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親
一 死神經(jīng)過這里
我們曾看見母親在茫然地趕路,這天晚上,她走了整整一天。其實她天天如此,茫然前行,從不停下,疲累不堪時就隨處打個盹,這稱不上是休息;像小鳥一樣這里那里啄點零食,這稱不上是吃飯。對她來說,食物和睡眠僅僅是為了不倒斃街頭。
頭天晚上她是在一個被廢棄的谷倉里過的夜。這種破房子是內(nèi)戰(zhàn)的產(chǎn)物。在荒野里有四堵墻,一扇打開的門,殘存的屋頂和少許稻草,于是她在屋頂下、在稻草上躺了下來,感到老鼠在稻草里跑動,瞧著星星在屋頂上方升起。她睡了幾個小時,午夜時醒過來,繼續(xù)趕路,想搶在白天的酷暑前多趕一程。對于夏天的步行者來說,午夜比正午更寬厚。
她盡量順著沃托爾特的那位農(nóng)民向她大致指出的路線走,盡可能地朝西走。誰要是在她身邊就會聽見她不斷地哺南說:“圖爾格”。除了三個孩子的名字以外,這就是她知道的唯一字眼了。
她邊走邊想,想到她的種種經(jīng)歷,她所忍受的一切,她所接受的一切,想到她遭遇到的事,不光彩的事,想到那些條件,那些不得不承受的交易,而這一切有時是為了一個棲身處,有時是為了一片面包,有時僅僅是為了問路。貧苦的女人比貧苦的男人更為悲慘,因為女人是尋歡工具?膳碌钠!但是她對這一切都無所謂,只要能找到孩子。
這一天,她首先遇到的是大路旁的一個村莊。拂曉剛剛開始,一切仍然沉浸在陰暗的夜色中,然而在村里的大街上,有幾扇大門已經(jīng)半開了,有人好奇地從窗口探出腦袋。村民們像蜂窩一樣躁動不安,因為他們聽見了車輪聲和哐當(dāng)聲。
一堆人站在教堂前的廣場上,呆呆地抬頭看著大路,大路上有什么東西正從山頂朝村莊下來。這是一輛四輪貨車,由用鐵鏈套著的五匹馬拉著,車上裝著東西,像是一難長梁木,但中間卻不成形,上面蓋著一張大篷布,仿佛是裹尸布。十個人騎著馬走在車前,十個人騎著馬跟在車后。他們頭戴三角帽,肩上豎著尖針般的東西,像是出鞘的軍刀尖。這支隊伍緩緩行進(jìn),在地平線上顯得黑黑的。車仿佛是黑的,馬仿佛是黑的,騎手仿佛是黑的。在他們身后是泛白的晨光。
他們進(jìn)了村莊,走向廣場。
馬車下山時天已微微亮,這隊人馬清晰可見。他們沉默無語,仿佛是一隊影子。
騎手們是士兵,而且確實背著出鞘的軍刀。篷布是黑的。
四處漂泊的可憐的母親也進(jìn)了村莊,走到那堆農(nóng)民中間,此時馬車和士兵正好來到廣場。人群中有聲音在悄悄地一問一答:
“這是什么東西?”
“是斷頭臺。”
“它從哪里來?”
“從富熱爾!
“去哪里?”
“我不知道,據(jù)說是吉帕里尼埃那邊的一座城堡!
“帕里尼埃!”
“它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千萬別在這里停下來!”
裝著東西、蓋著貌似裹尸布的大車,馬匹,騎兵,鐵鏈的哐當(dāng)聲,沉默不語的人們,拂曉的時候,這一切都像是幽靈。
這個隊伍穿過廣場,走出了村莊。村莊位于凹地,前后是上坡和下坡。一刻鐘后,仍然采怔地留在廣場上的農(nóng)民看到這支喪葬隊伍出現(xiàn)在西邊的山頂。大車輪在車轍里顛簸,套馬的鐵鏈在晨風(fēng)中叮當(dāng)作響,軍刀閃閃發(fā)光;太陽升起,大路拐彎,一切都消失了。
此刻,在圖書室里,若爾熱特正在熟睡的哥哥們身邊醒來,對自己粉紅的小腳道早安。
二 死神說話
母親看見這個幽黑的東西經(jīng)過,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這是什么,因為她眼前另有一個幼象--消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們。
那支隊伍走出村莊后不久,她也走出村莊,而且走的是同一條路,與馬車后面的士兵相隔不遠(yuǎn)。突然間,她想起了“斷頭臺”這個同,她,孤陋寡聞的米歇爾·弗萊夏不知“斷頭臺”是什么,但她本能地有所感覺,于是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愿再跟在后面,便向左轉(zhuǎn),離開了大路,走進(jìn)了樹林,那便是富熱爾森林。
她游蕩了一會兒便看見一座鐘樓和幾座房頂,這是森林邊沿的一座村莊,她走了進(jìn)去。她餓了。
村莊里有共和派的一個軍事哨所。
她一直走到村政府前的廣場上。
村里的氣氛躁動不安。一群人聚集在村政府的大門臺階前。臺階上站著一個人,他由土兵陪伴著,手里舉著一大張展開的布告。在他右邊是鼓手,在他左邊是拿著漿糊和刷子的張貼布告的人。
村長站在大門上方的陽臺上,身著農(nóng)民服裝,但掛著三色經(jīng)帶。
拿著布告的人是宣讀告示的差役。
他掛著鄉(xiāng)間巡回用的肩帶,下懸一個小包,這表明他要去到一村又一村,向整個地區(qū)宣讀告示。
米歇爾·弗萊縣走近時,他剛剛展開告示開始宣讀。他高聲念道:
“統(tǒng)一和不可分割的法蘭西共和國。”
一陣擊鼓聲。人群似乎在波動。有人摘下無邊軟帽,有人卻正正頭上的硬帽。在這個時期,在這個地方,帽子幾乎是政治觀點的標(biāo)志。保皇派戴的是硬帽,共和派戴的是軟帽。含糊不清的南響聲停止了,人群聽著差役在念:
“根據(jù)救國委員會下達(dá)的命令及授予的權(quán)力……”
又是擊鼓聲。差役繼續(xù)念道:
“按照國民公會宣布手執(zhí)武器的叛亂分子為不受法律保護(hù)的人,并對收容或協(xié)助其逃亡者處以極刑的有關(guān)法令……”
一位農(nóng)民低聲問旁邊的人:
“什么叫極刑?”
