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先生傳》課文賞析
古代人物傳記通例 ,開篇先敘傳主之姓名籍貫。陶淵明《五柳先生傳》亦循此例,卻有意同讀者開了一個大玩笑:“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眰髦魃诤螘r,長于何地,何姓何名,概莫能知,這位“五柳先生”簡直是天外來客。唯一與傳主身份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只是“宅旁有五柳樹”而已!
沈約《宋書·隱逸傳》引《五柳先生傳》且評之曰,陶淵明“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錄”。陶宅之旁廣種柳樹,可視為“實錄”,此有陶詩為證。《歸園田居》:“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薄稊M古》:“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比蛔鳛橐黄白詻r”之文,“五柳”這一自然景觀僅僅是陶淵明“因以為號”的觸發(fā)點(diǎn),卻完全不能解釋陶淵明自號“五柳先生”的根本原因。錢鐘書先生于《管錐篇》中指出:“豈作自傳而并不曉己之姓名籍貫哉?正激于世之賣聲名、夸門第者而破除之爾!”陶淵明自號“五柳先生”,正是針對世俗有感而發(fā),意欲“破除”此種賣聲名、夸門第之社會風(fēng)氣。
魏晉時代,門閥制度盛行。曹魏制訂的“九品官人法”賦予了世家大族政治上的特權(quán)。朝廷于州郡設(shè)立中正,評定士人之品。中正由世家大族名流充任,同宗士人理所當(dāng)然獲得高品位。而品位之高下又直接與官職起點(diǎn)之高低掛鉤。于是,世家大族累世公卿,高爵顯位代代相因,形成一種“上品無寒門,下品無賤族”的局面。這種制度,延續(xù)到陶淵明生活的東晉時代達(dá)到鼎盛,以致“高門華族,有世及之榮,庶姓族人,無寸進(jìn)之路”(趙翼《二十二史札記》)。終東晉之世,朝廷權(quán)力一直掌握在王、庾、桓、謝四大家族手中,成為門閥制度高峰期的顯著標(biāo)志。
上層如此,士流趨鶩。族姓閥閱既成為進(jìn)入仕途的根本條件,世家士子,視門第作鐵飯碗,郡望作護(hù)身符,族譜作通行證,至于德、才二字,則完全退居次要地位。于是整個社會彌散著一種重門閥輕才德的社會風(fēng)氣。士人“競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劉知己《史通·邑里》),以炫耀祖宗榮光、托庇死人余輝為榮,成了一種社會流行病。
對這一世人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陶淵明冷眼觀之十分不滿。“世與我而相違”(《歸去來兮辭》)這種不趨流俗的個性,注定了陶淵明與門閥之風(fēng)的不調(diào)和。自傳文《五柳先生傳》中,郡望、門第、宗譜一概闕如,看似不合常規(guī),其實是對時風(fēng)世俗的反撥。自號“五柳先生”,是對門閥制度的一種揶揄,對世族名士的一種調(diào)侃。陶淵明以“不知何許人”嘲弄了郡望之尊崇,以“不詳其姓字”嘲弄了門第之高貴,以“宅邊五柳樹”嘲弄了地位之顯赫,以“不慕榮利”嘲弄了官爵之矜夸……可以說,陶淵明借以“自況”的“五柳先生”形象,完全是針對東晉門閥制度的崇尚自塑的,是陶淵明遺世獨(dú)立清高絕俗的個性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五柳先生”之名一出,知名晉宋并享譽(yù)后世,王、庚、桓、謝四大豪門雖然煊赫一時,而今安在哉!
當(dāng)然,陶淵明不是“天外來客”,雖非名門望族,其家族淵源本也可作自我夸飾。其曾祖陶侃為晉大司馬,祖父陶茂任武昌太守,父親陶敏擔(dān)任過中低級官吏而后歸隱。陶淵明在《命子》《贈長沙公》《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等詩文中列舉過這些事實。陶淵明的自述宗譜和士流的自我矜夸是不可相提并論的。陶淵明以辭官歸隱的實際行動表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理念和人格價值,而“五柳先生”這一稱謂,正明確地表明了詩人與世俗觀念的徹底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