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一切都很好,”瑞德回答說。”邦妮跟我過得很開心,不過我想自從你走了以后她的頭發(fā)一直沒梳過呢。別去啃那些羽毛,寶貝,它們可能很臟呀。瓦已經(jīng)準備好了,騾子也交換得很合算。至于新聞,可真的什么也沒有。一切都沉悶得很!苯又孟袷潞蟛畔肫鹚频,他又補充說:“昨天晚上那位可敬的艾希禮到這邊來了。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認為你會把你的木廠和你在他那個廠子里占有的股份賣給他。”思嘉正坐在搖椅上前后搖晃,手里揮動著一把火雞毛扇子,她聽了這話立即停住了。
“賣給他?艾希禮哪來的錢呀?你知道他們家從來是一個子兒也沒有的。他得多快媚蘭就花得多快呢!比鸬侣柫寺柤。”我一直還以為她是很節(jié)儉的,不過我并不如你那樣很了解威爾克斯家的底細呢。”這是一句帶刺兒的話,看來瑞德的老脾氣還沒有改掉,因此思嘉有點惱火了!澳阕唛_吧,親愛的,”她對邦妮說!弊寢尭務。”“不,”邦妮堅決地說,同時爬到瑞德的膝頭上。思嘉對孩子皺了皺眉頭,幫妮也回敬她一個怒容,那神氣與杰拉爾德·奧哈拉一模一樣,使得思嘉忍不住笑了。
“讓她留下吧,”瑞德愜意地說。”至于他從哪里弄來的這筆錢,那好像是他大羅克艾蘭護理過的一個出天花的人寄來的。這使我恢復了對人性的信念,知恩必報的人還是有的!薄澳莻人是誰?是我們認識的嗎?”“信上沒有署名,是從華盛頓寄來的。艾希禮也想不出究竟寄錢的人是誰。不過艾希禮的無私品質(zhì)已經(jīng)舉世聞名,他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你不能希望他全都記得呀!彼技我皇菍Π6Y的意外收獲感到無比驚訝,她本來是會接受瑞德的挑戰(zhàn)的,盡管在塔拉時她下定了決心再也不容許自己跟瑞德發(fā)生有關艾希禮的爭吵了。在這件事情上她的立場還是非常不明確的,因此在她完全弄清楚究竟要站在他們哪一方面之前,她不想說出自己的意見。
“他想把我的股份買過去?”“對了。不過當然嘍,我告訴他你是不會賣的!薄拔业瓜M阕屛易约簛砉茏约旱氖虑。”“可是,你知道你不會放棄那兩個廠子。我對他說,他跟我一樣清楚,你要是不對得個人的事都插一手是受不了的,那么如果你把股份賣給了他,你就不能再叫他去管好他自己的事了!薄澳憔垢以谒媲斑@樣說我嗎?”“怎么不呢?這是真的嘛,是不是?我相信他完全同意我的話,不過,當然,他這個人太講禮貌了,是不會直截了當這樣說的!薄澳闳际窍拐f!我愿意賣給他!彼技螒崙嵉牡睾暗。
直到這個時刻為止,她從來沒有要賣掉那兩個廠子的念頭。她有好幾個理由要保留它們,經(jīng)濟價值只是其中最小的一個。過去幾年里她隨時可以把它們賣到很高的價錢,但是她拒絕了所有的開價。這兩個木廠是她的成就的具體證明,而她的成就是在無人幫助和排除萬難的情況下取得的,因此她為它們和自己感到驕傲。最重要的是,由于它們是艾希禮聯(lián)系的唯一途徑,她決不能把它們賣掉。因為它們脫離了她的控制,那就意味著她很難見到艾希禮了。可是她需要單獨見他呀。她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整天考慮他對她的感情究竟怎樣,思忖著自從媚蘭舉行宴會的那個可怕的晚上以來,他的全部的愛是不是在羞辱中消失了。而在經(jīng)營那兩家廠子時她能找到許多適當?shù)臋C會跟他交談,也不致讓人們覺得她是在追求他。并且,只要有時間,她相信她能夠重新取得她在他心目中曾經(jīng)占有的那個位置?墒,她如果賣掉這兩家廠子——不,她不想賣,但是,她一想到瑞德已經(jīng)那么真實而坦率地把她暴露在艾希禮面前,就覺得問題值得重視了,于是立即下了決心。艾希禮應當?shù)玫侥莾蓚廠子,而且價錢應當是相低的程度,讓他明白她是多么慷慨。
