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主人劃著一只小船,經(jīng)過市場的街道。兩邊磚造的店房,因為發(fā)大水,淹上了二樓。我劃著槳,主人坐在后艄,笨拙地把著舵。后槳入水過深,船身拐來拐去地繞過街角,滑過平靜而混濁的、象在深思一樣的水面。
“唏,這回水頭真高,活見鬼。不好開工,”主人嘟噥著,抽著雪茄煙,煙發(fā)出焚破呢料的氣味。
“劃慢點。”他驚慌地叫!耙仓窡糁恿!
好容易把住船舵,他罵:
“把這么壞的船給我們,混賬東西……”他指給我看水退后要修理店鋪的地方。他的臉剃得發(fā)青,唇須剪得短短的,又加含著雪茄煙,看來全不象一個包工頭。
他穿著皮襖,長統(tǒng)靴一直套到膝頭上,肩頭掛一只獵袋,兩腿中間夾住一桿萊貝爾雙筒槍,他老是不安地動著皮帽子,把它壓在眉梢上,鼓起嘴唇,憂慮地瞧看四周;然后又把帽子掀在后腦上,顯得很年輕,唇須上浮起微笑,回憶著什么愉快的事情,不象一個工作忙碌的人,心里正為了大水退得慢在發(fā)愁。顯然,在他的心里正蕩動著和工作無關(guān)的什么念頭。
我略被驚奇壓住:看著這死寂的城市是這樣奇異,密排著一排排緊閉窗戶的房子——大水淹著的城市好象在我們的船邊漂過去。
天空是灰色的,太陽藏在云中,不過有時候從云縫里露出冬天那樣的銀白色的巨大姿影。
水也是灰色的,很冷,看不見它流,好象凝凍著,同骯臟的黃色的店房和空屋子一起在睡覺。云縫里露出蒼白的太陽,周圍一切就稍微明亮了一點,灰色的天空,象一塊布似的映在水里。我們的小船漂蕩在兩個天際之間,石頭房子也漂蕩起來,慢得幾乎象瞧不出來地向伏爾加河和奧卡河方面流去。船旁邊,漂著一些破桶、爛箱、筐子、木片、干草,有時還有竿子或者繩子,象死蛇一般浮著。
有些地方,窗子開著。市場長廊的屋頂上,曬著襯衫褲,放著氈靴子。有一個女人從窗口眺望灰色的水。長廊的鐵柱上系著一只小船,紅紅的船腹,映在水里象塊挺大的肥肉。
主人用下頦點點那些有人的地方,向我解釋:“這里是市場更夫住的地方,他從窗口爬到屋頂上,坐上小船,出去巡邏,看什么地方有小偷沒有,要是沒有,他自己就偷……”他懶懶地、靜靜地說著,心里正想著什么別的事。四周象睡眠一般安靜,空寂得令人難信。伏爾加河和奧卡河匯合成一個大湖。在遠遠的毛毿毿的山上,隱約看見花花綠綠的市區(qū)。全城浸在還是灰暗色的,但樹枝已經(jīng)抽芽的果園中,房舍、教堂都披上綠色的和暖的外衣。從水面?zhèn)鱽砗軣狒[的復(fù)活節(jié)的鐘聲,聽得出全城都在鳴響。但是我們這邊,卻好象是在被遺棄的墓地里。
我們的小船,穿過黑森森的兩行樹林,從大街劃往老教堂的地方。雪茄的煙刺著主人的眼,使他感得煩擾,小船的船頭船身,不時碰著樹身,主人焦躁地驚叫道:“這只船壞透了!
“你不要把舵呀!
