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親眼目睹這種情景,白天身臨其境,夜間又帶著它們上床睡覺,時時憂 慮以后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她知道由于托尼的事,她和弗蘭克已列入了北方佬的 黑名冊,隨時都可能大難臨頭。但是,尤其是現(xiàn)在,她可承受不起前功盡棄的損 失——現(xiàn)在一個嬰兒即將出世,木廠正開始賺錢,塔拉還要她繼續(xù)維持,直到秋 天收了棉花為止。啊,要是她會失去一切怎么辦!或許她還得用那孱弱的武器, 面對這瘋狂的世界,一切從頭開始呢!還得用她的朱唇、碧眼和狡猾而浮淺的腦 子,同北方佬以及他們的一切主張作斗爭埃她實在憂慮重重,負(fù)荷不了啦,覺得 與其重新開始還不如自殺算了。
在1866年春天那一片破壞和混亂之中,思嘉將全部精力放在木廠上,一 心一意要讓它賺錢,在亞特蘭大,錢有的是。
蓋新房的浪潮正在給她急需的機(jī)會,她曉得只要她不蹲監(jiān)獄就準(zhǔn)能發(fā)財。她 不斷告誡自己,處世要溫和些,謹(jǐn)慎些,受到侮辱得忍受,碰到不公平的事要讓 步,不要冒犯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人,無論是白人還是黑人。她同別人一樣,非常 憎恨那些傲慢無禮的自由黑人,每次聽到他們的辱罵或高聲大笑時都要氣得炸了 肺。但是她從來連一個輕蔑的眼色也不敢向他們表示。她憎恨提包黨人以及那些 參加了共和黨的南方白人,恨他們那樣容易便發(fā)家致富,而她卻要艱難地掙扎著 過日子,但是她從來不說一句指責(zé)他們的話。在亞特蘭大,沒有人比她更仇恨北 方佬的了,只要看到那身藍(lán)軍服便氣得要命,但另一方面即使在家里她也從不談 起他們。
我決不做多嘴多舌的傻瓜,她冷靜地想道。讓別人為從前的日子和那些永不 復(fù)生的人傷心去吧。讓別人對北方佬的統(tǒng)治和喪失投票權(quán)而憤怒去吧。讓那些說 了實話的人去蹲監(jiān)獄,或者參加了三K黨的人去受絞刑吧。(三K黨這個名字多 么可怕,對于思嘉來說。幾乎就同黑人一樣呢。)讓別的女人為她們的丈夫參加 了三K黨而感到自豪吧。謝天謝地,弗蘭克總算沒有混到里面去!讓別人去為那 些他們無法辦到的事情煩惱、生氣和出謀劃策吧。過去,同緊張的現(xiàn)在以及沒有 把握的未來相比,又算得了什么?當(dāng)面包、住房和爭取不蹲監(jiān)獄成了最現(xiàn)實的問 題時,投票選舉又算得了什么?請上帝保佑,讓我平安地過到六月,不要出什么 事呀!
