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開始下雪的時候,外祖父又把我?guī)У酵庾婺该米拥募依锶ァ?p>“這對你沒有什么不好,沒有什么不好,”他對我說。
我覺得,這一夏天經(jīng)歷了很多的事情,年紀(jì)也大了好些,人也變得聰明多了。可是在這中間,主人家里也更加枯燥乏味了。一家人依然因為吃得太多,鬧胃病,依然彼此嘮嘮叨叨講著病情。老婆子,也依然惡毒可怕地禱告上帝。年輕的主婦,產(chǎn)后瘦了許多,身子雖然縮小了不少,可是動作還依然跟孕婦一般,搖搖擺擺、慢慢騰騰的。她每次給孩子縫內(nèi)衣時,總是低聲唱著一首同樣的歌:斯皮里亞,斯皮里亞,斯皮里東斯皮里亞,我的親兄弟,我坐在雪橇上,斯皮里亞放在后座上……若是走進她屋子里,她馬上停了唱,忿忿地嚷:“你來干什么?”
我相信除了這首歌之外,她什么歌都不會唱。
晚上,主人們把我叫進屋子里,命令說:“喂,講講你在船上的生活吧!
我便坐在靠近廁所門的椅子上講起來。違反我的意志,重新被塞到這家里來的我,回想另一種生活,也是一件快樂的事。我講出了神,完全忘記了聽眾,但這樣的時候不很久。那些女人并沒有坐過輪船,她們向我問道:“可是,總有點害怕吧?”
我不懂——有什么可怕的。
“輪船忽然開到水深的地方,會沉下去吧。”
主人格格笑起來;我雖明明知道輪船不會在水深的地方沉沒,但總不能說得使她們完全明白。老婆子以為輪船并不是在水面上浮著,而是跟火車一樣在地上轉(zhuǎn)動,靠輪子支在河底行走的。
“既然是用鐵造成的,在水里怎么能浮起來呢?斧頭總不能浮在上面吧……”“鐵勺子在水里不是也不會沉嗎?”
“這不能相比,勺子很小,而且中間是空的……”我講到斯穆雷和他的書籍的時候,他們就疑惑地注視著我。老婆子說寫書的人都是些混帳,或是邪教徒。
“那么圣詩集呢?那么大衛(wèi)王呢?”
“圣詩集——那是圣書呀。而且大衛(wèi)王也為圣詩集向上帝請過罪!
“這話寫在什么書上?”
“這話就寫在我手心里,我給你后腦勺一巴掌,你就知道寫在哪兒了!
她什么事都知道,而且無論說到什么,她都顯得很有把握,說得斬釘截鐵。
“佩切爾街上死了一個韃靼人,咽喉里流出了黑色的靈魂,黑得跟焦油一般。”
“靈魂是一種精氣呀,”我說。可是她輕蔑地嚷:“難道韃靼人的靈魂也是精氣?傻瓜!
年輕的主婦也害怕書籍:
“念書是很有害的,尤其是年輕時候,”她說。“我老家格列別什卡那兒,有一個良家姑娘,一天到晚迷在書本子里,后來愛上了一個副牧師。副牧師的老婆可讓她出了丑。在大街上,當(dāng)著眾人的面……”有時我引用了斯穆雷書中的一句話。他的書籍中,有一本前后都缺了頁子的,其中有這樣的話:“老實說,火藥并不是誰發(fā)明的;象歷來的情況一樣,它也是經(jīng)過一系列細(xì)微的觀察與發(fā)現(xiàn)之后,才制成的!
不知什么緣故,我牢牢記住了這句話;尤其是“老實說”這幾個字,使我非常中意,我感到了這幾個字的力量。但是這個字眼常常害我碰壁,說來都可笑。生活中確有這樣的事。
有一天,主人們要我再講點輪船上的事給他們聽,我回答說:“老實說,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講的了……”他們聽了這個字眼嚇壞了,喊起來:“什么?你說什么?”
四個人開始一齊笑,學(xué)著說:
“老實說——哎唷!
連主人都對我說:
“你用得可是不高明呀。怪人!