“哪有這種事?”他咕嚕說!皟蓚人劃船,當(dāng)然一個劃槳,一個把舵。啊,你瞧,那邊是中國商抄…”我對市場的情形,早就了如指掌;我也知道這個可笑的商場和它那亂七八糟的屋頂。屋頂?shù)慕锹渖,有盤膝坐著的中國人石膏像。有一次,我同幾個朋友向那些人像扔石子,有些人像的腦袋和胳臂是被我用石子打掉的。但現(xiàn)在,我再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事自傲了……“真沒意思,”主人指著那商場說。“要是我來修造的話……”他把帽子望腦后一推,吹著口哨。
但是,不知怎的,我卻覺得,他若是把磚房街市造在這個每年要被兩條河的河水淹沒的低地上,也會是同樣枯燥的。
他也會想出這種中國商場來的……
他把雪茄煙丟在船外邊,同時厭惡地吐了一口口水,說:“真悶人,彼什科夫,真悶人呀。光是一班沒受過教育的人,沒有人可以談?wù)劇R蹬,吹給誰聽呢?沒有人,都是木匠、石匠、鄉(xiāng)下佬、騙子……”他望著右邊從水中伸出聳立在小丘上的美麗的白色回教堂,好象想起了什么被遺忘的東西,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開始喝啤酒,抽雪茄,學(xué)德國人的樣。德國人,老弟,他們真能干,是好家伙。啤酒喝下去挺舒服,但雪茄還沒抽慣。抽多了,老婆就嘰咕:‘你有一股怪氣味,象馬具工一樣。’喂,老弟,活著,就得千方百計……好,你來把舵吧……”他把槳放在船沿上,拿起槍,向屋頂上的一個中國人像開了一槍。中國人像沒有受損傷,霰彈落在屋頂和墻頭,向空中升起一股塵煙。
“沒有打中,”射手毫不懊喪地說,又在槍膛里裝彈藥。
“你對姑娘們怎樣,開了戒沒有?還沒有嗎?我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戀愛上了……”他跟講夢一樣,講了他學(xué)徒時候跟建筑師家女傭的初戀。
灰色的水輕輕地泛起水花,洗刷著房子的墻角。教堂后面一片遼闊的水,閃爍著混濁的光波,水面上露出幾處柳樹的黑枝。
在圣像作坊里,不斷地唱著神學(xué)校的歌:青青的海,狂暴的海……這青青的海,大概是致命的寂寞……“夜里睡不著,”主人說!坝袝r從床上爬起來,站在她的房門口,象小狗一樣發(fā)抖,屋子很冷。我的東家,每夜上她房里去,說不定我會被他撞見,可是,我不害怕,真的……”他好象在審視著一件穿過的舊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一樣,沉思地說:“她看見了我,憐惜我,打開房門叫我:‘進來呀,小傻瓜’……”這類故事我聽過很多,雖然其中也有有趣的地方,但是已經(jīng)聽厭了。一切人,關(guān)于自己的初“戀”,差不多都是說得很纏綿,很傷感,沒有一點兒吹牛和猥褻。于是我認為這是講故事的人一生最好的地方。有很多人,在生活中好象就只有這樣一點好處。
主人笑著,搖著腦袋,驚奇地感嘆說:
“這話你可不能對我老婆說,千萬說不得。這里有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呢?可是這總是不能說的話。你瞧,真有意思……”他好象不是對我,而是在對自己說。要是他不說,我就會說了。置身于如此靜寂和荒涼之中,不能不說話、歌唱,或是拉手風(fēng)琴。要不然,就會在這被灰色寒冷的水所淹沒的死寂的城市里,陷入深深的永眠。
“第一,不可早結(jié)婚。”他教我!靶值埽Y(jié)婚是一件終身大事。活下去,愿在哪里住,就住在哪里,愿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是你的自由?梢宰≡诓ㄋ巩(dāng)回教徒,也可以住在莫斯科當(dāng)警察,受苦也好,偷盜也好——這一切都可以改變過來的?墒,老弟,老婆這個東西,同天氣一樣,你沒有方法去改變……真的。她不能跟靴子一樣隨意扔掉……”他的臉色變了,皺著眉頭望望灰色的水,用一只指頭擦一擦隆起的鼻梁,喃喃說:“對,老弟……須要小心謹(jǐn)慎。你逢人叩頭,即使你能屈能伸……但是,每個人面前都擺著自己的圈套……”我們劃進了梅謝爾斯基湖的灌木林里,這湖同伏爾加河匯合起來了。