總得要待到六月呀!思嘉知道到了六月她就得在皮蒂姑媽家待著休息,直到 孩子生下來為止。人家已經(jīng)在議論她,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敢在外面拋頭露面。沒 有哪個女人懷了孕還在公開場合出現(xiàn)的。弗蘭克和皮蒂早就央求她不要再露面, 不要給她自己——以及她們——丟丑,而她也答應(yīng)他們到六月不再工作了。
總得要到六月呀!在六月以前,她一定得使木廠穩(wěn)穩(wěn)地站住腳跟,這才能夠 放心離開。在六月以前,她必須賺足夠的錢,對可能發(fā)生的不幸作一點點防備。 還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而時間這么短促。她希望一天能更長些,并且爭分奪秒地 拼命賺錢,賺更多的錢。
由于她喋喋不休責(zé)罵膽小的弗蘭克,那店總算現(xiàn)在有了點起色,連一些老帳 他也收了,但是思嘉還是把希望寄托在那家木廠上。如今的亞特蘭大就像一棵被 砍倒在地的大樹,正在重新長出更茁壯的幼芽,更稠密的葉子,更繁茂的枝條。 對建筑材料的可供應(yīng)數(shù)量遠(yuǎn)遠(yuǎn)跟不上需求。木材、磚瓦和石頭的價格在猛漲,思 嘉經(jīng)營的那家木廠從天一亮直到黃昏掌燈時分,始終忙得不亦樂乎。
每天她花費一些時間在木廠里,盯著每一件事情,盡力制止她確信在發(fā)生的 盜竊事件。但大部分時間她卻坐著車在城里轉(zhuǎn)悠,同那些建筑師、承包商和木匠 周旋。甚至去拜訪一些聽說將來可能要蓋房的陌生人,誘惑他們答應(yīng)買她的木材, 而且只買她一家的木材。
很快她就成了亞特蘭大大街上一個時常能見到的人物。
她坐在一輛輕便馬車?yán),旁邊是一位神情?yán)肅、但不以為然的老黑人車夫。 她把那條膝毯拉得高高地圍著她的肚皮,那雙戴手套的小手緊緊抱住膝蓋。皮蒂 姑媽給她做了一件漂亮的綠色短斗篷,可以遮住她的體形,還做了一頂綠色的扁 平帽,和她的眼睛正好相配。她總是穿著這些得體服裝出去做生意,并在雙頰上 抹上淡淡一點胭脂,再輕輕灑一點科隆香水,這使她看上去十分迷人,只要不從 車?yán)锵聛砺冻鲎约旱捏w形就行了。實際上也很少需要也下車的事,因為她一微笑 打個招呼,人們就會趕快跑過來,而且是光著腦袋冒雨站在車旁同她談生意經(jīng)。
她當(dāng)然并不是唯一知道做木材生意好賺錢的人,但是她不懼怕競爭者。她對 自己的精明頗為自豪,深信跟別人不相上下。她是杰拉爾德的親生女兒,父親遺 傳給她的那種狡猾的經(jīng)商本能現(xiàn)在由于需要而磨練得爐火純青了。
剛開始,別的生意人都嘲笑她,女流之輩哪會做生意呢,因此嘲笑中還帶點 和善的輕視。但現(xiàn)在他們不再嘲笑了。一看見她驅(qū)車過來,他們便狠狠詛咒。事 實上正因為她是女流之輩,事情反而對她有利,因為有時她裝出一副毫無辦法和 懇求的樣子,人們一看心就軟了。在無論什么情況下,她可以毫不費力地?zé)o需用 言語表達(dá),就能給人一種她是個勇敢而又怯懦的上等女人的印象,只是被嚴(yán)峻的 環(huán)境所迫才落到了如此不守婦道的地步的印象;這樣一個孤弱嬌小的女子,要是 顧客不買她的木材,她說不定會餓死呢。不過,一旦她那貴婦人式的風(fēng)度沒取得 應(yīng)有的效果時,她轉(zhuǎn)瞬變得像個冷酷無情的生意人,為了招徠一個新顧客而不惜 虧本,用比競爭者更低的價格出賣,而且毫無顧忌地濫罵其他做木材生意的人。 她就做出一副不太情愿揭露事實真相的樣子,嘆著氣告訴一位可能與她成交的顧 客,說她的競爭者們的木材價格實在太高,而且都是些爛木頭,到處是節(jié)孔,總 之,質(zhì)量糟透了。
思嘉第一次這樣撒謊時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事后也不無內(nèi)疚——不好意思 是因為謊言居然可以如此輕松地脫口而出,內(nèi)疚是由于她突然想起母親會怎么說 呢?
