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非
少年時,每一次合上《水滸》,也會閉上眼睛,夢想在某一個雪夜,屋檐上突然悄無聲息地跳下幾條身披斗篷的好漢,一只快船就把我接了走,直往那煙水彌漫的蘆葦泊里而去。忠義堂前,完成了簡單而又隆重的結(jié)拜程序,然后,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終于來臨。
激動人心的時刻,其實(shí)就是與眾兄弟們一道吃酒吃肉。幾十年以后,我依然深信,曾令我神魂顛倒的,主要是大碗吃酒和大塊吃肉。至于打家劫舍、劫富濟(jì)貧等一般性作業(yè),倒是還在其次。
金圣嘆批曰,一百八個人,便有一百八樣出身,一百八樣面孔,一百八樣性格。照我看,這一百八個人卻有一門共同愛好,就是大塊吃肉,不管是豬肉、牛肉,亦無論雞肉、狗肉,大塊就好。"兩大一吃",是阮氏兄弟對綠林生活作出的高度概括。阮家不但經(jīng)營河鮮,且喜歡用吃來標(biāo)簽生活的各種形態(tài)。宋押司死到臨頭,還要用"想吃板刀面或是餛飩"這樣的廢話來戲弄于他。梁山泊里的這伙強(qiáng)人,上山之前并非吃不起肉酒,也不是大塊不得,其所謂大碗吃酒、大塊吃肉,實(shí)際上是指一個成年男人一旦脫離了體制、財產(chǎn)或家室等正常的社會生活規(guī)范之后,于精神上得到的大解脫。就飲食而論,水滸之酒賬肉簿遠(yuǎn)不及金瓶梅、紅樓夢。這樣一群人物的飲食生活,并不需要做過于細(xì)致的描述,"大碗"加上"大塊",便盡得了"大快活"境界之風(fēng)流。 大塊吃肉的禁忌,現(xiàn)在已經(jīng)由健康和品味所取代。一個人在下決心去把一大塊實(shí)實(shí)在在的肉咬上一口之前,思想斗爭之激烈、之復(fù)雜,很可能勝過盧俊義上山或丹麥王子下手。然而,越是禁忌的,就越是挑逗的。想一想,這是多么雄渾的肉啊,像水滸一樣的大部頭的肉,切割得堂堂正正的立方體。須是豬肉,須是五花肉,曰紅燒,曰回鍋,曰粉蒸,曰梅菜扣……能大且塊者,只有東坡肉這紅燒肉家族里的掌門。按《清稗類鈔》所下的定義,東坡肉為"豬肉切為長大方塊,加醬油及酒,煮至極融化"。杭州的樓外樓,乃與此"長大方塊"做樓臺之會的最佳地點(diǎn)。于暮春時節(jié),據(jù)桌臨湖,肉至?xí)r,以單掌擊案,紫砂罐里那一方方的晶瑩剔透,即快活地顫抖不已。此刻,若有熏風(fēng)自湖面習(xí)習(xí)而來,便覺那動感的肉香扶搖直上,一陣陣洶涌逼人。一塊四四方方、肥瘦相間、煮至極融化的東坡肉入嘴時所散發(fā)的快感,要用言詞來形容,唯有把專用于豬八戒的那一句"雪獅子向火"搬到自己身上,或者,試試這一句美俚:"hot knife in the butter(熱刀切牛油)"。此時此刻,滿腔的熱血全部都涌上心頭,嘴邊的正、副守門員,已先后被罰離場。口腔如洞開的空門,萬眾歡騰之下,20碼外的一記猛烈而酣暢的凌空抽射,正以排山倒海之勢轟然而至。
當(dāng)上山已成往事,落草已付笑談,好在還有大塊吃肉的禁忌,令人可偶嘗破戒之快,一逞輕狂。好肉不宜獨(dú)食,最好將一位正處于減肥療程之關(guān)鍵時期的玉女?dāng)y上樓外樓,箸肉齊眉,繼而做入口狀,待她花容失色、肝腸寸斷之際,猶自豪邁地大喝一聲:"啊呀,今番罷了!"便一口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