“劃慢點兒!敝魅藝诟乐褬屆橹嗄玖。
打到了幾只瘦小的野鴨,他吩咐我:
“劃到庫納維諾去。我要在那邊呆到天黑。你回家去,就說我被包工頭們耽誤住了……”他在市梢一條街上了岸,這邊也漲了水。我經(jīng)過市場,回到指針街,把小船系住,坐在船上眺望兩條大河匯合的地方、城市、輪船和天空。天空象一只大鳥的豐滿的翅膀,布滿白羽毛一般的云片。云縫的蔚藍的深淵里,露出金黃色的太陽,它的光線一映到地上,地上萬物都改變了。四周一切都健康而可靠地動著。急湍的河流,輕輕地浮送著無數(shù)的木筏。木筏上挺然站立著長胡子的鄉(xiāng)下人,搖動著長長的木槳,在相互間,和遇到輪船的時候,發(fā)聲叫嚷。小輪船逆流拖著一只空駁船,河水搖晃著輪船,好象要把它奪下來。輪船象梭魚,晃著頭,喘著氣,對猛然撲來的浪頭,使勁地轉(zhuǎn)動著輪子。駁船上并排坐著四個人,把腿吊在船舷外,其中一個穿一件紅褂子。四個人同聲唱歌,聽不清歌詞,但聲調(diào)是熟悉的。
在這生氣篷勃的河上,我覺得一切都熟悉,一切都有好感,而且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墒窃谖业纳砗,淹在水里的城市卻好象一場噩夢,好象主人杜撰的故事,同他自己一樣是不可理解的。
我稱心如意地飽看一切,覺得自己變成了大人,什么工作都會干,便回家去了。半路上,我從內(nèi)城的山頭回望伏爾加河,從高處遠望對岸,大地顯得更遼闊,好象凡是人所盼望的,都會得到滿足。
家里我有書。從前瑪爾戈王后住過的房子,現(xiàn)在住了一個大家庭。五個姑娘一個比一個更美麗,兩個中學(xué)生,他們借書給我,我貪心地讀著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驚奇的是:他的作品都明白易懂,象秋天的天空一般晴朗,而且作品中的人物是那么純潔,一切用簡樸的話所談的事物是那么美好。
我又讀了波緬洛夫斯基的《神學(xué)校隨筆》,也不勝驚嘆。
最奇怪的是這部作品同圣像作坊的生活非常相象。我完全了解因為厭倦生活而做殘酷的惡作劇的心理。
讀俄國的作品很好,使人能常常在書中感到一種熟悉的和傷感的東西。好象在書頁中隱藏著大齋節(jié)的鐘聲,把書打開就輕聲地嗡嗡地響起來。
我勉強讀完了《死魂靈》,讀《死屋手記》時也是這樣;《死魂靈》、《死屋》、
《死》、《三死》、《活尸首》——這類書名,不禁引起了我的注意,激起我對這樣的書一種模糊的不快!稌r代的表征》、《穩(wěn)步前進》、《怎么辦》、《斯穆林諾村記事》這一類書,我也不喜歡。
但是我最喜歡的是狄更斯、華特·司各特。我以極大的興趣讀了他們的作品,一本書常常讀兩三次。華特·司各特的書使人聯(lián)想起大教堂中節(jié)日的彌撒,雖然稍嫌冗長沉悶,但往往是莊嚴(yán)的。狄更斯是我的一位愿意向他低頭膜拜的作家。
這個人可驚地掌握了最困難的人類愛的藝術(shù)。
每天傍晚在大門口都聚集很多人。?家兄弟和姊妹,還有其他的少年,一個仰天鼻子的中學(xué)生維亞奇斯拉夫謝馬什科。有時候一位大官的閨女普季齊娜小姐也來。大家談?wù)撝鴷,詩啦,這對我都是親切的,熟悉的。我讀過的書比他們所有的人都多。但他們談得更多的是中學(xué)里的事,對教員的不滿之類。我聽了他們的話,覺得自己比這班友人都自由些,而且奇怪他們的忍耐。不過我還是羨慕他們,他們是在那兒求學(xué)呀。
我的朋友年紀(jì)都比我大,可是在我看來,我比他們要大人氣,比他們可成熟,更富于經(jīng)驗。這多少使我覺得窘苦,我希望自己能同他們更接近些。每天很晚,我?guī)Я艘簧韷m土和骯臟,回到家里來,腦子里裝滿與他們完全不同的許多印象,他們的思想是很簡單的。他們常常談?wù)撊思业拈|女,時而想念著這個少女,時而愛戀著那個少女,想作詩。但是作起詩來,常常要我?guī)兔。我熱心地練?xí)作詩,很容易地學(xué)會了用韻?墒遣恢裁淳壒,我的詩總是帶著一點幽默氣。對于那位比別人都多接到贈詩的普季齊娜小姐,我常常把她比做蔬菜——蔥頭。
謝馬什科對我說:
“這是什么詩?簡直是皮鞋釘呀!