愛倫對于一個撒謊和損人利己的女兒會怎樣教訓(xùn),那是很顯而易見的。她會 大吃一驚,難以置信,然后說些刺人但又不失文雅的話,教導(dǎo)應(yīng)該如何對待名譽(yù) 、誠實、真理和幫助自己的鄰居,等等,思嘉一想像母親臉上的神情,便禁不住 畏縮起來。但是很快這個形象便變得模糊不清,被一種冷酷無情、不講道德的貪 婪的的沖動所抹煞,這種沖動產(chǎn)生于塔拉那些貧困的日子,如今又在目前不安定 的生活中大大加強(qiáng)了。這樣,她就跨過了這個里程碑,就像跨過以前那些阻止她 行動的規(guī)范一樣——她嘆息自己已經(jīng)不是愛倫所希望她做的那種人了,同時聳了 聳肩,重復(fù)一遍她那句萬應(yīng)靈丹式的口訣:"我以后再去想這些吧。"從此,在做 生意方面她就徹底忘掉了愛倫,也再沒有對自己搶別人買賣的手段內(nèi)疚過了。她 知道用謊言去損害人家,對她自己來說是絕對安全的。南方的紳士制度保護(hù)了她。 南方的上等女人可以用謊言去損害一位紳士,而南方的紳士卻無法用謊言來損害 一個上等女人,更不能說這個上等女人是撒謊者。其他做木村生意的人只能在暗 里發(fā)火,跟家人一起時激動地聲稱,但愿上帝保佑能讓肯尼迪太太變成男人,哪 怕五分鐘也好。
迪凱特街上住著一位開木廠的窮白人,他用思嘉的那套武器對付她,公開說 她是個專愛說謊的人和詐騙犯。但這絲毫沒有用,反而害了他自己,因為大家都 感到吃驚,怎么一個窮白人居然能對一個出身名門的上等女人說這種壞話呢,即 使這個上等女人的行為多么不合婦道。思嘉聽到那個窮白人的責(zé)難時,先是不失 身分地默默忍著,后來便漸漸將注意力轉(zhuǎn)向這個人和他的顧客了。她殘酷無情地 以比他更低的售介來搶奪對方的生意,而且暗暗心疼地拋出一批優(yōu)質(zhì)木材來證明 自己的誠實,結(jié)果那個人很快就破產(chǎn)了。于是她便自己出價將對方的木廠高高興 興地買了過來,使弗蘭克也震驚不已。
一旦木廠到了手,就遇到一個傷腦筋的問題——到哪里去找一個值得依賴的 人來經(jīng)管呢?她不需要另一個像約翰遜那樣的人。她明白盡管自己嚴(yán)加防范,他 還是背著她在賣她的木材。不過她想,找個合適的人應(yīng)該還是容易的。不是現(xiàn)在 大家都窮得要命嗎?不是現(xiàn)在大街上到處都是閑蕩沒有工作的人嗎?他們中間有 些人過去很富裕,可現(xiàn)在失業(yè)了。沒有哪一天弗蘭克不給一些饑餓的退伍兵以施 舍,皮蒂和她的廚娘不包些吃的給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
不過,連思嘉自己也不明白,她不能要一個這樣的人。
"我不能要那些過了整整一年還沒打到事情干的人,"她想。
"要是他們還不能適應(yīng)和平時期,他們也就無法適應(yīng)我。而且他們看上去全都 那么畏畏縮縮,像挨了揍似的。我可不要挨揍的人。我要的是精明能干,像雷尼 或托米·韋爾伯恩或凱爾斯·惠廷那樣的,或者像西蒙斯家的一個小伙子,或者 ——或者任何一個屬于這一類的人。他們沒有士兵們一投降便什么事也不管的那 種神氣。他們看上去像是十分關(guān)心許多事情呢。"但是西蒙斯家的小伙子們正在開 辦一個磚窯,凱爾斯·惠廷在賣一種藥劑,是從他母親廚房里制作出來的,那是 可以使黑人最卷縮的頭發(fā)涂上六次就能變直的靈丹,他們居然都彬彬有禮地朝思 嘉微微一笑,婉言謝絕了她的雇用,這叫她大吃一驚。她又試了試許多別的人, 結(jié)果都一樣。實在無法了,她決定提高工資,但還是遭到了拒絕。梅里韋瑟太太 有個侄子甚至傲慢地對她說,雖然他并不特別喜歡趕大車,但大車畢竟是他自己 的,他寧愿自食其力使事業(yè)有所發(fā)展,也不愿到思嘉那里去。