那人回答說:
“我也不知道!
差役晃動告示,接著往下念:
“根據(jù)四月三十日法律第十七款,即特派代表及其代理人擁有處理叛亂分子的全權(quán)……”
他停頓了一下:
“下列人等,姓名與綽號附后,被宣布為不受法律保護(hù)的人……”
人們都豎起耳朵聽。
差役的聲音像是雷鳴:
“……朗特納克土匪……”
“這是我們的領(lǐng)主。”一位農(nóng)民喃喃說。
人群在竊竊私語:
“他是我們的領(lǐng)主。”
差役繼續(xù)往下念:
“……朗特納克,前候爵,土匪;伊馬紐斯,土匪……”
兩位農(nóng)民相互斜視片刻。
“這是喧鬧者古日!
“對,是藍(lán)軍災(zāi)星!
差役接著念:
“……大勇士,土匪……”
有人在喃喃低語:
“這是神甫。”
“是的,是蒂爾莫神甫先生!
“對,他是夏佩爾樹林那邊的本堂神甫!
“也是土匪!币晃淮鬈浢钡娜苏f。
差役繼續(xù)念:
“……布瓦努沃,土匪;木梭槍兩兄弟,土匪;烏扎爾,土匪……”
“這是德·蓋蘭先生!币晃晦r(nóng)民說。
“……帕尼埃土匪……”
“這是塞費爾先生!
“……清算者,土匪……”
“這是雅穆瓦先生!
差役不顧這些評論,繼續(xù)念道:
“……吉努瓦佐,土匪;夏特內(nèi),土匪,又名羅比……”
一位農(nóng)民低聲說:
“吉努瓦佐就是勒布隆,夏特內(nèi)是圣圖瓦人!
“……瓦斯納爾,土匪……”
人群悄悄議論:
“他是呂伊耶人!
“對,他就是金枝!
“他兄弟是在攻打蓬托爾松時被打死的!
“對,瓦斯納爾-馬洛尼埃爾!
“一個十九歲的漂亮小伙子。”
“請注意聽,”差役喊道,“名單上的最后幾個人是:美葡萄,土匪;風(fēng)笛,土匪;大劈刀,土匪;癡情漢,土匪……”
一位小伙子推推一位姑娘的肘彎。姑娘微微一笑。
差役繼續(xù)念:
“……冬唱,土匪;貓,土匪……
“這是穆拉爾!币晃晦r(nóng)民說。
“……塔布茲,土匪……”
一位農(nóng)民說:
“這是戈弗爾!
“戈弗爾家有兩個人!币晃慌搜a充說。
“都是些好人!币晃恍』镒勇裨拐f。
差役搖晃公告,鼓手擊鼓。
差役繼續(xù)念:
“上述人等,不論在何處抓獲,一俟驗明正身,立即槍決!
人群中出現(xiàn)了騷動。
差役繼續(xù)念:
“……收容或協(xié)助其逃亡者將交由軍事法庭處決。簽名……”
深沉的寂靜。
“……簽名:救國委員會特派代表西穆爾丹!
“他是位神甫!币晃晦r(nóng)民說。
“原先是帕里尼埃的本堂神甫!
“蒂爾莫和西穆爾丹都是神甫,一白一藍(lán)!币晃皇忻裾f。
“都是黑的!绷硪晃皇忻裾f。
此刻,站在陽臺上的村長舉帽高呼:
“共和國萬歲!”
又是一陣鼓聲,表明差役還沒有念完。他果然做了一個手勢,說道:
“請注意,現(xiàn)在是政府告示的最后幾行,它是由北部海岸遠(yuǎn)征隊隊長,戈萬指揮官簽署的!
“好好聽著!”人群中有人說。
差役念道:
“違者處以死刑……”
眾人靜默。
“……根據(jù)命令,嚴(yán)禁對此刻被困于圖爾格的上述十九名叛亂分子提供任何幫助或支援!
“嗯?”一個聲音說。
這是女人的聲音,是那位母親的聲音。
三 農(nóng)民們議論紛紛
米歇爾·弗萊夏夾在人群中間。她沒有注意聽,但是往往無心聽時倒聽過去了。她聽見圖爾格這個名字,抬起頭來。
“嗯?”她又問了一聲:“圖爾格?”
人們瞧著她,見她神情恍惚,衣衫襤褸。有人低聲說:“她像是土匪婆。”
一位農(nóng)婦提著一筐養(yǎng)麥餅走過來,低聲對她說:
“別說話!
米歇爾·弗萊夏驚奇地打量這個女人。她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圖爾格這個名字像閃電一樣一閃而過,現(xiàn)在她又沉入黑夜。難道她沒有權(quán)利打聽消息?人們?yōu)槭裁催@樣瞧著她呢?
此時,鼓手最后一次擊鼓,貼告示的人貼上告示,村長又走進(jìn)村政府,差役動身去下一個村莊。人群散開。
告示前還有一小雄人。米歇爾·弗萊夏朝他們走去。
他們正紛紛議論被宣布為不受法律保護(hù)的那些人。
他們之中有農(nóng)民,也有市民,也就是說有白黨也有藍(lán)黨。
一位農(nóng)民說:
“沒關(guān)系。他們沒抓住所有的人。十九個人也只不過是十九個人嘛。他們沒抓住普里烏,沒抓住邦雅曼·穆蘭,沒抓住昂杜伊埃教區(qū)的古皮爾!
“還有蒙讓的洛里厄爾呢!绷硪粋人說。
其他人補充說:
“還有布里斯-德尼。”
“還有弗朗索瓦·迪杜埃。”
“對,那位拉瓦爾人!
“還有洛內(nèi)-維利耶的于埃!
“還有格雷吉!
“還有皮隆!
“還有菲耶爾!
“還有梅尼桑!
“還有蓋阿雷!
“還有治熱雷三兄弟!
“還有勒尚德利!さ隆け税柧S爾先生!
“你們這些傻瓜!”一位神色嚴(yán)厲的白發(fā)老頭說,“如果他們抓住朗特納克,他們就掌握一切!
“可現(xiàn)在還沒有抓住呀!币晃荒贻p人說。
老頭反駁:
“朗特納克一旦被他們抓住,旺代就失去了靈魂。朗特納克一旦死去,旺代也就沒命了!
