于我兄弟,為自己脫干系起見,絕不與諸位計(jì)較,酬谢我覐埵諚l,你就那么放心我!你就那么糊涂!哼,我看你也不是甚么糊涂人!你不要想在這里撒賴!姨娘急的哭起來,又說老媽子干沒了。老媽子急的跪在地下,對天叩響頭,賭咒,把頭都碰破了,流出血來。楊太史索性大罵起來,叫攆。姨娘只得哭了回去,和兄弟商量,只有告官一法。你想一個被參謫戍知縣的眷屬,和一個現(xiàn)成活著的太史公打官司,那里會打得贏?因此縣里、府里、道里、司里,一直告到總督,都不得直。此刻跑到京里來,要到都察院里去告。方才那個人,便是那姨娘的兄弟,裘致祿的妾舅了。莫說告到都察院,只怕等皇帝出來叩閽,都不得直呢!?
正是:莫怪人情多鬼蜮,須知木腐始蟲生。不知這回到都察院去控告,得直與否,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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