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包身工的身體是屬于帶工老板的,所以她們根本就沒有“做”或者“不做”的自由。她們每天的工資就是老板的利潤,所以即使在生病的時候,老板也會很可靠地替廠家服務(wù),用拳頭、棍棒或者冷水來強制她們?nèi)プ龉ぷ。就拿上面講到過的蘆柴棒來做個例吧,──其實,這樣的情況每個包身工都會遭遇到:有一次,在一個很冷的清晨,蘆柴棒害了急性的重傷風(fēng)而躺在“床”上了。她們躺的地方,到了一定的時間是非讓出來做吃粥的地方不可的,可是在那一天,蘆柴棒可真的掙扎不起來了,她很見機(jī)地將身體慢慢地移到屋子的角上,縮做一團(tuán),盡可能地不占地方。可是在這種工房里面,生病躺著休養(yǎng)的例子是不能任你開的,一個打雜的很快地走過來了。干這種職務(wù)的人,大半是帶工頭的親戚,或者在“地方上”有一點勢力的流氓,所以在這種法律的觸手達(dá)不到的地方,他們差不多有自由生殺的權(quán)利。蘆柴棒的喉嚨早已啞了,用手做著手勢,表示身體沒力,請求他的憐憫。
“假病,老子給你醫(yī)!”
一手抓住了頭發(fā),狠命地往上一摔,蘆柴棒手腳著地,很像一只在肢體上附有吸盤的烏賊。一腳踢在她的腿上,照例第二、第三腳是不會少的,可是打雜的很快就停止了。后來,據(jù)說,因為蘆柴棒“露骨”地突出的腿骨,碰痛了他的足趾!打雜的惱了,順手奪過一盆另一個包身工正在揩桌子的冷水,迎頭潑在蘆柴棒的頭上。這是冬天,外面在刮寒風(fēng),蘆柴棒遭了這意外的一潑,反射似的跳起身來,于是在門口刷牙的老板娘笑了:
“瞧!還不是假!好好地會爬起來,一盆冷水就醫(yī)好了。”
這只是常有的例子的一個。
第二,包身工都是新從鄉(xiāng)下出來,而且她們大半都是老板娘的鄉(xiāng)鄰,這一點,在“管理”上是極有利的條件。廠家除了在工房周圍造一條圍墻,門房里置一個請愿警和門外釘一塊“工房重地,閑人莫入”的木牌,使這些“鄉(xiāng)下小姑娘”和別的世界隔絕之外,完全將管理權(quán)交給了帶工的老板。這樣,早晨五點鐘由打雜的或者老板自己送進(jìn)工廠,晚上六點鐘接領(lǐng)回來,她們就永沒有和外頭人接觸的機(jī)會。所以包身工是一種“罐裝了的勞動力”,可以“安全地”保藏,自由地使用,絕沒有因為和空氣接觸而起變化的危險。
第三,那當(dāng)然是工價的低廉。包身工由“帶工”帶進(jìn)廠里,于是她們的集合名詞又變了,在廠方,她們叫做“試驗工”和“養(yǎng)成工”兩種。試驗工就表示準(zhǔn)備將一個“生手”養(yǎng)成為一個“熟手”。最初的錢是每天十二小時大洋一角至一角五分,最初的工作范圍是不需要任何技術(shù)的掃地、開花衣、扛原棉、松花衣之類。一兩個禮拜之后就調(diào)到鋼絲車間、條子間、粗紗間去工作。在這種工廠所有者的本國,拆包間、彈花間、鋼絲車間的工作,通例是男工做的,可是在半殖民地,不必顧慮到社會的糾纏和官廳的監(jiān)督,就將這種不是女性所能擔(dān)任的工作加到工資不及男工三分之一的包身工們的身上去了。