“這位朗特納克是什么人?”一位市民問道。
“一位前貴族!绷硪晃皇忻窕卮。
又一位接著說:
“他槍殺婦女!
米歇爾·弗萊夏聽見了,說道:
“對”
人們轉(zhuǎn)過頭來。
她接著說:
“因為我被槍殺過!
這句話很奇怪,仿佛一個活人在說自己是死人。人們斜眼打量她。
她看上去的確令人懷疑,她驚慌失措,全身發(fā)抖,像野獸一樣惶惶不安,她自己害怕也令別人害怕。女人絕望時顯出一種可怕的軟弱,仿佛懸吊在命運的末端。不過農(nóng)民對這一點比較粗心。一位農(nóng)民咕噥說:“她很可能是奸細(xì)!
“你別說話,快走!”剛才和她說話的好心的農(nóng)婦低聲說。
米歇爾·弗萊夏回答:
“我也不干壞事。我在找孩子!
農(nóng)婦瞧著端詳米歇爾·弗萊夏的那些人,用手指碰碰自己的前額,眨眨眼睛說:
“她是無辜的女人。”
接著她把米歇爾·弗萊夏拉到旁邊,給她一個養(yǎng)麥餅。
米歇爾·弗萊夏顧不上道謝就貪饞地啃了起來。
“沒錯,”農(nóng)民們說,“她吃起來像牲口,是個無辜的人!
人們陸續(xù)走開,人群散去。
米歇爾·弗萊夏吃完餅,對農(nóng)婦說:
“我吃完了,很好吃,F(xiàn)在你告訴我怎樣去圖爾格吧。”
“瞧你又來了!”農(nóng)婦嚷道。
“我必須去圖爾格。你告訴我走哪條路!
“你想得倒好!”農(nóng)婦說,“你要去送命呀?再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呵,你真是發(fā)瘋!聽我說,可憐的女人,你看上去很累,去我家休息休息吧!
“我不休息!蹦赣H說。
“你的腳全磨破了。”農(nóng)婦喃喃說。
米歇爾,弗萊夏接下去說:
“我跟你說他們偷走了我的孩子,一個小女孩和兩個小男孩。我是從森林的卡爾尼肖來的。你們可以向凱門鱷泰爾馬什打聽我,也可以向我在田野里遇見的那個男人談到我。凱門鱷治好了我的傷。當(dāng)時我身上仿佛有什么東西被打斷了。這些都是發(fā)生過的事。還有拉杜中土。你們可以和他談?wù)。他會說的。是他在樹林里看見了我們。三個人。我跟你說是三個孩子。老大叫勒內(nèi)-讓。我能證明這一切。另一個叫胖阿蘭,還有一個叫若爾熱特。我丈夫死了,是被打死的。早先他是西斯夸尼亞莊園的佃農(nóng)。你看上去是位好心人。告訴我怎么走吧。我不是瘋子,我是母親。我失去了孩子,我在尋找他們。就是這么回事。我不太清楚我這是從哪里來,昨天晚上我是在一座谷倉的稻草上過的夜。圖爾格是我要去的地方。我不是小偷。你瞧我說的是實話。你們應(yīng)該幫我找孩子。我不是本地人。我被槍殺過,但不清楚是在哪里!
農(nóng)婦搖頭說:
“聽我說,過路人。革命時期,你不明白的事就別說。不然你會被抓起來的。”
“可是,圖爾格呢?”母親叫了起來,“太太,看在圣嬰耶穌和天上仁慈圣母的分上,求求你,太太,懇求你,哀求你,告訴我怎樣去圖爾格吧!”
農(nóng)婦生氣了: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那是個危險的地方。沒有人去!
“可我要去!蹦赣H說。
于是她又上路了。
農(nóng)婦瞧著她走遠(yuǎn),咕噥道:
“她總得吃飯呀!”
她跑著趕上米歇爾佛萊夏,往她手里塞了塊養(yǎng)麥餅說:
“當(dāng)你的晚飯!
米歇爾·弗萊夏接著養(yǎng)麥餅,沒有回答,沒有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
她走出村莊。在經(jīng)過最后幾座房子時,她看見三個光著腳、衣衫襤樓的孩子從那里過,她走過去,說道:
“這是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
他們瞧著她手中的餅,她便把餅給了他們。
孩子們接過餅,害怕起來。
她鉆進(jìn)了森林。
四 誤會
就在這一天,天亮以前,在朦朧幽黑的森林里,在從雅弗內(nèi)去萊庫斯的那段路上,發(fā)生了下面的事。
整個博卡熱地區(qū)的道路都是凹下去的,從雅弗內(nèi)經(jīng)萊庫斯至帕里尼埃的路更是夾在陡坡之間,而且迂回曲拆。說它是路不如說它是溝。這條路從維特雷過來,它曾有幸使德·塞維涅夫人的馬車顛簸不已。左右兩側(cè)的籬笆仿佛將路封死了。這是打埋伏的最佳地點。
這天早上,米歇爾·弗萊夏經(jīng)過位于森林中另一處的那第一個村莊,看到由士兵護(hù)送的那輛幽靈般的馬車,而在這以前一個小時,有一堆人暗藏在庫萬農(nóng)河橋尾雅弗內(nèi)大路兩側(cè)的荊棘叢里。樹枝掩蓋了一切。這些人是農(nóng)民,都穿著“格里戈”,就是六世紀(jì)的布列塔尼國王和十八世紀(jì)的農(nóng)民所穿的毛皮外套。他們都帶著武器,有的是長槍,有的是大斧。拿斧子的人剛剛在林中空地用干柴和圓木推了一個火堆,只等點火了。帶長槍的人則聚集在道路兩旁等待。誰要是能看見樹葉后面,就會發(fā)現(xiàn)處處都是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和交錯枝條隙縫中露出的、瞄準(zhǔn)了的槍。這些人在窺視。所有的槍口都對準(zhǔn)大路,它在晨光下泛白。
幽暗中有聲音在悄悄交談:
“這事確實?”
“那當(dāng)然。他們是這樣說的!
“它會從這里過?”
“據(jù)說它在這一帶。”
“可別讓它溜了!
“得燒掉它!
“我們這是三個村子的人!
“可不,那么衛(wèi)兵呢?”
“殺掉!
“它確實是走這條路?”
“據(jù)說是的!
“這么說,它是從維特雷來的!
“為什么不呢?”
“可是原先說它是從富熱爾來!
“管它從富熱爾還是從維特雷來,它是從魔鬼那里來!