我什么事都不肯落在他們后面,也愛上了普季齊娜小姐。
我已記不起我是怎么對她表白自己的愛情的了,總之,結(jié)果頗為不妙。星池的腐綠的水上,浮著一塊木板,我叫小姐坐在這塊木板上,由我來劃,她答應(yīng)了。我把板撥到岸邊,跳了上去,我一個人木板還可以浮得住,可是等到滿身花邊和絲帶的盛裝的小姐優(yōu)雅地站上板的另一頭,我得意地把竿向岸撐開時,這塊該死的板就搖搖擺擺沉了下去,把小姐翻在水里。我使出騎士的精神,跳進水里去救她,立刻把她抱上岸,驚慌和池中的綠泥把我的皇后的美麗抹滅得干干凈凈了。
她揮著水淋淋的拳頭,向我嚇唬叫罵:
“你故意把我翻到水里。”
不管我多么誠懇地解釋,她都從此恨透了我。
總之,城里的生活都不大有趣味。老主婦跟從前一樣,對待我很不好,小主婦用懷疑的眼光瞧著我,維克托雀斑長得更多了,臉也愈加發(fā)紅,不知有什么委屈,他對什么人都動不動就吵。
主人制圖工作很忙,兩兄弟忙不過來,叫了我的后父來幫忙。
有一天,我很早從市場里回來,大概是五點鐘的樣子,走進餐室,看見主人同一個我早已忘掉的人坐在那里喝茶。他向我伸過手來:“您好呀……”完全出于意外,我發(fā)愣了,過去的情形象火一樣燃燒起來,灼痛我的胸頭。
“簡直嚇住了,”主人叫道。
后父瘦得厲害的臉上帶著微笑望著我。他的黑眼睛顯得更大,他周身到處都顯得衰弱,拘束。我把手放在他的細瘦而發(fā)熱的手指里。
“瞧,我們又見面了,”他咳著說。
我象挨了打似地、沒勁地走開了。
我們之間發(fā)生一種謹(jǐn)慎的不明確的關(guān)系,他叫我的名字,添上父稱,說話的時候象對平輩一樣。
“您到鋪子里去的時候,請?zhí)嫖屹I四分之一磅拉費爾姆煙絲和一百張維克托爾松卷煙紙,另外買一磅煮香腸……”他交給我的錢,總帶著手里的溫?zé),拿著很不爽快。顯然,他害肺病,在世也不久了。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擰著黑而尖的胡須,沉靜地低聲說:“我的病大概是治不好了。然而多吃些肉,那就會好起來,說不定,我會好的。”
他吃得很多,煙也抽得兇,除了吃飯的時候,總是不離嘴的。我每天給他買香腸、火腿和沙丁魚?墒峭庾婺傅拿米樱钚挪灰傻,不知什么緣故也幸災(zāi)樂禍地說:“拿好東西請死神吃是沒有夠的,死神總是騙不過的。”
主人們用一種使人難堪的關(guān)心對待后父,常常固執(zhí)地勸他吃這種那種藥,可是背后卻笑他:“好一個貴族。他說必須把桌子上的面包渣子收拾干凈,據(jù)說蒼蠅是從面包渣子里發(fā)生的,”小主婦這樣一說,老主婦就搭上腔來:“是呀,真正的貴族呢。衣服亮亮的,都磨出了窟窿,還在那里拚命地用刷子刷。真是個怪人,一顆塵土也不肯沾在身上!