一天下午,思嘉的馬車追上了雷內(nèi)·皮卡德的餡餅車,看見瘸子托米·韋爾 伯恩因搭便車回家也坐在雷內(nèi)的車上,于是她就跟他倆打招呼。
"雷內(nèi),你看,為什么你不到我的木廠干活?經(jīng)營一家木廠可比趕一輛餡餅車 要體面呢。我想你大概覺得不太好意思呢?"“我嗎,我看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雷內(nèi)咧嘴笑笑說。
"什么算體面呢?我倒一向是體面的,直到這場戰(zhàn)爭將我像黑人一樣解放了。 我再也不必像過去那么高貴和閑得無聊了。我自由得像只小鳥了。我喜歡我的餡 餅車。我喜歡我的騾子。我喜歡親愛的北方佬,他們好心地買我岳母的餡餅。不, 我的思嘉,我決心要成為餡餅大王。這是我命中注定了的!就像拿破侖一樣,我 聽天由命。"他高興地?fù)]舞起他的鞭子。
"但是你父母把你養(yǎng)大,決不是讓你來賣餡餅的,就像把托米養(yǎng)大不是來對付 那幫粗野的愛爾蘭泥瓦匠一樣。而我那里的工作可要——"“那么你的父母準(zhǔn)是把 你養(yǎng)大來經(jīng)營木廠的吧,"托米插嘴說,嘴角抽搐了一下。"是的,我正看見那個 小小的思嘉在母親膝頭上,咬著舌頭在背課文:'要是次木料能賣好價錢,可千萬 別賣好木料呀。'"雷內(nèi)一聽大笑起來,他那雙小猴眼高興地飛舞起來,他用力捶 了一下托米的駝背。
“放肆,"思嘉冷冷地說,因為她聽不出托米的話時有多少幽默。"當(dāng)然我父 母養(yǎng)育了我,可不是叫我來開木廠的。"“我并沒有放肆的意思。不過你是在開木 廠呀,不管你父母養(yǎng)你時是不是就要你干這一行。事實上你干得很好。得了,依 我看,我們中間誰都不是在干原先打算干的那一行,不過我想我們照樣都還干得 不錯呢。如果生活不能完全如意便坐下來哭鼻子,那才是可憐蟲,才是一個可憐 的民族。思嘉,你干嗎不去找個有氣力的提包黨人來替你干活呀?上帝知道,樹 林里有的是!"“我才不要提包黨人。提包黨人無論什么東西,只要不是燒得通紅 的或者釘?shù)美卫蔚,都會給你偷走。如今他們很得意,只會待在原地不動,決不 會屈尊到這里來撿我們的骨頭。
我要的是一個好人,一個好人家出身的人,又精明能干又忠誠老實,還要——"“你的要求倒不算高呢。不過照你出的工錢,你是找不到這樣的人的。你說的 那種人,除非是完全殘廢的,現(xiàn)在全都找到了工作。他們也許不適宜干當(dāng)前的活, 不過他們畢竟全都在干著呢。"“只要你了解底細(xì),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男人是沒有多少 頭腦的,難道不是嗎?"“也許這樣,不過他們還是很有自尊心的,"托米冷靜地 說。
"自尊心!我看自尊心的味道好得很,尤其在外皮容易剝落時放點蛋白糖霜, 味道就更好了,"思嘉尖刻地說。
兩個男人有點勉強(qiáng)地大笑起來,但思嘉似乎覺得他們作為男性在聯(lián)合起來反 對她。她想想托米的話是對的,這時他腦海中掠過一些她已經(jīng)找過和打算去找的 男人。他們?nèi)己苊,忙著干某些事情,干得很辛苦,比?zhàn)前他們可能想像得到 的要辛苦得多。也許他們干的并不是自己所愿干、最容易干,或者曾被培養(yǎng)要干 的事?墒撬麄儺吘故窃诟闪恕τ谀腥藖碚f,這個世界的確太艱難,不能有什 么選擇。要是他們在為失去希望而悲傷,在渴望過去的生活方式,那除了他們自 己誰也不清楚。他們正在打一場新的戰(zhàn)爭,一場比上次更加艱難的戰(zhàn)爭。他們現(xiàn) 在又關(guān)心起生活來了,以那種在戰(zhàn)爭將他們的生活切成兩段之前激勵過他們的同 樣的急切感和強(qiáng)烈意識關(guān)心著。