從此以后,有好久,他們都叫我:
“喂。老實說。去把孩子弄上屎尿的地板擦一擦呀,老實說……”這種毫無意義的揶揄,并不使我生氣,只是使我覺得奇怪。
我生活在這昏昏沉沉的悶人的氣氛中,為擺脫這種情緒,我盡可能多找一些活干。在這兒不愁沒活兒干:家里有兩個嬰孩;保姆又不合主人的意,老是調(diào)換,我就不得不照料嬰孩。每天洗嬰兒的尿布,每周還要到“憲兵泉”①去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女笑我說:“怎么,你干起女人家的活來啦?”
有時候她們捉弄得太過分了,我就拿水淋淋的衣服沖她們打,她們也用同樣辦法狠狠地回敬我,可是跟她們在一塊兒,很快活,很有趣。
“憲兵泉”順著一條深溝流入奧卡河。這條深溝把用古代神靈雅里洛為名的原野和這邊的城市隔開。每逢春祭節(jié),街上的小市民就到原野上來游玩。據(jù)外祖母對我說,她年輕的時候,人們還信奉雅里洛神,拿東西來祭他,祭他的時候,用輪子卷上浸過樹脂的麻絮點上火,從山上滾下來。大家嚷著唱著,瞧這著火的輪子是不是一直滾到奧卡河。如果是一直滾到了的話,那就是說,雅里洛神已經(jīng)接受了祭禮,這年的夏天,一定能夠風(fēng)調(diào)雨順。
洗衣女大都是從雅里洛來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性情活潑、能說會道的女人。她們對街市上的事全知道,聽她們互相講到她們的主人——商人、官吏、軍官的事,真是有趣得很。在冬天,用冰冷的溪水洗衣服,簡直是一種苦工,所有女人的手,都凍裂了皮。她們在蔽不住風(fēng)雪的滿是縫隙的舊木板小屋檐下,屈身在引進木槽里的流水上洗衣服,面孔凍得紅紅的,濕手指僵硬得不會彎曲,眼睛里掉下眼淚,可是她們互相不停地講各種各樣的事情,對于一切和任何事務(wù)都帶有一種特殊的勇敢。
最健談的一個,叫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三十多歲,是一個很有朝氣的結(jié)實的婦人,眼睛里含著一種嘲笑,說話特別的尖刻。她的女伴們都很尊敬她,有事情都跟她商量;又因為她干活麻利,穿著整潔,還有一個女兒在中學(xué)里念書,所以特別受人尊敬。每當(dāng)她背著兩籃濕衣服,彎著腰從溜滑的小路上走下來的時候,別人碰見她,總是笑嘻嘻地,關(guān)心地問她:“你女兒好嗎?”
“還好,謝謝你,托上帝的福,在念書!
“瞧著吧,將來會當(dāng)太太的!
“叫她念書,就是想她能夠當(dāng)太太。什么富貴老爺,什么夫人太太,你說是從哪兒來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咱們這班土百姓出身的呀。學(xué)問學(xué)得強,手臂長得長;手臂長得長,東西撈得多,東西撈得多,工作就光彩……上帝送我們來時大家還都是傻孩子,我們回上帝那里要做聰明老頭兒,就得學(xué)習(xí)!
當(dāng)她說話的時候,大家都默默地注意聽她那頭頭是道的富于自信的談吐。大家當(dāng)面背后都稱贊她,對于她的勤苦耐勞和頭腦精明都表示驚異,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去學(xué)她的樣。她把長統(tǒng)靴的棕色皮統(tǒng)子剪下一段,縫在袖口上,這使她不必把袖子管卷到肘彎上,也不會弄濕了。大家都稱贊她想得聰明,可是沒有一個照她樣去做。我學(xué)樣縫了一個,大家卻來笑我:
“啊喲,你從女人手里偷小聰明!