“我愿意賣!”她憤憤地嚷道。”現(xiàn)在,你覺得怎么樣?”瑞德眼睛里隱隱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一面彎腰給邦妮系鞋帶!拔蚁肽銜蠡诘模彼f。其實她已經(jīng)在后悔剛才那句話說得太輕率太性急了。如果不是對瑞德而是對別人說的,她可以厚著臉皮收回來。她怎么會這樣脫口而出呢?她滿臉怒容地看看瑞德,只見他正用往常那種老貓守著耗子洞的銳利的眼光望著她。他看見她的怒容,便突然露出雪白的牙齒大笑起來。思嘉模糊地感覺到是瑞德把她引進這個圈套了!澳愀@件事有沒有什么關系呢?”她冷不及防地問他!拔?”他豎起眉頭假裝吃驚地反問!蹦銘攲ξ腋宄。我這個人只要能夠避免是從來不隨便到處行好的!蹦翘焱砩纤褍杉夷緩S和她的里面所占的全部股份賣給了艾希禮。在這筆買賣中她沒有損失什么,因為艾希禮拒絕了她最初所定的低價,而是以曾經(jīng)獲得過的最高出價買下來。她在單據(jù)上簽了字,于這兩家廠子便一去不復返了。接著,媚蘭遞給艾希禮和瑞德每人一小杯葡萄酒,祝賀這樁交易。思嘉感到自己若有所失,就像賣掉了她的一個孩子似的。
那兩家木廠是她心愛的寶貝,他的驕傲,她那兩只抓得很緊的小手的辛勤果實。她是以一個小小的鋸木廠慘淡經(jīng)營起家的。那時亞特蘭大剛剛掙扎著從廢墟中站起來,她面臨著窮困的威脅,而北方佬的沒收政策已隱約出現(xiàn),銀根很緊,能干的人到處碰壁。在這些所有艱苦的條件下,她拼命奮斗,苦心籌劃,將兩個廠子經(jīng)營并發(fā)殿起來。如今亞特蘭大已在整治自己的創(chuàng)傷,新的建筑到處出現(xiàn),外地人每天成批地擁地進城來,而她有了兩家很不錯的木廠,兩個木料廠,十多支騾隊,還有一批罪犯勞工廉價供她役使。這時候向它們告別,就像是將她生活的一個部分永遠關起門來,而這個部分盡管又痛苦又嚴峻,但回想起來卻叫無限留戀,并從中得到最大的滿足。
她辦起了這樁事業(yè),現(xiàn)在卻全部把它賣掉,而最使她不安的是如果沒有她來經(jīng)管,艾希禮會喪失這一切——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一切。艾希禮對誰都信任,加上至今還不怎么懂得事物的輕重利弊?涩F(xiàn)在她再也不能給他出主意想辦法了——因為瑞德已經(jīng)告訴他,說她就是愛指揮別人。
“啊,該死的瑞德!”她心中暗暗罵,一面觀察著他,越發(fā)肯定他是這整個事件的幕后策劃者了。至于他是為什么和怎樣在策劃的,她一點也不清楚。他此刻正在同艾希禮談話,她一聽便立即警覺起來!拔蚁肽銜R上把那些犯人打發(fā)回去吧?”他說。把犯人打發(fā)回去?怎么會想要把他們打發(fā)走呀?瑞德明明知道這兩個廠子的大部分利潤是從廉價的犯人勞動中得來的。他怎么會用這樣肯定的口吻來談論艾希禮今后要采取的措施呢?他了解他什么了?“是的,他們將立即回去,”艾希禮回答說,他顯然在回避思嘉驚惶失色的眼光!澳闶遣皇钳偭?”她大聲嚷道!蹦銜䜩G掉租約上規(guī)定的那筆錢呢,而且你又找什么樣的勞力去?”“我要用自由黑人,”艾希禮說。
“自由黑人!簡直是胡鬧!你知道他們的工作該付多少,而且你還會讓北方佬經(jīng)常盯著你,看你是不是每天給他們吃三頓雞肉,是不是給他們蓋鴨絨被子睡覺。而且如果你在一個懶黑鬼身上打兩下,催他動作快一點,你就會聽到北方佬大嚷大叫,鬧翻了天,結(jié)果你得在監(jiān)獄里蹲一輩子。要知道,只有犯人才是……”媚蘭低頭瞧著自己的衣襟里絞扭著的那兩只手。艾希禮表示很不高興,但毫無讓步的意思。他沉默了一會,然后跟瑞德交換了一個眼色,仿佛從中得到了理解和鼓勵,但同時思嘉也看出來了。
“我不想用犯人,思嘉,”他平靜地說。“那好吧,先生!”她氣沖沖地說。”可是為什么不呢?你害怕人家會像議論我那樣議論你嗎?”艾希禮抬起頭來。