"思嘉,"托米難為情地說,"我剛才對你無禮了,實不愿意求你幫忙,不過我 還是得求你;蛟S這對你也有好處。我的內(nèi)弟,休·埃爾辛在賣柴火,干得不太 順利,因為除了北方佬,現(xiàn)在誰都自己出來撿柴火了。我知道埃爾辛一家的日子 過得非常艱辛,我盡力幫忙,但你知道我還得養(yǎng)范妮,還有母親和兩個寡婦在斯 巴達(dá)要我照顧。休這個人很好,你要的正是一個好人,而且你知道的,他又是好 人家出身,人很忠厚老實。"“不過——嗯,休沒有多大氣力,要不然他的柴火生 意是會成功的。"托米聳了聳肩膀。
"你看事情的眼光可真夠厲害的了,思嘉,"他說。"但是,你可以再考慮一下 休。事情做過頭了反而會更糟的。我想,他的忠厚老實和心甘情愿會彌補(bǔ)他的氣 力不足,而綽綽有余呢。"思嘉在全城游說遍了沒有成功,而許多想干的提包黨人 卻跑來糾纏不休。但都被她拒絕了。最后她終于決定接受托米的建議,讓休·埃 爾辛來干。休在戰(zhàn)爭時期是位干勁很大、足智多謀的軍官,但是打了四年仗,受 過兩次傷,他的全部智謀好像已經(jīng)干涸,如今面對和平時期這一嚴(yán)峻的現(xiàn)實,像 個孩子般糊涂起來了。近來他挑著柴火到處叫賣時,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喪家犬的 神色,看來壓根兒不是思嘉所希望雇到的那種人。
"他很愚蠢,"思嘉心想。"他對做生意差不多是一竅不通,我敢打賭他連二加 二等于多少都不會。而且我懷疑他也學(xué)不會了。不過,他至少是個老實人,不會 欺騙我。"這些日子思嘉并不怎么需要老實,不過她越是不看重自己的老實,便越 發(fā)看重別人的老實了。
"可惜的是約翰尼·加勒格爾正同托米·韋爾伯恩合伙在蓋房子,"她想。"他 才是我想要的那種人,硬像釘子,滑得像蛇,要是給他的報酬合適,他也會老老 實實的。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我們可以很好地共事。也許等那家旅館蓋好之 后,我就可以把他弄過來了。在這之前,我只好讓休和約翰遜先生將就對付著。 要是我讓休負(fù)責(zé)新廠,讓約翰遜留在老廠里,我自己就可待在城里管推銷,鋸木 和運輸?shù)氖掠伤麄內(nèi)マk。不過,要是我總留在城里,那么在請到約翰尼之前,還 得冒約翰遜先生偷木料的風(fēng)險。他要不是個賊就好了!
我想將查爾斯留給我的那塊地分一半蓋個木料堆置常只要弗蘭克不在我面前 那么大聲叫嚷,我還想用另一半地建一個酒館呢!不管他怎樣抗議,只要拿到了 足夠的錢,我馬上就要建酒館的。要是弗蘭克的面皮不那么嫩就好了。啊,天哪, 要不是我偏偏在這個時候要生孩子,那多好呀!很快我的肚子就要大得不能出門 了。哦,天哪,我怎么就要生孩子了呢?
而且,天哪,要是那些該死的北方佬不來管我,要是——"要是!要是!要是! 生活中居然有那么多的"要是",什么事也沒有把握,一點安全感也沒有,總在憂 慮會失去一切,重新受凍挨餓。當(dāng)然,現(xiàn)在弗蘭克賺的是多了一點,不過弗蘭克 總愛感冒生病,經(jīng)常一連幾天得在床上躺著。說不定他會成為一個廢人。不,她 不能指望依靠弗蘭克。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依靠。而現(xiàn)在她能掙到的錢似乎太 少了。哦,要是北方佬跑來將她的東西全部拿走,她該怎么辦呢!要是!要是! 要是!