大家又說到她的女兒:
“這真正是一件大事埃世界上要多添一位太太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許學(xué)問還沒有學(xué)好,就死了……”“一個人有了學(xué)問,也不一定過得好。你瞧,巴希洛夫家的女兒,她念了多少書,念書念書,結(jié)果念到自己也當(dāng)了女教員,女教員,就是老處女的別名礙…”“這話也不錯,沒有學(xué)問,只消有一點什么可取,也一樣可以嫁漢子……”“總之,女人的智慧,不在乎頭腦……”聽她們自己這樣不害臊地談著自己,我覺得又奇怪又別扭。我知道水手、兵士、土工們怎樣談?wù)撆,也見到過男人家總是互相吹牛,說自己騙女人的手段怎樣高明,跟她們的關(guān)系怎樣才能長久。我覺得他們好似把“娘兒們”當(dāng)做冤家對頭。但從男人們得意洋洋的臉上,總可以約略看出那些吹說自己勝利的話里,虛構(gòu)多于真實。
洗衣女對于自己私情的事雖然不談,但當(dāng)她們一談到男子的時候,卻可以聽出里邊含蓄嘲笑的惡意。我想:說女人是一種魔力,也許是對的。
“男人家任他怎么胡鬧,任他怎樣同別人要好,葉落歸根,還是要回到女人身邊來的,”有一次,納塔利婭這么說。一個老婆子用著害傷風(fēng)似的聲音,對她喊叫:“不這樣,他們還能到哪里去呀?連修道士、隱修士,也離開上帝,到咱們這兒來……”她們在山溝底部,在那連潔白的冬雪都不能蓋住的骯臟的山溝里,在如怨如訴的潺潺水聲中,在濕淋淋的破衣爛衫的搗擊聲中談?wù)撝P(guān)于一切民族和種族是從哪里來的秘密。
這種不害臊的粗野的對談,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畏懼的厭惡,使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遠遠地離開周圍那些惹人討厭的“羅曼史”。從此說到“羅曼史”,我就馬上想到那種骯臟猥褻的事情來。
可是在溝溝里跟洗衣女子作伴,在廚房里和勤務(wù)兵在一起,在地下室里跟土工一起,比呆在家里要有意思得多。呆在家里,老是重復(fù)著一些刻板單調(diào)的談話、概念和事情,只覺得氣悶、無聊、想打瞌睡。主人只是吃、并睡,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跳不出做飯和準(zhǔn)備睡覺這個圈子。他們談罪惡,談死,而且他們怕死怕得要命。他們象石磨上的谷粒,爭先恐后地擠著擁著,時刻等待著馬上會在磨里被研成粉末。
閑空的時候,我就到柴棚里去劈木柴。我想自己一個人清靜一下,可是這很少能辦到,勤務(wù)兵們跑來了,談這院子里的新聞。
到柴棚來找我次數(shù)最多的,是葉爾莫欣和西多羅夫兩個。
葉爾莫欣是一個瘦長駝背的卡盧加人,全身長滿粗大結(jié)實的青筋,腦袋很小,眼色渾濁。他是個懶鬼,傻得要命,動作遲慢不靈活,可是瞅見女人,就發(fā)出牛一樣的叫聲,俯身向前,好象要跌倒在她腳下似的。他很快就把廚娘女傭弄到了手,院里的人都很驚異,自嘆不及。他有熊一樣的氣力,誰都怕他。西多羅夫出生在圖拉,瘦個子,老是顯出傷心的樣子,說話低聲細(xì)氣,咳嗽起來小心謹(jǐn)慎,眼睛畏怯地閃著。他最喜歡向暗角落里呆瞧,無論在小聲地說著什么,還是在默默坐著,總是呆瞧著最黑暗的角落。
“你在瞧什么呢?”
“說不定從里面跑出老鼠來……我頂喜歡老鼠;那小東西總是悄沒聲息地跑來跑去……”我常常給那些勤務(wù)兵代寫家信,代寫情書,這差使真有趣。但是在這些人中,我最高興代西多羅夫?qū)懶。每星期六,他一定給在圖拉的妹子寫一封信。
他把我叫到他廚房里,在桌子邊和我并排坐下,兩手使勁揉著剃了頭發(fā)的頭,然后靠在我耳邊低聲說:“好,你寫吧。開頭是老一套:我的最親愛的妹妹,祝你長壽,F(xiàn)在再寫:一個盧布收到了,不過你不必寄錢來了;謝謝。我什么都不要,我們過得很好。其實我們過得很糟糕,跟狗一樣。不過,這話不能寫。你寫:很好。她還小,只有十四歲,不必告訴她。現(xiàn)在你自己寫吧,照著人家教你的那樣寫……”他把身子壓在我的左肩上,一股又熱又臭的口氣吹著我的耳朵,反復(fù)低聲叮嚀:“叫她不要讓年輕的小伙子擁抱,千萬不許讓他們摸她的奶子。你再寫:如果有人對你甜言蜜語,你不要相信他,這是他想欺騙你,糟蹋你……”他竭力憋住咳嗽,臉漲得通紅,他鼓著兩腮,眼睛里流著淚。他在椅子上坐不安定,推了我一下。
“你不要打攪我呀!