五點鐘,上工的汽笛聲響了。紅磚罐頭的蓋子──那一扇鐵門一推開,就好像雞鴨一般地?zé)o秩序地沖出一大群沒有鎖鏈的奴隸。每人手里都拿著一本打印子的簿子,不很講話,即使講話也沒有什么生氣。一出門,這人的河流就分開了,第一廠的朝東,二三五六廠的朝西,走不到一百步,她們就和另一種河流──同在東洋廠工作的“外頭工人”們匯在一起。但是,住在這地域附近的人,這河流里面的不同的成分,是很容易看得出的。外頭工人的衣服多少地整潔一點,很多穿著旗袍,黃色或者淡藍(lán)的橡皮鞋子,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們有時愛搽些粉,甚至也有人燙過頭發(fā)。包身工就沒有這種福氣了。她們沒有例外地穿著短衣,上面是褪色和油臟了的湖綠乃至蓮青的短衫,下面是玄色或者條紋的褲子,長頭發(fā),很多還梳著辮子,破臟的粗布鞋,纏過未放大的腳,走路也就有點蹣跚的樣子。在路上走,這兩種人很少有談話的機(jī)會。臟,鄉(xiāng)下氣,土頭土腦,言語不通,這都是她們不親近的原因,過分地看高自己和不必要地看不起別人,這種心理是在“外頭工人”的心里下意識地存在著的。她們想:我們比你們多一種自由,多一種權(quán)利,──這就是寧愿餓肚子的自由,隨時可以調(diào)廠和不做的權(quán)利。
紅磚頭的怪物,已經(jīng)張著嘴巴在等待著它的滋養(yǎng)物了。經(jīng)過紅頭鬼把守著的鐵門,在門房間交出準(zhǔn)許她們貢獻(xiàn)勞動力的憑證。包身工只交一本打印子的簿子,外頭工人在這簿子之外還有一張貼著照片的入廠憑證。這憑證,已經(jīng)有十一年的歷史了。顧正紅事件以后,內(nèi)外棉搖班了,可其他的東洋廠還有一部分在工作,于是,在滬西的豐田廠,有許多內(nèi)外棉的工人冒險混進(jìn)去,做了一次里應(yīng)外合的英勇的工作,從這時候起,由豐田提議,工人入廠之前就需要這種有照片的憑證。這種制度,是東洋廠所特有的。
織成衣服的一縷縷紗,編成襪子的一根根線,穿在身上都是光滑舒適而愉快的?墒窃趶脑拗瞥蛇@種紗線的過程,就不像穿衣服那樣的愉快了。紗廠工人終日面臨著音響、塵埃和濕氣三大威脅。
“五點鐘”,包身工們走進(jìn)工廠,開始了在“三大威脅”和“三大危險”威脅下的一天的工作。
這大概是自然現(xiàn)象吧,一種生物在這三種威脅下面工作,更加地容易疲勞。但是在做夜班的時候,打瞌睡是不會有的。因為野獸一般的鐵的暴君監(jiān)視著你,只要斷了線不接,錠殼軋壞,皮輥擺錯方向,乃至車板上有什么堆積,就會有遭到“拿莫溫”和“小蕩管”毒罵和毆打的危險。這幾年來,一般地講,毆打的事情已經(jīng)漸漸地少了,可是這種“幸福”只局限在外頭工人身上。拿莫溫和小蕩管打人,很容易引起同車間工人的反對,即使當(dāng)場不致發(fā)作,散工之后往往會有“喊朋友評理”和“打相打”的危險。但是,包身工是沒有“朋友”和幫手的!什么人都可以欺侮,什么人都看不起她們,她們是最下層的一類人,她們是拿莫溫和小蕩管們發(fā)脾氣和使威風(fēng)的對象。在紗廠,活兒做得不好的罰規(guī),大約是毆打、罰工錢和“停生意”三種。那么,在包身工所有者──帶工老板的立場來看,后面的兩種當(dāng)然是很不利了,罰工錢就是減少他們的利潤,停生意不僅不能賺錢,還要貼她二粥一飯,于是帶工頭不假思索地就愛上了毆打這辦法。每逢端午重陽年頭年尾,帶工頭總要對拿莫溫們送禮,那時候他們總得諂媚地講:
“總得你幫忙,照應(yīng)照應(yīng)。咱的小姑娘有什么事情,盡管打,打死不干事,只要不是罰工錢停生意!”