主人卻好象在安慰她們:
“你們等著吧,老母雞,他也不會久了!笔袃~們對于貴族的這種莫名其妙的反感,卻不知不覺地使我和后父接近起來。捕蠅草雖然也是一種毒草,但它總是美麗的。
后父喘息在這班人中間,好象一條魚偶然落進了雞窩。這個比方雖然有點荒唐,不過這種生活原來就是這樣荒唐的。
在他的身上,我開始瞧見“好事情”——我那個永不能忘的人的特征,我把書中所見到的一切好處,都拿來裝飾了他和王后,把讀書所產(chǎn)生的一切幻想和自己所有的最純潔的東西,都放在他們身上。后父同“好事情”一樣,是一個冷冰冰的不可親近的人。他對這家的人,一律平等,自己決不先說話,回答別人的發(fā)問的時候,也特別客氣而簡潔。我很愜意他教主人的樣子。站在桌子邊,彎著腰,用干枯的指甲敲著厚紙,沉靜地教訓(xùn)說:“這里,必須把托梁用鐵鉤連起來,減少對墻的壓力,要不然,托梁會把墻壓壞!
“對啦,真是見鬼!敝魅斯緡VR粫䞍汉蟾缸唛_時,妻子向他嘰咕:”我真奇怪,你怎么讓他教訓(xùn)!
后父夜飯后刷牙,翹起了喉結(jié)漱口,不知什么緣故,使她特別生氣。
“我覺得,”她發(fā)出酸溜溜的聲音!叭~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你這樣把腦袋仰到后面,對身體有害呀!
他殷勤地微笑著問:
“為什么?”
“……就是這樣……”
他開始拿一把牛骨針剔他那微帶藍色的指甲。
“你瞧,還剔指甲呢。”主婦不安起來了。“快要死了,還在……”“哎。”主人嘆著氣!袄夏鸽u,你有多少這種蠢話啊……”“你說什么?”妻子不高興了。
老婆子每夜熱心禱告著上帝:
“上帝呀,那個癆病鬼真是我的累贅,維克托又袖手不管了……”維克托模仿后父的舉止,慢吞吞地走路,貴族式地兩手沉著的動作,挺好地系領(lǐng)帶的方法,吃東西嘴里不發(fā)聲響,他時時粗魯?shù)貑枺骸榜R克西莫夫,膝頭,法國話怎么說?”
“我叫葉夫根尼·瓦西里耶維奇,”后父淡然地提醒他。
“啊,好吧。胸部叫什么呢?”
吃夜飯的時候維克托命令母親:
“馬—梅—東涅—穆阿扎稱爾醃牛肉!
“啊,你這個法國人呀,”老婆子愛憐地說。
后父象個聾啞人,完全不瞧別人,盡咬著肉。
有一天,哥哥對兄弟說。
“維克托,你現(xiàn)在學(xué)會了法國話,得給你找一個情人……”后父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我記得,他這樣笑法,我只見到這一回。
可是主婦大不高興,把湯匙往桌上一扔,對丈夫叫:“你真不害臊,當(dāng)我的面說這種下流話!
有時候,后父來到后門的門廊里找我,那邊,上閣樓去的樓梯底下,是我的寢室,我坐在樓梯上,對著窗口看書。
“看書呢?”他噴著煙問,他的胸中好象有燒焦的木頭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斑@是什么書?”
我把書給他看。
“啊,”他說著,看了看里封:“這本書我好象也看過。您想抽煙嗎?”
我們從窗口望著骯臟的院子,抽著煙。他說:“您不能求學(xué),真可惜,您似乎天資很好……”“我在求學(xué)呀,看書……”“這個不夠,須要進學(xué)校,有系統(tǒng)……”我想對他說:
“我的老爺,你也進過學(xué)校,也有系統(tǒng)的知識,可是有什么用處呢?”