“不要緊,你寫!绕涫悄前嗬蠣攤儯f不要相信他們。他們是騙年輕姑娘的老手。他們說得好聽,什么話都會說,你要是聽信了這種人的話,就會被他們賣到窯子里去。
還有,你要是能攢下錢,就交給神父,他若是好人,一定會給你好好保存起來的。不過,最好,還是埋在土里,什么人都不讓瞧見,只消你自己把那埋的地方記!甭犞@被廚房氣窗洋鐵皮翼子的吱喳聲壓倒的低語是很難受的。我回過頭去,瞧瞧煤燻黑的爐口,望望滿是蒼蠅屎的食器櫥。廚房臟得厲害,到處都是臭蟲;到處發(fā)著焦油、火油、煤煙的強烈的臭味。爐上的碎木柴中間,油蟑螂蠕蠕地爬走,煩悶襲人心靈。這個兵士和他的妹子,可憐得幾乎令人掉淚。難道可以這樣生活嗎?這樣的生活算是好的嗎?
我再不去聽西多羅夫的嘮叨,而自己寫著,寫的是生活上的痛苦和心里的牢騷。他嘆一口氣對我說:“寫得不少了,謝謝你,F(xiàn)在她會懂得要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我生氣地說。雖然我自己也害怕好多東西。
兵士咳嗽了幾聲,笑笑說:
“你真是怪人。怎么不怕呀?老爺們呢?上帝呢?……還少埃”他一接到妹子來信,就很不安地請求:“請念給我聽聽,快些……”于是他要我把一張寫得歪歪斜斜的、簡短空洞得使人遺憾的信給他連念三遍。
他人很和善,但對女人卻跟所有的人一樣,象狗一般的粗野和簡單。我有意無意地觀察過這種關(guān)系,親眼看見過這種關(guān)系從開始發(fā)展到最后往往快得令人驚訝,令人作嘔。我看見過西多羅夫開頭如何對女人談軍隊生活的痛苦,引起她的同情;其次用甜言蜜語把女人迷倒;在這以后,就把自己的勝利,講給葉爾莫欣聽,好似喝了苦藥似的皺著臉,吐著口水。這也使我心里很難過。我氣憤地問他:為什么他們都欺騙女人,對她們?nèi)鲋e,然后玩弄,再把她讓給別人,還常常打她們呢?
他只是嗤著鼻子輕輕一笑,這么說:
“你不必管這種事。這些都不是好事,是罪過呀。你年紀(jì)小,你還早呢……”不過有一次,我卻得到了更明確的使我難忘的回答:“你當(dāng)女人不知道我在騙她嗎?”他這么說著,眨巴著眼,咳嗽了一聲!八赖。她自己愿意受騙。這種事,誰都說謊騙人。這就是這樣的事呀,全都害臊埃哪里真有什么愛,只不過玩玩罷了。這是一件真正的不要臉的事情。往后你總有一天自己會明白?墒潜仨氃谕砩。如果是白天,就必須在黑暗地方,在柴棚里,是呀。正因為這個,才給上帝捧出了天堂。正因為干了這種事,所以咱們大家都是不幸的……”他說得那么好,那么憂傷,而且?guī)е鴳曰诘臉幼。因此我對于他的羅曼史,也就稍微妥協(xié)了一點,我對他比對葉爾莫欣更加友愛。我憎惡葉爾莫欣,存心用一切手段嘲弄他,激怒他,他常常滿院子追我,想報復(fù),可是,他是個笨蛋,很少得逞。
“這種事是禁止的呀,”西多羅夫說。
禁止,我是知道的。但我可不大相信,人是為了干這種事兒才不幸的。不錯,我確曾見過人們的不幸,但不相信這句話。因為我常常在談愛情的男女們眼中,看見一種奇異的表情,感覺到一種戀愛著的人們所特有的溫柔,瞧著這種心的凱旋,常常覺得非常舒服。