她每月掙的錢,一半寄到塔拉交給了威爾,一部分還瑞德的債,其余的便自 己存起來。沒有哪個守財奴比她數(shù)錢數(shù)得更勤,也沒有哪個守財奴比她更害怕失 去這些錢。她不肯把錢存到銀行里去,因為怕銀行倒閉,或者北方佬可能要沒收。 所以她把錢盡量帶在自己身邊,塞在自己的緊身衣內(nèi),將一小疊一小疊的鈔票藏 在屋子周圍放在壁爐的磚縫里,放在廢物袋內(nèi),夾在《圣經(jīng)》的書頁中。一個星 期又一個星期過去,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因為多省下一塊錢,到了災(zāi)難臨頭時, 就會多丟掉一塊錢埃弗蘭克、皮蒂和其他人們對于她那種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發(fā)的 無名火都極為體貼地容忍著,將她的壞脾氣歸咎于懷孕,從沒意識到真正的原因。 弗蘭克知道對于懷孕的婦女就得遷就,所以他壓抑著強(qiáng)烈的自尊心,聽?wèi){她繼續(xù) 經(jīng)管木廠,聽?wèi){她在目前這種任何女人都不應(yīng)該再出去拋頭露面的時候繼續(xù)在城 里到處亂跑,絕口不提任何意見。她的行為不斷使他感到難堪,不過他預(yù)想再忍 耐一段時間就差不多了。只要孩子一下地,思嘉又會成為當(dāng)年他追求過的那個富 于女性美的可愛姑娘了。但是不管他如何姑息遷就,她還是不停地發(fā)脾氣,因此 他感到她真像是鬼迷心竅了。
到底什么東西迷住了她的心竅,什么東西使她變得瘋狂,看起來誰也弄不明 白。實際上那是一種強(qiáng)烈欲望的表現(xiàn),她要在自己不得不閉門隱居之前趕快將她 的事情安排好,趕快盡可能多賺些錢以防萬一,趕快建立一個堅實的金錢堤壩來 防御北方佬日益高漲的仇恨浪潮。這些日子正是金錢迷住了她的心竅。要說有時 她也想到孩子,那只是對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而莫名其妙地生氣。
"死亡,納稅,生孩子!這三件事,那一件也沒有合適的時間容你選擇的!" 當(dāng)思嘉作為一個女人開始經(jīng)營木廠時,亞特蘭大普遍感到震驚。經(jīng)后隨著時光的 流逝,大家更斷定她這個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她做生意使用的殘酷手段令 人駭異,何況她可憐的母親還是羅畢拉德家的小姐呢。并且,當(dāng)誰都知道她懷了 孕的時候,她卻照樣在大街上到處奔跑,這就更加令人難以接受了。無論哪個正 派的白女或黑人婦女,只要一杯疑自己有了身孕,便幾乎都不再邁出家門,因此 梅里韋瑟太太憤怒地說,從思嘉的所作所為來看,她大概是想把孩子生在大街上 了!
不過以前人們對她的行為所作的種種批評,同現(xiàn)在城里人的對她的流言蜚語 比較起來,就根本算不了什么了。思嘉不僅同北方佬做買賣,而且處處顯出她就 是喜歡這樣做呢!
梅里韋瑟太太和許多別的南方人也在同剛來這里的北方佬做生意,但不同的 是他們并不情愿,而且公開地表示不喜歡?伤技螀s是喜歡,或者說,似乎喜歡, 那一樣是夠糟的了。她確實在北方佬軍官家里同他們的妻子喝過茶呢!實際上她 什么事都干過,只差沒邀請他們到她自己家里來了,而且全城的人都在猜想,要 是沒有皮蒂姑媽和弗蘭克,她準(zhǔn)會請他們?nèi)サ摹?