“對”
“它應(yīng)該回到魔鬼那里去。”
“對”
“它要去帕里尼埃?”
“大概吧!
“它去不了!
“那當(dāng)然。”
“去不了,去不了,去不了!
“注意!
天開始蒙蒙亮,的確不應(yīng)該再說話了。
突然間,這些埋伏者屏住呼吸,因為他們聽見了車輪和馬匹的聲音。他們從枝葉隙縫中望過去,影影綽綽地看見在凹路上有一輛長長的馬車和護(hù)送的騎兵,馬車上還裝著什么東西,正朝它們駛來。
“它來了!”首領(lǐng)模樣的人說。
“是的,”一位窺伺者說,“還有衛(wèi)兵。”
“多少人?”
“十二人!
“原先說是二十人!
“管它是十二人還是二十人哩,統(tǒng)統(tǒng)殺掉!
“等他們進(jìn)入射程吧!
不一刻,馬車和衛(wèi)兵在拐彎處出現(xiàn)了。
“國王萬歲!”農(nóng)民首領(lǐng)喊道。
萬槍齊射。
等到煙霧消散時,衛(wèi)兵也消失了。七名衛(wèi)兵倒在地上,五名衛(wèi)兵逃走了。農(nóng)民們奔向馬車。
“噫,”首須驚呼道,“不是斷頭臺,是梯子!
馬車上裝的確實是長梯。
兩匹馬受了傷,倒臥在地。趕車人也被打死了,中了流彈。
“沒關(guān)系,”首領(lǐng)說,“派衛(wèi)兵護(hù)送長梯,這事可疑。再說它是往帕里尼埃方向去的,肯定是為了攀登圖爾格。
“把梯子燒掉吧!”農(nóng)民們喊道。
于是他們燒掉了梯子。
至于他們等待的那輛死亡之車,它走的是另一條路,已經(jīng)離這里兩法里遠(yuǎn)了,米歇爾·弗萊夏曾在朝陽下看見它穿過村莊。
五 VOX IN DESERTO①
米歇爾·弗萊夏將養(yǎng)麥餅給了那三個孩子以后,開始穿越樹林,茫然地趕路。
、倮∥,意為曠野的聲音,出自《圣經(jīng)·新約》中施洗約翰的話語。--原編者注
既然別人不肯向她指明道路,她必須獨立尋找。她有時坐下,站起來,又坐下。她感到一種與死相仿的疲勞,首先是肌肉累,然后是骨頭累,這是奴隸的疲勞,而她也確實是奴隸,是被丟失的三個孩子的奴隸。她必須找到他們。每一分鐘的流失都可能意味著失去他們。負(fù)有這種責(zé)任的人就不再有任何權(quán)利了。對她來說,喘口氣是不能容許的。但是她精疲力竭。人累到這個地步,連邁步都成問題。她能邁步嗎?她從一大早起就趕路,再沒有遇見村莊,連房屋也再沒有見到。她最初走的是該走的路,后來走的是不該走的路,最后便在完全相似的樹木之間迷了路。她是否靠近了目的地?是否即將到達(dá)苦難的終點?她走在痛苦之路上,感到最后一站的疲憊。她會倒斃在路上嗎?此刻,她再也無力往前走了,太陽正在下山,森林變得幽黑,小路消失在青草下面,她感到茫然。她只有天主。她呼叫起來,無人回答。
她四下看看,看到樹枝中間有一塊空隙,便朝它走過去,突然發(fā)現(xiàn)來到了樹林外面。
在她面前有一個像壕溝一樣狹窄的小谷,谷底的石堆中有一條清澈的水流,這時她感到干渴難忍,便向水流走去,跪下來喝水。
她利用跪下的片刻做祈禱。
她站起來,看看該往哪邊走。
她跨過小溪。
小谷的對岸是一大片看不到邊的、蓋滿短荊棘的高原,高原在溪旁的斜坡上,一望無際。森林是孤獨,高原是曠野。在森林里,每個灌木叢后面都可能有人。但在高原上,極目望去,什么也沒有。幾只小鳥逃遁似地飛進(jìn)了歐石南叢。
此刻,這位神智恍館的母親,面對無邊的孤寂,兩腿發(fā)軟;她仿佛失去了理智,朝這片孤寂拋去奇怪的喊聲:“這里有人嗎?”
她等待回答。
有人回答了。
這是一個深沉的聲音,它來自天邊,并且陸續(xù)引起回聲。它像是雷鳴,要不就是炮聲。這聲音似乎在回答母親,它在說:“有人!
接著是寂靜。
母親興奮地挺直身體。這里有人。她現(xiàn)在有人說話了。她剛喝過水,做過祈禱,恢復(fù)了體力。她開始爬坡,朝那個巨大而遙遠(yuǎn)的聲音的方向走去。
突然間,一座高塔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它孤零零地立在荒野里,夕陽將它染成紅色。它離這里約一法里多路。高塔后面是霧蒙蒙的一大片樹木,這是富熱爾森林。
高塔的位置正是發(fā)出隆隆響聲--它仿佛是召喚--的地方。莫非這聲音來自高塔?