但我記得,生活到底是變得更加枯燥而殘酷了。我覺得它好象是照著我一天天所見的那種形式和關(guān)系,凝結(jié)住了。而且,我沒有想到在目前的現(xiàn)實以外,每天在眼前出現(xiàn)的東西以外,還能有什么更好的東西。
可是有一天,兵士們給我談了一件事,這使我非常不安。
這院子里住著一個在城里一家高等服裝店做工的裁縫。
他很沉默,很和氣,不是俄羅斯人。他的妻子長得很嬌小,沒有孩子,一天到晚光在那兒讀書。住在這樣吵鬧的、滿是酒徒的院子里,這兩人毫不引人注目,沒聲沒響過著日子。他們不接待客人,自己也不到別人家去串門,只是節(jié)日的時候到戲院去看看戲。
丈夫一早出去干活,晚上很遲回來。妻子跟一個小姑娘似的,每星期上兩次圖書館。我時常望見她搖著身體,跟一個跛子似的,在堤上一瘸一瘸地小步走著。她跟女學(xué)生似的抱著一捆用皮帶束著的書,小小的手上戴著手套,顯得樸實、快活、整潔、英爽的樣子。她長著一張鳥兒一樣的臉,閃動著一雙敏捷的眼睛,全身裝束美麗,好似擺在梳妝臺上的瓷人兒。據(jù)兵士說,她右邊少一條肋骨,所以走起路來身體搖得那么奇怪。但是在我看來,這倒反而顯得好看,使她跟這院子里其他的太太們——那些軍官太太,可以馬上區(qū)別出來。
那些太太們,盡管她們服裝鮮艷,聲音宏大,穿著臀部高聳的時裝,但總顯得陳舊,簡直象是呆在暗幢幢的什物間里,跟其他許多無用的廢物一起,久已被人忘記了。
院子里的人都說這位嬌小的裁縫的妻子有神經(jīng)玻據(jù)說她因為書念得太多,腦子有了一點毛病,不會管理家務(wù)。上市場買東西,吩咐廚娘做中餐晚餐的菜,都得由丈夫料理。那廚娘也不是俄羅斯人,個子很高、面孔陰沉,一只紅紅的老是濕漉漉的眼睛,另外一只只是一條細(xì)細(xì)的淡紅色的縫?墒翘约骸藗冞@樣談著女主人——連牛肉做的和豬肉做的菜也分辨不出來:有一次去買茴香,卻買來了白辣根。你想想看,這可多么嚇人哪。
他們?nèi)齻人,在這座房子里,全是外人,好象偶然落進了這個大養(yǎng)雞場的一個雞欄里,又使人聯(lián)想到幾只白頭翁因為怕冷從氣窗口鉆進了一家又悶又臟的住宅。忽然,勤務(wù)兵們告訴我,那些軍官老爺想出了欺侮這位小裁縫的妻子的狠毒把戲……他們幾乎每天,今天這個,明天那個輪流寫條子給她,向她表白愛情,訴說自己的痛苦,稱贊她的美麗。她寫回信給他們,要他們別去打擾她,并且說引起他們傷心很對不起,她求上帝幫助他們不要再想念她。拿到回信以后,軍官們圍在一塊兒高聲朗誦,把女的說笑了一頓,然后大家又用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再給她寫信。
勤務(wù)兵們一邊把這事講給我聽,一邊笑罵著裁縫的妻子。
“倒霉的傻婆娘,瘸腿娘兒們,”葉爾莫欣粗聲地說。西多羅夫低聲附和著:“每個女人都喜歡人家去騙她,她心里什么都知道……”我不信裁縫的妻子知道人家在笑話她,因此我馬上決定跑去告訴她,等她家廚娘去地下室的時候,我從后樓梯跑進這嬌小女人的屋子里。我先走進廚房,廚房里一個人也沒有,又走進了起居室。裁縫的妻子坐在桌子邊,一手端著一只笨重的鍍金茶杯,另一手拿一本打開的書。她吃了一驚,把書按在胸頭上,輕輕叫喊:“這是誰呀?奧古斯塔。你是誰呀?”