思嘉知道全城人都在議論她,但她并不在乎,也顧不上去計較。她對北方佬 的恨還是同當(dāng)年他們想燒掉塔拉時那樣厲害,不過她能夠把這種仇恨掩蓋起來。 她明白,如果她打算賺錢,便只能從北方佬那里去撈,而且她也明白,用微笑和 好言好語去巴結(jié)他們,準(zhǔn)能把他們的生意拉到她的木廠來。
等到有一天,她非常富裕了,而且把她的錢藏到了北方佬無法找到的地方, 到那時她便可以告訴他們她對他們的真實看法,告訴他們她憎恨他們,厭惡他們, 瞧不起他們。那會多令人高興呀!但是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她不得裝著與他們 融洽相處,這是再簡單明了不過的事。要說這是虛偽,就讓亞特蘭大人盡管利用 這種虛偽吧。
她發(fā)現(xiàn),同北方佬軍官做朋友就像射擊地上的鳥一樣容易。他們在一個敵對 的地方成了寂寞的流亡者,其中許多人渴望與女性有禮貌地交往,因為在這個城 市里。正派女人從他們跟前經(jīng)過時常常掉頭不理,好像要啐他們一口才解氣似的。 只有妓女和黑人婦女才跟他們說話和氣。但是思嘉顯然是個等女人,一個有門第 的上等女人,盡管目前在干活,因此只要她嫣然一笑,那又碧綠的眼睛滴溜一轉(zhuǎn), 他們就渾身激動了。
經(jīng)常,思嘉坐在車?yán)飳λ麄冋f話,向他們擺弄兩個酒窩,這時她實際上對他 們厭惡極了,恨不得破口大罵他們一頓。不過她還是克制住自己,而且發(fā)現(xiàn)隨意 玩弄玩弄北方佬,一點也不比跟南方男人這樣調(diào)逗要難多少,只不過這不是逗樂 而是一樁可恨的交易罷了。她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在患難中的文雅溫柔的南方貴 婦人。她具有端莊而高雅的風(fēng)度,可以使她的受騙者與她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不過 她那和藹的態(tài)度仍叫北方佬軍官一想起肯尼迪太太便心里暖洋洋的。
這種暖意是非常有利的——也正是思嘉想要得到的。許多駐防的軍官由于不 知道自己在亞特蘭大要待多久,把妻子和家眷都接過來了。由于旅館和公寓早已 客滿,他們便正在自己蓋房子,并且很愿意從這位和氣的肯尼迪太太那里買木料, 因為她待他們比城里任何別的人都更有禮貌。那些提包黨人和無賴也正在用他們 新?lián)频降腻X款建筑豪華住宅、店鋪和旅館,他們也發(fā)現(xiàn)與她做生意比與原先聯(lián)盟 軍的大兵們打交道要愉快一些。那些大兵雖然也很客氣,但這種客氣只不過比直 言不諱的憎恨更加合法和冷酷而已。
所以,正因為她長得又美麗又迷人,而且有時又顯得很孤弱無助,他們便都 樂意光顧她的木材廠以及弗蘭克的店鋪,覺得他們應(yīng)該幫助這位有膽識但顯然只 有一個無能的丈夫在養(yǎng)活她的小婦人。思嘉注視著她事業(yè)的進(jìn)展,覺得不但目前 她要靠著北方佬的錢,而且將來還得靠這幫人庇護(hù)呢。