米歇爾·弗萊夏來到了高原項上,前面是一馬平川。
她朝高塔走去。
六 形勢
時辰已到。
無情者抓住了殘酷者。
西穆爾丹將朗特納克捏在手中。
這位老;庶h叛亂分子被困在巢穴里,顯然無法逃生。西穆爾丹準(zhǔn)備將他斬首,在他的地產(chǎn)上,也可以說在他的房產(chǎn)前就地斬首,好讓封建宅邸親眼目睹封建主人掉腦袋,以儆效尤。
因此他派人去富熱爾取斷頭臺,就是剛才我們在路上見到的。
殺掉朗特納克就是殺掉旺代;殺掉旺代就是拯救法蘭西。西穆爾丹毫不猶豫,坦然地履行這殘暴的責(zé)任。
看來侯爵已走投無路,西穆爾丹對此很放心,但另一件事卻使他憂心忡忡。戰(zhàn)斗肯定十分嚴(yán)酷,戈萬將指揮戰(zhàn)斗,而且可能參加戰(zhàn)斗,因為這位年輕指揮官有士兵的氣質(zhì);他肯定會投入這場肉搏。但愿他別丟了性命!戈萬!他的孩子!他在世上唯一的愛!在這以前戈萬一直很幸運,然而好運也會感到厭煩的。西穆爾丹在發(fā)抖。真是奇怪的命運:他夾在戈萬家族的兩個人之間,他盼望其中一人死去,盼望另一人活下來。
這一炮不僅吵醒了搖籃中的若爾熱特,不僅召喚了處于孤寂深淵中的母親。不知是出于偶然還是瞄準(zhǔn)手有意所為,這發(fā)警告性炮彈擊中了高塔的二層樓,打穿了掩護(hù)那一大挑射擊孔的鐵柵架,將它打掉了一半。被圍困者來不及去修補。
被圍困者原先是在吹噓,其實他們的彈藥不多,處境比圍困者料想的更艱難。如果有足夠的火藥,他們會炸掉圖爾格,與敵人同歸于盡,這是他們的夢想。然而他們的儲備已經(jīng)用盡,每人只能射擊三十次。長槍、短銃槍、手槍倒是不少,但子彈不多。他們將所有的槍支上好子彈,以便連續(xù)發(fā)射,但能持續(xù)多久呢?既要射擊又要節(jié)省子彈,這可是個難題。幸好--不吉利的幸好--戰(zhàn)斗將主要是肉搏,是用馬刀和匕首的白刃戰(zhàn)。雙方主要是搏斗而不是相互射擊。雙方將相互劈砍,這正是被圍困者所希望的。
高塔內(nèi)部似乎難以攻克。在有缺口的那間低矮的大廳里,朗特納克巧妙地修筑了防御工事,以堵住進(jìn)口。工事后面是一張長桌,上面擺滿了子彈上膛的兵器:喇叭口火槍、馬槍、短統(tǒng)槍,此外還有馬刀、大斧和匕首。既然無法使用與大廳相通的地牢來炸毀高塔,侯爵便下令關(guān)閉地下室的門。矮廳上面是二樓那個圓形房間,只有極其狹窄的圣吉爾式螺旋樓梯通往那里。這間房和矮廳一樣也有一張桌子,桌上擺滿了準(zhǔn)備妥當(dāng)、隨手可取的武器。光線從一長排射擊孔射入室內(nèi),剛剛被炮彈打壞的就是射擊孔的鐵柵架。從這個房間順著螺旋式樓梯便可上到三層樓的圓形房間,那里便是與橋一小城堡相通的鐵門。這間房稱作“鐵門室”或“鏡子室”,因為在光禿的五墻上掛著許多小鏡子,它們掛在銹跡斑斑的舊釘上,半野半雅,不倫不類。上層的房間是無法防守的,因此這間鏡子室,用要塞立法者馬內(nèi)松-馬萊的話說,就是“被圍困者投降的最后據(jù)點”。我們已經(jīng)說過,他們決不能讓圍困者來到這里。
三樓的這個圓形房間也是從射擊孔采光,但這里還燃著一支火炬,火炬插在與矮廳的火炬架相仿的鐵架上。它是由伊馬紐斯點燃的,旁邊還放著火繩的一端。多么可怕的精心安排!
在矮廳緊里面的長擱板上,擺著食物,就像荷馬書中的山洞一樣。這里有:大盤大盤的米飯、名叫“菲爾”的黑麥糊、名叫“戈德尼韋爾”的小牛肉糜、名叫“雞伊什波伊”的水果糊、蘋果醬、蘋果酒。吃喝自便。
炮聲使他們停了下來。他們只有半個小時了。
伊馬紐斯在塔頂監(jiān)視敵人的動靜。朗特納克下令別開槍,讓敵人靠近。他說:“他們有四千五百人,在塔外殺他們是沒有用的。要在塔里殺他們。在塔里我們是平等的!
他又笑著說:“平等、博愛!
他們商定,一旦敵人開始行動,伊馬紐斯就吹喇叭報警。
大家默默地守在工事后或樓梯上,一手扶著火槍,一手摸著念珠。
形勢明朗了。
對進(jìn)攻者來說,要越過缺口,摧毀工事,--奪取那上下三間廳室,在槍林彈雨下一級一級地強占螺旋樓梯;對被圍困者來說,前面是死亡。
七 序幕
戈萬在組織進(jìn)攻。他向西穆爾丹和蓋尚下最后指示。我們還記得,西穆爾丹應(yīng)該駐守高原,不參加進(jìn)攻,而蓋尚應(yīng)該率領(lǐng)大部隊留守森林營地以觀察形勢。除非塔里有人沖出來或者企圖逃跑,否則樹林里的矮炮和高原上的高炮一律不許射擊。戈萬親自帶領(lǐng)突擊隊。這使西穆爾丹十分不安。
太陽剛剛落山。
曠野上的塔和大海上的船一樣,對它們的進(jìn)攻方式是相同的。不是沖鋒而是靠攏。不用炮擊。不做徒勞無益的事。炮擊十五法尺厚的墻有什么用呢?在舷門上打一個洞,一方攻,一方守,用的是大斧、刀子、手槍、拳頭和牙齒,這就是進(jìn)攻。
戈萬感到攻打圖爾格也只能用這種辦法。兩眼發(fā)紅地相互肉搏,還有什么比這更兇殘的嗎?戈萬熟悉高塔可怕的內(nèi)部,他曾在那里度過童年。
他在遐想。
此刻,他的助手蓋尚正離他幾步遠(yuǎn),手舉望遠(yuǎn)鏡如帕里尼埃方向觀望。蓋尚突然呼叫起來:
“呵!總算來了!”
呼聲驚醒了凝神邏想的戈萬。
“什么事,蓋尚?”
“指揮官,梯子到了。”
“救生梯?”
“是的!
“怎么?不是已經(jīng)到了嗎?”
“沒有,指揮官。我剛才很擔(dān)心。我派去雅弗內(nèi)的特使已經(jīng)回來了。”
“這我知道!
“他說他在雅弗內(nèi)的木工場找到了我們要的那種長梯,他征用了它,將它裝上一輛大車,還調(diào)用了十二名騎兵來護(hù)送,他看到大車、衛(wèi)隊和長梯朝帕里尼埃進(jìn)發(fā)才快馬加鞭地趕回來!
“還向我們作了匯報。他還說大車套的是好馬,它是在清晨兩點出發(fā)的,日落以前能到達(dá)這里。這些我都知道。出了什么事?”
“是這樣,指揮官,太陽已經(jīng)落山,而運梯子的大車還沒有到!