打死不干事,在這種情形之下,包身工當(dāng)然是“人人得而欺之”了。有一次,一個叫做小福子的包身工整好了的爛紗沒有裝起,就遭了拿莫溫的毆打,恰恰運氣壞,一個“東洋婆”走過來了,拿莫溫為著要在主子面前顯出他的威風(fēng),和對東洋婆表示他管督的嚴(yán)厲,打得比平常格外著力。東洋婆望了一會兒,也許是她不喜歡這種不文明的毆打,也許是她要介紹一種更合理的懲戒方法,走近身來,揪住小福子的耳朵,將她扯到太平龍頭前面,叫她向著墻壁立著;拿莫溫跟著過來,很懂得東洋婆的意思似的,拿起一個丟在地上的皮帶盤心子,不懷好意地叫她頂在頭上。東洋婆會心地笑了:
“這個小姑娘壞得很,懶惰!”
拿莫溫學(xué)著同樣生硬的調(diào)子說:
“這樣她就打不成瞌睡了!”
這種文明的懲罰,有時候會叫你繼續(xù)到兩小時以上。兩小時不做工作,趕不出一天該做的“生活”,那么工資減少又會招致帶工老板的毆打,也就是分內(nèi)的事了。毆打之外還有餓飯、吊起、關(guān)黑房間等等方法。
音響、塵埃和濕氣三大威脅,毆打、罰工錢和“停生意”三種罰規(guī)及“拿摩溫”、“蕩管”殘酷迫害包身工的場面描寫,從勞動環(huán)境的危險,和悲慘的遭遇表現(xiàn)包身工非人的生活。
實際上,拿莫溫對待外頭工人,也并不怎樣客氣,因為除了打罵之外,還有更巧妙的方法,譬如派給你難做的“生活”,或者調(diào)你去做不愿意去做的工作。所以,外頭工人里面的狡猾分子,就常常用送節(jié)禮巴結(jié)拿莫溫的手段,來保障自己的安全。拿出血汗換的錢來孝敬工頭,在她們當(dāng)然是一種難堪的負(fù)擔(dān),但是在包身工,那是連這種送禮的權(quán)利也沒有的!外頭工人在抱怨這種額外的負(fù)擔(dān),而包身工卻在羨慕這種可以自主地拿出錢來賄賂工頭的權(quán)利!
在一種特殊優(yōu)惠的保護(hù)之下,吸收著廉價勞動力的滋養(yǎng),在中國的東洋廠飛躍地龐大了。單就這福臨路的東洋廠講,光緒二十八年三井系的資本收買大純紗廠而創(chuàng)立第一廠的時候,錠子還不到兩萬,可是三十年之后,他們已經(jīng)有了六個紗廠,五個布廠,二十五萬錠子,三千張布機(jī),八千工人和一千二百萬元的資本。美國一位作家索洛曾在一本書上說過,美國鐵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橫臥著一個愛爾蘭工人的尸首。那么,我也這樣聯(lián)想,東洋廠的每一個錠子上面都附托著一個中國奴隸的冤魂!
按照時間順序,抓住“包身工”們一天生活的三個主要場景,從住、吃、勞動條件等方面描述了包身工的苦難生活。其間穿插以典型的描述和精辟的議論,使文章內(nèi)容豐富、線索清晰而且富于批判的力度。在作者精巧的構(gòu)思下,一幅血淋淋的包身工生活圖畫展現(xiàn)于讀者面前。
兩粥一飯,十二小時工作,勞動強化,工房和老板家庭的義務(wù)服役,豬玀一般的生活,泥土一般的作踐──血肉造成的“機(jī)器”終究和鋼鐵造成的不一樣,包身契上寫明的三年期限,能夠做滿的不到三分之二。工作,工作,衰弱到不能走路還是工作,手腳像蘆柴棒一般的瘦,身體像弓一樣的彎,面色像死人一樣的慘!咳著,喘著,淌著冷汗,還是被逼著在做工。譬如講蘆柴棒吧,她的身體實在瘦得太可怕了,放工的時候,廠門口的“抄身婆”也不愿意去接觸她的身體:
“讓她扎一兩根油線繩吧!骷髏一樣,摸著她的骨頭會做噩夢!”