他好象略微感覺到了我的意思,補充說:“有志氣的人,學(xué)校就能給他好教育。有大學(xué)問的人,才能推動社會生活……”他不止一次勸告我:“您最好離開這兒,這里對您沒有意思,也沒有益處……”“我喜歡工人們!
“這……喜歡哪一點?”
“同他們在一起有趣味!
“也許……”
但有一次他說:
“實在說來,這里的主人們都很無聊,無聊……”想起我的母親在什么時候和怎樣講過這話時,我不由自主地離開他遠一點,他笑著問:“你不這樣想嗎?”
“這樣!
“得啦……我看得出來呀!
“到底主人還使我喜歡……”
“對,他也許是個好人……不過有點可笑。”
我想同他談?wù)剷,但他顯然不喜歡書,常常勸告我:“不要被書迷住了,書中一切都是大大粉飾過了的,歪曲過了的。寫書的人,大半跟這里的主人一樣,是一種小人物。”
我覺得這種斷定是大膽的,因而使我對他懷起好感來。
有一次他問我:
“您讀過岡察洛夫的書沒有?”
“讀過一本《戰(zhàn)船巴拉達號》!
“那本《巴拉達號》很沒意思,但大體上說來,岡察洛夫是俄國最聰明的作家。我勸您讀讀他的長篇小說《奧勃洛摩夫》。這是他作品中一本最真實、最大膽的,一般說來,在俄國文學(xué)中,這是一本最好的書……”關(guān)于狄更斯,他說:“請您相信,這是胡扯……《新時代》報副刊上連載的《圣安東尼的誘惑》,是很有趣的作品——您可以讀一讀。您似乎喜歡宗教和關(guān)于宗教的一切,這《誘惑》對您有用處……”他拿來一疊副刊。我就讀福樓拜的杰作。這部作品使我聯(lián)想到圣賢傳中許多片段和鑒定家對我講的故事中的某些地方。我對它也沒有特別深刻的印象,不過跟同時連載的《馴獸者烏皮里奧·法馬利回憶錄》比起來要有味得多。
我把這意思老實對后父說了,他淡然地說:“你讀這種書還太早。不過你不要忘掉這本書呀……”有時他和我同坐很久,他一句話也不說,咳嗽著,不斷地吐著煙霧。他的漂亮的眼里燃著驚人的火。我悄悄凝視著他,使我忘記了這個正在如此忠誠、簡單、毫無怨尤地死亡著的人,從前曾經(jīng)親近過我的母親,侮辱過她。我聽說他現(xiàn)在同一個女裁縫同居,想到她,覺得迷惘而且哀憐。她抱著這么長大的骷髏,同這么發(fā)著臭爛氣味的嘴巴親嘴,為什么不厭惡呢?同“好事情”一樣,這位后父也常常無意泄漏出一些真心話來:“我愛獵狗,獵狗很傻,我卻挺愛,它們挺美。美的女人也往往挺傻的……”我不無驕傲地想:“你哪會知道,女人當(dāng)中還有瑪爾戈王后呀!
“一切人在一個屋子里一起呆久了,臉也會變成一個樣!
一次他說了這句話,我把它抄在本子里了。
我期望這種警句,好象期望禮物。在這屋子里,每個人都說著枯燥無味的已僵化成陳腐濫調(diào)的話。我一聽到不平凡的話,耳朵就覺得舒服。
后父從不對我說到母親,連她的名字也不提起,這一點我很喜歡,而且對他起了一種雖不能說是尊敬,但也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次,我問他關(guān)于上帝的事情,我已經(jīng)不記得問的是什么了,他向我瞥了一眼,很平靜地說:“不知道,我是不相信上帝的!
我記起了西塔諾夫,把他的事告訴了他。后父注意聽著,還是那么平靜地說:“他會論斷,可是論斷的人總還是有信仰的……我——就是不信!
“難道這可能嗎?”