“怎么可能呢?可時間到了,我們該進(jìn)攻了。如果我們拖延,被圍困的人會以為我們讓步了!
“我們可以進(jìn)攻,指揮官!
“可是救生梯是必不可少的。”
“那當(dāng)然。”
“而我們沒有救生梯!
“我們有了!
“怎么?”
“我剛才說:‘總算來了!’我用望遠(yuǎn)鏡觀察從帕里尼埃到圖爾格的這條路,我十分高興,指揮官。大車和護(hù)送人員都在那里,正在下坡。您可以看看!
戈萬接過望遠(yuǎn)鏡觀看。
“確實來了。光線暗了,看不太清楚?刹皇怯凶o(hù)送隊,不過人數(shù)似乎比你說的要多,蓋尚!
“我覺得也是這樣!
“他們離這里大約四分之一法里吧!
“一刻鐘內(nèi)就能到,指揮官!
“我們可以進(jìn)攻了!
來的確實是大車,但不是他們等待的大車。
戈萬轉(zhuǎn)身時,看見中士拉杜站在身后。中士站得筆直,兩眼朝下,處于敬軍禮的姿勢。
“有什么事,拉杜中士?”
“指揮官公民,我們紅色無檐帽營,我們懇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讓我們?nèi)マ彰!?p> “呵!”戈萬說。
“您能同意嗎?”
“可……這得看情況了!备耆f說。
“是這樣的,指揮官。自從多爾那一仗以后,您一直照顧我們,我們還有十二個人。”
“怎么樣呢?”
“我們覺得丟臉!
“你們是后備部隊!
“我們寧可當(dāng)前衛(wèi)!
“可我需要你們來取得最后勝利。我保存你們的實力!
“有點過分了。”
“這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是在隊伍里,你們在行進(jìn)。”
“走在最后?砂屠枞擞袡(quán)走在最前面。”
“我會考慮的,拉杜中土!
“今天就考慮吧,指揮官,F(xiàn)在正是機會。馬上就要大摔跤了,不是他摔倒就是你摔倒,這可不含糊。誰碰圖爾格誰就會燒手。我們要求讓我們?nèi)!?p> 中士停頓了一下,捻捻小胡子,用激動的聲調(diào)說:
“再說哩,指揮官,我們的小家伙在這座塔里。我們的孩子,我們營的孩子,三個孩子都在里面。他媽的那個傻瓜,那個叫作藍(lán)軍災(zāi)星、伊馬紐斯的人,那位喧鬧者古日,古日喧鬧者,那位嘴啃地的無賴,那位倒媚的魔鬼,他那張可怕的臉正威脅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娃娃,指揮官。即使全世界都戰(zhàn)抖,我們也不愿意他們遭到不幸。您明白嗎,長官?我們不愿意他們遭到不幸。剛才我利用戰(zhàn)前的間隙去到高原,從窗口看到他們,對,他們確實在那里,從深溝邊沿就能看見,我看見他們了,還使這些小天使害怕了。指揮官,如果他們可愛的小腦袋掉了一根頭發(fā),我發(fā)誓,我拉杜中土以最神圣的東西發(fā)誓,我就饒不了天主。我的營隊說了:我們要救出孩子,要不就死在一起。這是我們的權(quán)利,他媽的!對,死在一起,F(xiàn)在,向您敬禮!
戈萬向拉杜伸出手,說道:
“你們是勇士。你們將參加突擊隊。我將你們分成兩組,六個人打前鋒,帶動大家前進(jìn),六個人作后衛(wèi),防止有人后退!
“還是由我來指揮這十二個人?”
“那當(dāng)然!
“那么謝謝您了,指揮官。我當(dāng)然是前鋒了。”
拉杜敬了一個軍禮便回到隊伍里了。
戈萬掏出手表,在蓋尚耳邊說了幾句話,于是突擊隊開始整隊。
八 話語和怒吼
此時,西穆爾丹還在戈萬旁邊,尚未回到他在高原的崗位上。他走近一名號兵說:
“你吹號!
軍號響了,喇叭在回應(yīng)。
軍號和喇叭還在呼應(yīng)。
“怎么回事?”戈萬問蓋尚,“西穆爾丹想干什么?”
西穆爾丹拿著一條白手巾已經(jīng)朝高塔走去。
他提高聲音說:
“塔里的人們,你們認(rèn)識我嗎?”
一個聲音,伊馬紐斯的聲音,在塔頂回答:
“認(rèn)識!
兩個聲音于是交談起來,只聽見下面這番對話:
“我是共和國的特派員!
“你從前是帕里尼埃的本堂神甫!
“我是救國委員會派來的!
“你是教士!
“我是法律的代表。”
“你是叛徒!
“我是革命的使者!
“你是背教者!
“我是西穆爾丹!
“你是魔鬼!
“你們認(rèn)識我?”
“我們憎惡你!
“要是能拿住我,你們會很高興吧?”
“我們十八個人都愿意用自己的腦袋換你的腦袋!
“我把自己交給你們!
塔頂傳來一陣狂笑和喊聲:
“來呀!”
營地里是一片深深的寂靜,人們在等待。
西穆爾丹又說:
“但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你們聽著!
“你說吧!
“你們恨我?”
“是的!
“但我愛你們,我是你們的兄弟!
塔頂?shù)穆曇粽f:
“是的,該隱。”
西穆爾丹的語調(diào)變得很特別,既高昂又溫和:
“罵我吧,但要聽我說。我是來談判的。是的,你們是我的兄弟。你們是可憐的迷路人。我是你們的朋友。我是光明,我在對愚昧說話。光明永遠(yuǎn)包含博愛。再說,我們不是有共同的母親,祖國嗎?好,聽我說。你們將會明白,或者你們的孩子將明白,或者你們孩子的孩子將明白,此刻發(fā)生的一切正是上天的旨意,革命是神的旨意。所有的良知,就連你們的也在內(nèi),將會覺悟,所有的狂熱,就連你們的也在內(nèi),將會消失,然而在這一刻來到以前,就沒有人對你們的愚昧表示憐憫嗎?我來向你們獻(xiàn)上我的頭,我甚至還向你們伸出手。我請求你們消滅我以拯救你們自己。我有全權(quán),我說到做到。這是最后的時刻,我在作最后的努力。是的,和你們說話的是一位公民,是的,在這位公民身上有一位教士。公民與你們斗爭,但教士在懇求你們。聽我說,你們中間許多人有妻兒老小。我在保護(hù)他們,保護(hù)他們而制止你們。呵,我的兄弟們……”
“去吧,你在說教!”伊馬紐斯冷笑說。
西穆爾丹繼續(xù)說:
“弟兄們,別讓那可惡的時刻來到。人們將在這里互相殘殺。我們中間的許多人將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是的,我們中間的許多人將死去,而你們,你們?nèi)紝⑺廊。為什么無謂地使這么多人流血?只殺兩個人就夠了,何必殺這么多人呢?”