我準(zhǔn)備她會拿茶杯或書砸我,就很快地不連貫地說了。她穿一件下擺綴著絲絨邊,領(lǐng)子和袖口釘著花邊的天藍色的室內(nèi)服,坐在一張大的莓紅色的圈椅上。淡褐色的頭發(fā)卷曲地披到兩肩,象一位天國的天使。她靠在椅子背上,眼睜睜凝望著我,開頭有點氣憤,后來露出了驚異的微笑。
我把所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失去了勇氣,回身向門口走,她開口叫了一聲:“等一等!
她把茶杯放進托盤里,把書放在桌上,然后合疊兩手,用大人的低嗓音說:“你是個多么奇怪的孩子……過來!
我很小心地走過去。她拉住我的手,用小小的冷冰冰的指頭撫摩著問:“沒有誰叫你來告訴我這個嗎?。磕呛,我看得出來,我相信,是你自己來的……”她放開我的手,合上眼睛,低聲慢慢說:“原來那些下流的兵在議論這個!
“你干嗎不從這房子里搬走,”我認(rèn)真地勸告她。
”為什么?”
“他們會欺侮你呀!
她令人快活地笑起來,接著問:
“你上過學(xué)沒有?喜歡看書嗎?”
“沒有工夫看書!
“只要你喜歡,總可以找到工夫的。好吧,謝謝你!
她把捏著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里邊是一個銀幣。收下這個冷冰冰的東西,我覺得難為情,但又不敢拒絕她。我走的時候,就把它放在樓梯扶手的柱頂上。
從這個女人的身上,我得到一種新的深刻的印象,好象早晨的曙光涌現(xiàn)在我的眼前。因此,有好幾天工夫,我都生活在歡樂中,想著那間寬敞的屋子,和住在這屋子里的跟天使一般的,穿著天藍色便服的裁縫的妻子。她四周的一切,美得出奇。光艷奪目的金色的絨氈,鋪在她的腳下,冬天的白晝射進銀色的玻璃窗,依在她的身邊取暖。
我想再見她一次。如果我跑去向她借書,會怎么樣呢?
我就這么辦了,而且又見到了她。她仍坐在同一地方,手中同樣拿著書。但她的頰上,捆著一條棕紅色頭巾,一只眼有點腫。當(dāng)她拿一本黑封面的書給我時,嘴里含混地不知說了一句什么。我拿了書,郁悶地走了。書里有雜酚油和洋茴香水的氣味。我把這書用清潔的內(nèi)衣和紙包著,藏在閣樓上,害怕被主人們拿去弄壞了。
主人家訂了一份《田野》周刊。他們只是為取得該刊的服裝式樣和贈閱的畫刊,并不是為了閱讀。把畫看過之后,就擱到臥室的櫥柜頂上。到了年底,把它們裝訂起來,塞在床底下。那里還有三本《繪畫論壇》。我用水刷洗寢室地板的時候,臟水流進這些雜志底下去。主人還定了一種《俄羅斯信使報》,晚上一邊讀,一邊罵:“光寫這些東西干什么。真無聊……”星期六到屋頂樓去曬衣服的時候,我記起了那本書,拿出來看,看見第一行是這樣一句話:“房屋也和人一樣,各有自己的面貌!边@句話的真實性使我暗暗吃驚,我就站在天窗邊看起來,一直看到身體凍僵才停止。到晚上,主人們都做晚禱去了。我把書拿到廚房里,埋頭看看舊了的秋風(fēng)落葉一般的黃沉沉的書頁。這些書頁毫不費力地把我引進一種奇異的生活中,接觸了許多新名字和新關(guān)系,發(fā)見了許多與我看膩了的人完全異樣的善良的英雄和陰險的惡漢。