同北方佬軍官的關(guān)系保持在她想保持的水平上,這比她所料想的要容易些, 因為他們?nèi)紤峙履戏降纳系扰耍贿^思嘉也很快便發(fā)現(xiàn)這些軍官的妻子引起 了一個她沒有料到的問題。同北方佬婦女聯(lián)系并不是她所樂意的。她很想避開她 們,可是辦不到,因為這些軍官的妻子一心想見她。她們對南方和南方婦女懷有 一種強(qiáng)烈的好奇心,而且思嘉最先給了她們滿足這一愿望的機(jī)會。亞特蘭大的其 他婦女壓根兒不與她們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甚至在教堂里也拒絕向她們點頭,因此每 當(dāng)思嘉為了生意到她們家里去時,那就似乎是她們?nèi)找蛊砬蟮氖虑閷崿F(xiàn)了。經(jīng)常, 思嘉在一家北方佬門前坐在自己車?yán)锿@家的男人談?wù)撃玖虾臀蓓敯鍟r,這個男 人的妻子就會跑出來搭訕,并堅持要她進(jìn)屋喝杯茶。思嘉盡管心里很不情愿,但 很少拒絕,因為她總希望有個機(jī)會自然地建議她們?nèi)ス忸櫢ヌm克的店鋪。不過她 的自我克制能力多次受到嚴(yán)峻考驗,因為她們經(jīng)常提出種種涉及私人的問題,而 且對南方的一切都表現(xiàn)出一種洋洋自得和好意屈就的態(tài)度。
北方佬婦女認(rèn)為《湯姆叔叔的小屋》這本書的啟示僅次于《圣經(jīng)》,所以她 們?nèi)紗柶鹉戏饺思茵B(yǎng)的用來追逐逃跑奴隸的那種獵狗。而且她們根本不相信她 所說的她有生以來只見過一只獵狗,而且是一只溫和的小狗,并非色惡寵大的猛 犬。他們還想看看農(nóng)場主用來在奴隸臉上打印記的那種可怕的烙鐵和用來打死奴 隸的有九根皮條的鞭子。思嘉覺得她們對于納奴隸為妾的問題表現(xiàn)出來的極大興 趣,實在十分庸俗和沒有教養(yǎng)。尤其當(dāng)她看到北方佬軍隊在亞特蘭大定居以后黑 白混血嬰兒大量增加時,更是十分憎恨。
聽到這類帶有偏見的無知言論,亞特蘭大無論哪一個女人都會氣得要命,但 思嘉卻設(shè)法忍受,她所以忍得住,是因為她們在她內(nèi)心引起的鄙視多于憤怒。他 們畢竟是北方佬,誰也不會指望北方佬干出什么好事,說出什么好話來。因此, 他們所表現(xiàn)的對于她的國家和人民及其倫理道德的種種輕率的侮辱,都始終未能 深深地觸動她,只不過從她心上輕輕擦過,引起一種很好地掩藏起來的輕視和譏 笑,直到發(fā)生了一件叫做怒不可遏的事情為止。這件事向她表明,如果她需要什 么表明的話,那就是南北之間的鴻溝有多么寬闊,而且要想跨越這道鴻溝是完全 不可能的。
一天下午,她與彼得大叔趕車回家,經(jīng)過一家住著三家北方佬軍官的房子, 這些軍官正在用思嘉的木料蓋自己的住宅。她驅(qū)車經(jīng)過時,三個軍官的妻子正好 都站在門口,她們向她招手,請她把車停下來。她們出來,跑到她的馬車旁邊同 她招呼,那口音又一次使她覺得,對于北方佬,除了他們那種聲調(diào)之外,似乎什 么都可以原諒了。
"我正想見你呢,肯尼迪太太,"一個緬因州來的瘦高個女人說。"我想從你那 里了解一點關(guān)于這個愚昧城市的情況。"思嘉懷著理所當(dāng)然的鄙視吞下了這種對亞 特蘭大的侮辱,勉強(qiáng)裝出一副笑容。
"要我告訴你些什么呢?"
“我的保姆布里奇特回北方去了。她說她在這些她稱為'黑魔'的人當(dāng)中再也 無法待下去了。孩子們現(xiàn)在成天纏得我心煩意亂,請告訴我,怎樣才能再找到一 個保姆。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呀。"“這并不難,"思嘉說著,笑起來。"如果你能 找到一個剛從農(nóng)村來的還沒有被'自由人局'寵壞的黑人,你就會有一個最好的仆 人了。你就站在這里,站在你家門口,詢問每一個經(jīng)過這里的黑女人,我保證——"那三個女人氣得大聲叫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