“兩個人?”伊馬紐斯問道。
“是的,兩個人!
“誰?”
“朗特納克和我!
西穆爾丹又提高聲音:
“有兩個人是多余的。對我們而言是朗特納克,對你們而言是我。我的建議是:把朗特納克交給我們,把我抓去,這樣你們大家都能保住性命。朗特納克將上斷頭臺,我聽由你們處置!
“教士,”伊馬紐斯吼叫起來,“我們要是抓住了你,就用小火慢慢燒你!
“我同意!蔽髂聽柕ふf。
他又接著說:
“你們這些在塔里走投無路的人,一小時后你們還可以自由地活著。我來拯救你們。你們接受嗎?”
伊馬紐斯大叫起來:
“你不僅僅是惡棍,你還是瘋子。呵,你為什么來搗亂?誰請你來說話的?要我們交出爵爺!你想要什么?”
“他的頭,而我交出……”
“你的皮。找們要像剝狗皮一樣剝你的皮,西穆爾丹神甫。哦不,你的皮抵不上他的頭,滾吧!
“將會發(fā)生可怕的事。最后一次,你們想想吧。”
當(dāng)塔里塔外的人們聽見這些陰森的話語時,夜已降臨。德·朗特納克侯留一直保持沉默,不聞不問。首領(lǐng)們都有這種險惡的私心,這是職責(zé)所擁有的一項權(quán)利。
伊馬紐斯喊了起來,聲音越過西穆爾丹:
“進(jìn)攻者聽著,我們向你們提出了建議,它很明確,不會有絲毫改變。你們接受吧,否則就大難臨頭了!同意嗎?我們把那三個孩子交還給你們,你們讓我們所有人都安全地出去!
“對,所有人,”西穆爾丹說,“只有一人除外!
“誰?”
“朗特納克。”
“爵爺!交出爵爺!你想!”
“我們要朗特納克!
“休想!”
“這是條件!
“那么進(jìn)攻吧。”
接著是沉寂。
伊馬紐斯用喇叭發(fā)出信號,然后就走了下來。侯爵拿起了劍。十九位被圍困者默默地聚集在矮廳的工事后面,跪了下來。黑夜中傳來突擊隊向高塔逼近的整齊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被圍困的人突然感到聲音就在近傍,就在缺口處。于是他們便跪著將長槍和短槍架在防御工事上的縫隙里,其中一人,綽號大勇士的蒂爾莫神甫,站起身來,右手舉著出鞘的馬刀,左手舉著十字架,用深沉的聲音說道:
“以圣父、圣子、圣靈的名義!”
眾人同時射擊,戰(zhàn)斗開始了。
九 泰坦①與巨人相爭
的確駭人聽聞。
、俟畔ED神話中的巨神族。
這次肉搏超過了一切想像。
只有埃斯庫羅斯①筆下的大決斗或者古代封建時期的屠殺,或者十七世紀(jì)以前“短兵相接”的悲劇性戰(zhàn)斗,能與之相比。那時進(jìn)攻者通過護(hù)墻進(jìn)入堡壘。據(jù)阿連特茹省的老執(zhí)達(dá)員所述:
、俟畔ED悲劇詩人。
“等炸藥起了作用,進(jìn)攻者將帶著被白鐵片蓋住的木板。圓盾、彈盾,還有許多榴彈前進(jìn),迫使堡壘里的人撤離工事,猛烈地驅(qū)趕他們,占領(lǐng)堡壘。”
進(jìn)攻的地點令人畏懼。行家稱這種缺口是“穹形缺口”。我們還記得,這是穿透墻壁的裂縫,而不是完全暴露的喇叭形大洞。火藥起了螺旋鉆的作用。強烈的爆炸使火爐上方四十法尺處被炸開了,但只是一道裂口,這個進(jìn)入矮廳的缺口像是被矛槍鑿穿,而不是被大斧砍開的。
高塔側(cè)面的這個穿刺是一個長長的、穿透的裂口,有幾分像橫過來的深井。甬道像腸子一樣在十五法尺厚的墻內(nèi)迂回曲折。在這個布滿障礙、陷阱和爆炸物的,不成形的圓柱體內(nèi)行進(jìn),腦袋會時時撞在石頭上,腳下是瓦礫碎石,眼前是一片黑暗。
進(jìn)攻者面對的就是這個黑黑的門廊,它像深淵一樣張著嘴,上上下下那些支離破碎的石頭便是它的牙床。這條鯊魚沒有牙,但有可怕的鋸齒。必須走進(jìn)這個洞,從那邊出來。
洞里是槍彈,洞外是防御工事。所謂洞外,就是底層那間矮廳。
工兵在地下坑道里作業(yè)而坑道受阻,戰(zhàn)船在海上相互靠攏,在艙里相互砍殺,只有這兩種比喻才能表達(dá)戰(zhàn)斗的兇猛。在坑底作戰(zhàn),何等恐怖!在頂篷下相互屠殺,多么可怕!當(dāng)?shù)谝慌M(jìn)攻者進(jìn)去時,整個防御工事火光閃閃,仿佛霹靂在地下滾動。進(jìn)攻者用霹雷回敬理優(yōu)者的霹靂。爆炸聲針鋒相對。響起了戈萬的喊聲:“沖呵!”接著是朗特納克的喊聲:“堅決頂。 苯又且榴R紐斯的喊聲:“梅思人跟我來!”接著是馬刀碰馬刀的撞擊聲,而可怕的射擊一下一下地毀滅了一切。墻上的火炬影影綽綽地照著這副慘累。一切都模模糊糊,眼前只是一片發(fā)紅的黑暗。進(jìn)來的人立刻變成聾子和瞎子,被巨響震聾,被濃煙熏瞎。瓦礫碎石中躺著那些失去戰(zhàn)斗力的人。人們踩在尸體上,人們踩裂了傷口,踩碎了斷肢,從那里傳來呻吟聲。有時腳會被垂死的人咬住。沉寂往往比響聲更恐怖。人們相互揪打,能聽見他們在嚇人地喘著大氣,然后是呻吟聲、嘶啞的喘息聲、詛咒聲,然后再次響起雷鳴聲。血流成河,它從缺口流到塔外,在黑暗中滲開。這一大攤深色的血在草地上發(fā)出熱氣。
人們會以為是高塔在流血,會以為這個巨人受了傷。
奇怪的是,塔外幾乎沒有聲音。夜很黑,死亡般的寂靜籠罩著被攻打的堡壘周圍,無論是平原還是森林。塔內(nèi)是地獄,塔外是墳?zāi)。人們在黑暗中相互殲滅,他們的撞擊聲、射擊聲、呼喊聲、怒吼聲,在巨大的墻壁和圓穹下消失了,聲音缺少足夠的空氣,屠殺之外又加上窒息。塔外幾乎聽不見聲音。那幾個孩子還在睡覺。
戰(zhàn)斗越加激烈。防御工事還在抵抗。這種凹角人字形工事是很難攻取的。如果說被圍者在人數(shù)上占劣勢的話,他們在地形上卻占優(yōu)勢。突擊隊中死了不少人。隊員們在塔外排成長隊,緩慢地鉆進(jìn)缺口,像游蛇鉆洞一樣,愈來愈短。
在槍林彈雨中,戈萬這位冒失的年輕首領(lǐng)也投入了矮廳中的激烈戰(zhàn)斗。他從未受過傷、因此很自信。
他轉(zhuǎn)身下命令時,一道火光照亮了他身旁的一張臉。
“西穆爾丹!”他驚呼道,“您來做什么?”