“為什么不可能?你瞧我就不信……”
他快要死了——在我的眼里,只覺到這一點。我并不會可憐他,但是對于一個垂死的人,對于死的秘密,我第一次感到尖銳的純真的興趣。
一個人坐在這里,他的膝頭觸著我,他在發(fā)燒,在想。他深信地把人們按自己的看法分成類。他說著一切,好象有權(quán)審判和判決一般。在他身上,有一種我所需要的東西,或是暗示著我所不需要的東西。他是無比復(fù)雜的人,有著無窮的思想。不管我怎樣對待他,他永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上什么地方生活著。我想到他,他的靈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心靈里。到明天,他會完全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藏在他腦中心中的,我覺得,我能從他的美麗的眼睛里看到的東西,都會一概消失。等他一死,把我和世界連系著的一條活的線索就會斷了,剩下的就只有回憶。然而這回憶完全留在我的心中,永遠是局限在我心中,永遠不變;而活的變化著的,是會消逝的……但這是思想。在思想后面,又有一種產(chǎn)生思想、培育思想、說不出的東西,公然強迫人去研究各種生活現(xiàn)象,要求對每一個現(xiàn)象,回答——為什么?
“你知道,不久我會躺倒的,”有一個雨天,后父說!拔宜ト醯靡,什么事也不想做……”第二天,晚上喝茶的時候,他很用心地拭去桌上膝上的面包渣子,從自己身上拭去一種眼睛瞧不見的東西。老主婦懷疑地瞧著他,偷偷對媳婦說:“你瞧,他在自己身上抓抓拭拭,弄得多干凈……”過了兩天,他不來上工了。老主婦拿一個很大的白信封給我說:
“這是昨天中午一個女人送來的,我忘記了交給你。很可愛的女人,她有什么事來找你,這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中一張醫(yī)院用箋,寫著挺大的字:
請抽暇來看我。在馬丁諾夫醫(yī)院。葉·馬。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醫(yī)院病房后父的病床邊上。他的身體比床長,兩只胡亂套著灰襪子的腳擱在床欄外,一對美麗的眼睛模糊地望望黃墻頭,落在我的臉上,又落在一位坐在床頭凳子上的女子的小手上,她兩手?jǐn)R在他枕頭上。后父張開嘴,半邊臉在她手上挨擦著。女子穿著一件素凈的深色連衣裙,胖胖的蛋圓形的臉上掛著淚水,濕潤的碧眼一動不動凝視著后父的臉、瘦削的骨骼、尖而大的鼻子、發(fā)黑的嘴唇。
“應(yīng)該去叫個神父來,”她低聲說!翱墒撬淮饝(yīng)……什么也不懂得……”她從枕上收回兩手,放在胸口,好象在做禱告。
后父蘇醒過來了一會兒,望著天花板,好象想起什么,嚴(yán)肅地皺著眉頭,后來把細瘦的手伸到我身邊:“是您嗎?謝謝您。您瞧……我難過得很……”說了這話,又疲乏了,他合上眼。我摸了摸他的發(fā)紫的長指甲的手指。女子輕輕地請求:“葉夫根尼·瓦西里耶維奇,請答應(yīng)我!
“你們認識認識吧!彼醚弁龑ξ艺f!巴玫娜恕彼蛔髀暳,嘴越張越大,忽然,象烏鴉似的叫了一聲,身子在床上動起來,他推開被頭,赤裸的兩手在身邊摸索。女子把臉埋在揉皺的枕上大聲哭泣。
后父很快地死了。一死,臉色就變得好看了。
我扶著那女子從醫(yī)院里出來。她象病人似地踉蹌著、哀哭著。她一只手里把一塊手帕捏成一團,交替著拿到臉上拭拭右眼,又拭拭左眼。她越來越緊地把手帕捏著,凝視著,好象這是頂貴重的最后的東西。
忽然她停下來,倚著我責(zé)備地說:
“連冬天也沒有活到……唉,我的天啊,這是怎么一回事呀。”
說著,向我伸出淚濕的手:
“再見吧。他非常稱贊你。明天落葬。”
“送您到府上嗎?”
她向四下一望:
“不用了,現(xiàn)在是白天,不是晚上!
我在巷子拐角處望著她的背影。她慢騰騰地走著,好象沒有要事的人。
這是八月,樹葉子已經(jīng)開始黃落了。
我沒有工夫去給后父送葬,從此,也沒有再見到那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