“只要我做得對,就不怕人家議論?晌覐膩聿徽J為使用犯人勞力是正當?shù)!薄暗菫槭裁础薄拔也荒軓膭e人的強制勞動和痛苦中賺錢埃”“但是你從前也有過奴隸呢!”“可他們并不痛苦。而且,如果不是戰(zhàn)爭已經(jīng)把他們解放了,我原來也準備在父親死后讓他們自由的?墒沁@件事卻不一樣,思嘉。也許你不了解,可我是了解的。這種制度引起的弊病實在太多。我知道得很清楚,約翰尼·加勒格爾在他的工棚里至少殺了一個人。可能更多——多也罷,少也罷,誰關心一個犯人的死活呢?據(jù)他說,那個人是想逃路才被殺的,可是我從別處聽到的卻并非如此。我還知道,他強迫那病得很重無法勞動的人去勞動。就說這是迷信,我還是相信從別人痛苦中賺來的錢,是不可能帶來幸福的!薄疤炷!你的意思是——要仁慈,艾希禮,你有沒有把華萊士神父關于骯臟錢的那番吼叫都吞到肚里去了?”“我用不著去吞它。早在他宣講之前我就相信了!薄澳敲,你一定以為我的錢全是骯臟的了,”思嘉嚷著,她開始發(fā)火了!币驗槲沂褂梅溉,還擁有一家酒館的產(chǎn)權,而且……”她忽然停頓下來,威爾克斯夫婦都顯得很難為情,瑞德卻咧嘴嘻嘻笑著。思嘉氣得在心大罵:這個人真該死?他一定以為我又要插手別人的事了,可能艾希禮也這樣想呢。我恨不得把他們兩人的頭放在一起扎碎!她抑制著滿腔怒火,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但是裝得不怎么像。
“當然,這不關我的事,”她說!八技,你可別以為我是在批評你!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我們對事物的看法不一樣,而對你適用的東西不一定適合于我!彼蝗幌M麊为氃谝黄,突然迫切地希望瑞德和媚蘭遠在天涯海角,好讓她能夠大聲喊出:“可是我愿意用你對事物的看法來看待事物!請你說出你的意思,讓我心里明白并且學你那樣做呢?“可是媚蘭在場,似乎對這個令人難堪的場面十分害怕,而瑞德卻在懶洋洋半咧著嘴笑她,這使她只好以盡可能冷靜和容忍的口氣說:“我很清楚這是你自己的事業(yè),艾希禮,所以根本用不著我來告訴你該怎么經(jīng)營。不過,我必須說,我對于你的這種態(tài)度和剛才那番議論是不能理解的。”唔,要是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她就不會說出這些冷冰冰的話了,這些話一定使他很不高興呢!
“我得罪了你,思嘉,可我的本意并不是這樣。你一定得理解我,原諒我。我說的那些話里沒有什么值得懷疑的地方。
我只是說,用某些手段弄到的錢是很少能帶來幸福的!薄暗悄沐e了!”她喊道,她再也無法克制住自己!蹦憧次!你知道我的錢是怎么來的。你知道我掙到的這些錢以前是什么樣的處境呀!你還記得那年冬天在塔拉,天氣那么冷,我們只好剪下地毯來做氈鞋,我們吃不飽,而且時常擔心將來怎么讓小博和韋德受到教育。你記得……”“我記得,”艾希禮不耐煩地說,”不過我寧愿忘掉!薄澳敲矗憔筒荒苷f當時我們誰是愉快的了,是嗎?可現(xiàn)在你瞧瞧我們!你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和一個美好的未來,而且,誰有比我更體面的住宅,更漂亮的衣服和更出色的馬匹呢?誰也擺不出一桌更豐盛的飯菜,舉行不起更豪華的招待會,同時我的孩子們也應有盡有。那么,我是怎么弄來的錢辦這許多事呢?從樹上掉來的嗎?不,先生!犯人和酒館租金和……”“請不要忘另還殺過一個北方佬,”瑞德輕輕地說。”他的確給你起家的本錢呢。”思嘉陡地轉(zhuǎn)向他,咒罵的話已到了嘴邊。
“而且那筆錢還使你非常非常幸福,是不是,親愛的?”他惡狠狠地但又裝出甜蜜的口吻問他。思嘉一時無話可答,眼睛迅速轉(zhuǎn)向其他三個人,仿佛向他們求援。這時媚蘭難過得快要哭了,艾希禮也突然變色,準備打退堂鼓,只有瑞德仍然拈著雪茄,不動聲色,很有興趣地打量著她,她大聲喊起來:“那當然嘍,它是使我很快活!“可是,不知為什么,她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