但是帶工老板是不怕做噩夢的!有人覺得太難看了,對她的老板說:
“譬如做好事吧,放了她!”
“放她?行!還我二十塊錢,兩年間的伙食、房錢。”他隨便地說,回轉(zhuǎn)頭來對她一瞪:
“不還錢,可別做夢!寧愿賠棺材,要她做到死!”
蘆柴棒現(xiàn)在的工錢是每天三角八,拿去年的工錢三角二做平均,兩年來在她身上已經(jīng)收入了二百三十塊了!
還有一個,什么名字記不起了,她熬不住這種生活,用了許多工夫,在上午的十五分鐘休息時間里面,偷偷地托一個在補習(xí)學(xué)校念書的外頭工人寫了一封給她父母的家信,郵票大概是那位同情她的女工捐助的了。一個月沒有回信,她在焦灼,她在希望,也許,她的父親會到上海來接她回去,可是,回信是捏在老板的手里了。散工回來的時候,老板和兩個打雜的站在門口,橫肉臉上在發(fā)火了,一把扭住她的頭發(fā),踢,打,擲,和爆發(fā)一般的聽不清的嚷罵:
“死娼妓,你倒有本領(lǐng),打斷我的家鄉(xiāng)路!”
“豬玀,一天三餐將你喂昏了!”
“揍死你,給大家做個榜樣!”
“信誰給你寫的?講,講!”
血和慘叫使整個工房的人都怔住了,大家都在發(fā)抖,這好像真是一個榜樣。打倦了之后,再在老板娘的亭子樓里吊了一晚。這一晚,整屋子除了快要斷氣的呻吟一般的呼喊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屏著氣,睜著眼,百千個奴隸在黑夜中嘆息她們的命運。
看著這種飼養(yǎng)小姑娘營利的制度,我禁不住想起孩子時候看到過的船戶養(yǎng)墨鴨捕魚的事了。和烏鴉很相像的那種怪樣子的墨鴨,整排地停在舷上,它們的腳是用繩子吊住了的,下水捕魚,起水的時候船戶就在它的頸子上輕輕地一擠!吐了再捕,捕了再吐,墨鴨整天地捕魚,賣魚得錢的卻是養(yǎng)墨鴨的船戶。但是,從我們孩子的眼里看來,船戶對墨鴨并沒有怎樣虐待,用船戶養(yǎng)墨鴨捕魚的事,比喻帝國主義及其買辦們與包身工的剝削與被剝削的關(guān)系,十分精當(dāng),有力地控訴了吃人的包身工制度。而現(xiàn)在,將這種關(guān)系轉(zhuǎn)移到人和人的中間,便連這一點施與的溫情也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在這千萬被飼養(yǎng)者中間,沒有光,沒有熱,沒有溫情,沒有希望……沒有法律,沒有人道。這兒有的是20世紀(jì)的爛熟了的技術(shù)、機(jī)械、體制和對這種體制忠實服役的16世紀(jì)封建制度下的奴隸!
黑夜,靜寂得像死一般的黑夜,但是,黎明的到來,是無法抗拒的。索洛警告美國人當(dāng)心枕木下的尸首,我也想警告某一些人,當(dāng)心呻吟著的那些錠子上的冤魂!
全文的總結(jié),綜述包身工的悲慘命運,指出帝國主義可恥下場。以黑夜收尾,照應(yīng)開頭。點出黎明定會到來,表達(dá)了作者對剝削制度的詛咒,對光明前途充滿信心。結(jié)尾的議論起著呼喚人們奮起反抗的作用,是議論與抒情的巧妙結(ji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