這本書是格拉維埃·德·蒙特潘的小說,跟他的所有長篇小說一樣,很長,人物和事件非常多,描寫著珍奇的急變的生活。這小說寫得非常簡單明白,字行當(dāng)中好似躲藏著一綹光,明白地照出了善事與惡事,使讀的人熱愛和痛恨,全神貫注地凝視著緊緊糾纏在一起的人們的命運。而且使人完全忘記這發(fā)生的事件是紙上的東西,馬上急躁地想去幫助這個,阻止那個。斗爭的起伏,使人把什么都忘掉了。讀這一頁時,沉浸在歡喜的感情中,讀第二頁時,又滿含悲傷的感情。
當(dāng)我看出了神,等到耳邊聽到大門外拉鈴的聲音,一時還不能明白,這是誰在那兒拉,為什么。
蠟幾乎完全點光了,今天早上自己剛剛清除過的蠟盤,又滿是蠟油了。我必須時時留意的長明燈的燈芯,也落進燈油里面熄滅了。我在廚房亂竄亂跑,忙著把我的罪跡消滅掉,把書塞進爐炕下的空隙里,重新點好燈芯。保姆從起居室里跳出來了:“你聾了馮?門鈴響哪。”
我跑去開了門。
“你貪睡了?”主人嚴(yán)厲地問。他的妻子一邊重腳重手地走上樓梯去,一邊埋怨我害她傷了風(fēng)。老婆子罵著,跑到廚房里,瞧見了點過的蠟就開始審問我在干什么。
我好象從高處跌下來不能動彈一般,呆著不作聲。我只擔(dān)心著,她會發(fā)現(xiàn)那本書,但她只是罵著,說我會把房子燒掉的。等主人夫婦倆一下來吃晚飯,老婆子馬上向他們訴說:
“你們瞧,一支蠟燭都點光了,連房子也會給燒掉的……”吃飯的時候,他們四個人狠狠地說著我的各種有意的和無意的過失,眾口齊聲責(zé)備我,甚至威嚇我,說我不得好死。
可是我明白得很,他們說這種話,不是出于惡意也不是出于好心,只是閑極無聊。叫人奇怪的是,把他們同小說中的人物比較一下,竟是那么空虛,那么可笑。
吃過晚飯,他們疲乏地蹣跚著睡覺去了。老婆子怨氣沖天地驚動了一番上帝之后,爬上爐炕不吭聲了。這時候我爬起來,從爐下空隙中拿出書,走到窗口邊。夜色很好,月光直窺著窗子,但字體太小,眼力畢竟瞧不清楚。不過丟開不看也實在難受。我從櫥架上拿了一只銅鍋子來,用它把月光反映到書上來看,可是更不行,更暗了;于是我爬到墻角底下的凳子上站著,湊近圣像,借著長明燈的光看了起來。不料看得倦了,趴在凳子上睡著了。我被老婆子的罵聲和推搡驚醒過來。她兩手拿了那冊書,向我肩頭狠打。她赤著腳,只穿一件內(nèi)衣,兇狠地?fù)u晃著棕褐色的腦袋,怒得臉發(fā)紅。維克托在床上嚷了起來:“媽,你快別嚷啦。日子真沒法過了……”“糟了,書一定會被她撕碎,”我想。
喝早茶時,大家審問我。主人嚴(yán)厲地問:“你從什么地方弄來的書?”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嚷著。維克托狐疑滿臉地把書頁子嗅嗅說:“有點香水氣味,真的……”他們聽我說這本書是神父的之后,大家又把書重新瞧了一瞧,詫異而憤怒地說,神父也看小說?可是這畢竟讓他們略微放心了,雖然主人對我大談其看書的危害性,談了好久。
“就是他們那些讀書人炸毀了鐵路,想炸死……”主婦又怒又害怕地對丈夫喊:“你發(fā)瘋啦?你給他說什么呀?”
我把“蒙特潘”拿到兵士那兒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說給他聽了。西多羅夫把書接去,默默打開小箱子。拿出一條干凈的毛巾,把小說包了,裝進箱里,然后說:“別聽他們胡說八道,你到這里來看好啦。我不會對誰說的。如果你來的時候我不在,鑰匙在圣像后邊掛著,你自己把箱子打開拿出來看吧……”主人們對書的那種態(tài)度,馬上使得書在我眼中處于一種重大怕人的秘密地位里了。至于有些什么“讀書人”炸壞了鐵路,想暗殺誰,這種事我并不感興趣。但因此卻想起了在懺悔時神父的質(zhì)問和地下室里中學(xué)生念的書,以及斯穆雷所說的
“正經(jīng)書”來;同時也想起了外祖父所講的使妖術(shù)的陰謀家的故事:“洪福齊天的皇帝亞歷山大·巴夫雷奇在位的時候,貴族們被妖術(shù)和自由思想迷昏了,那些奸黨圖謀把全俄國人民出賣給羅馬教皇。阿拉克切耶夫?qū)④姲阉麄儺?dāng)場捉住,也不管他們的官職爵位,全都送到西伯利亞去做苦工。他們在那兒跟芋艿蟲似地自行消滅了……”我又記起了“掛滿星星的恩勃拉庫倫”和“格爾瓦西”,以及那莊重和可笑的話:“愚蠢的人們呀。你想知道我們的事情,你們這樣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我覺得自己好象站在巨大的秘密之門的門口,而且好象一個瘋子似的活著,我一心只想快些把這本書念完。我害怕它會在兵士那兒丟失,或者會給弄毀。那我還怎么好向裁縫的妻子交待呢?
老婆子老是緊緊地盯著我,怕我上勤務(wù)兵那兒去,罵我:“書迷。書不教人學(xué)好。你瞧那個愛念書的女人,連自己上市場買東西都不會。只是跟那些軍官調(diào)情,大白天把他們叫到自己屋子里。當(dāng)我不知道。”
我真想嚷:
“你胡說。她沒有跟人調(diào)情……”
但是,我不敢替裁縫妻子抱不平,萬一老婆子猜到那本書就是她的怎么辦?
我發(fā)了好幾天悶,心神恍惚,焦急不安,連覺也睡不著,擔(dān)心著蒙特潘那本書的命運。有一天,裁縫家里的廚娘在院子里把我叫。骸鞍褧脕硌健!
吃過中飯之后,我趁主人們都午睡了,不好意思地,懊喪地,跑到裁縫妻子那兒去。
她跟第一次一樣接待了我,只是換了衣服,灰色的裙子,黑絲絨上衣,裸露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綠松石的十字架。她象一只雌灰雀。
我告訴她:書還沒來得及看完,主人們禁止我看書。由于心里的委屈和見這位女子的歡喜,我的眼里含滿了淚水。
“呸,這些人多么無知。”她蹙了一蹙細(xì)長的眉毛,說,“你那個主人,還有一張滿有趣的面孔呢。不要傷心,我想個主意,我寫一封信給他吧!
這話使我吃了一驚。我向她說明,我對主人們?nèi)鲋e說那本書是跟神父借來的,沒說是從她這兒借的。
“不。不要寫信!蔽艺埱笏f!八麄儠δ,會罵您。
這院子里的人,誰都不喜歡您。大家都笑您,說您是傻瓜,說您少一條肋骨……”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之后,我馬上覺得說得太多了,說了使她難受的話,——她緊緊咬著上唇,跟騎在馬上似的,打了一下自己的胯部。我發(fā)窘了,低著頭:恨不得鉆進地里去。
可是裁縫的妻子往椅子上一坐,快活地大笑起來,反復(fù)說:“啊喲,真無知……真無知。那么怎樣辦呢?”她凝視著我,自言自語著,然后喘了一口氣,說:“你真是個古怪的孩子,真是……”我照了照她身邊的一面鏡子,瞧見了一張高顴骨、寬鼻子的臉,腦門上一大塊青痣,頭發(fā)因為好久沒有理,亂蓬蓬地支棱著。——這就叫做“古怪的孩子”嗎?…這個古怪的孩子,同這位纖細(xì)的瓷人兒完全沒一點兒相象的地方……“那天我給你一點兒小錢,你為什么沒有拿去?”
“我不要!
她嘆了一口氣:
“唉,有什么辦法呀。如果他們允許你看書,你到我這兒來吧,我給你書看……”梳妝臺上放著三本書,我拿來的是一本最厚的,我愁悶地瞧著書。裁縫妻子把她那小小的桃紅色的手伸給我:“好,再見吧!
我謹(jǐn)慎地碰了碰她的手,連忙轉(zhuǎn)身跑了。
可是人家說她什么都不懂,這句話也許是對的。明明二十戈比的硬幣,她還說是一點兒小錢,真是跟孩子一般不懂事。
但這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