這人的確是西穆爾丹。西穆爾丹回答說:
“我要呆在你身邊!
“可是您會送命的!”
“那你呢,你在這里做什么?”
“這里需要我。不需要您。”
“既然你在這里,我也呆在這里!
“不,老師!
“是的,孩子!
西穆爾丹留在戈萬身邊。
在矮廳的磚地上,死尸堆了起來。
防御工事還沒有被攻破,但人數(shù)的懸殊最終會使工事被攻克的。進(jìn)攻者在明處,被圍困者在暗處。被困者每死一人,進(jìn)攻者就死十人。然而,進(jìn)攻者的兵力源源不斷。進(jìn)攻者在增員,而被圍困者在減員。
十九位被圍困者都藏在被攻打的工事后面。他們有傷亡,至今仍在戰(zhàn)斗的最多不過十五人。其中最兇猛的、綽號冬唱的那一位遭到了可怕的毀容。他是鬈發(fā)的、矮壯的布列塔尼人,屬于那種矮小而機警的類型。他的一只眼睛被打爛,下頜被打碎,但他還能走。他摸到螺旋樓梯上,爬上二樓那間房里,希望能在那里祈禱、死去。
他靠在射擊孔旁的墻上,想呼吸一下空氣。
在樓下,工事前可怕的殺戮有增無減。在兩次射擊的間隙,西穆爾丹提高嗓門喊道:
“被圍困的人們!為什么還要流血呢?你們是走投無路了,投降吧!想想我們有四千五百人,你們不過十九人。你們一個人要對付我們二百多人。還是投降吧。”
“別花言巧語了。”德·朗特納克侯爵回答說。
接著是向西穆爾丹射來的二十發(fā)子彈。
防御工事沒有圓穹那么高,因此被圍困者能夠倚在工事上射擊,因此進(jìn)攻者也能夠攀越工事。
“朝工事沖鋒!”戈萬喊道,“誰自愿去奪工事?”
“我!崩胖惺空f。
十 拉杜
此刻,進(jìn)攻者們驚呆了。拉杜原是打先鋒過人缺口的,他是第六名,在巴黎營的六人中,四人已經(jīng)倒下。拉杜喊了一聲“我!”但沒有前進(jìn),而是向后轉(zhuǎn),低著頭,彎著腰,幾乎在戰(zhàn)士們的雙腿間爬過去,爬回到缺口外面。難道這是逃跑?這樣的人會逃跑嗎?他想干什么?
拉杜來到缺口外面,揉擦被煙熏得睜不開的眼睛,仿佛想擺脫恐怖與黑暗。他借著星光觀察高塔的墻,滿意地點點頭,好像是說:我沒有弄錯。
他曾經(jīng)注意到爆炸造成了一條深深的裂縫,它從缺口上方一直延伸到二層樓的射擊孔,射擊孔前的鐵柵也被炮彈擊中,有一半散了架,垂了下來,能容一個人鉆進(jìn)去。
一個人能鉆進(jìn)去,但能爬上去嗎?能,能順著裂縫爬上去,但必須是只貓。
拉杜就像一只貓。他是品德羅斯①所稱作的“靈巧的競技者”。一個人可以是年輕的老兵。拉杜曾經(jīng)在國民自衛(wèi)隊里當(dāng)過兵,他還不到四十歲。這是位靈巧的赫拉克勒斯②。
、俟畔ED詩人,以寫競技勝利者頌見長。
、诠畔ED神話中力大無比的英雄。
拉杜將短槍放在地上,摘下皮制裝備,脫下制服和外衣,將兩支手槍插在腰帶上,將出鞘的馬刀用嘴叼著。手槍的兩個槍托露在腰帶外面。
于是他輕裝上陣,在尚未進(jìn)人缺口的突擊隊的注視之下開始在陰暗中攀登,順著石墻的裂縫往上爬,就像爬臺階一樣。他沒有穿鞋,這樣更方便,因為爬墻最好是光著腳。他用腳趾勾住石縫,用兩手使身體上升,再用膝蓋穩(wěn)住。攀登十分艱難,仿佛是沿著鋸齒往上爬。他想:“幸好二樓沒有人,否則他們不會讓我爬上來的!
他還得爬四十法尺。兩支手槍的圓柄頭有點礙手礙腳。他越往上,裂縫越窄,攀登越加困難。墜落的危險隨著陡壁的高度而增加。
他終于爬到了射擊孔的邊沿。他撥開脫散的、彎曲的鐵條,縫很大,完全可以鉆進(jìn)去。他使勁向上一縱身,將膝頭壓在挑檐上,一只手抓住右邊的那段鐵條,一只手抓住左邊的那段鐵條,上半身升到了窗口前。他嘴里仍然叼著刀,依靠兩手將身體懸在深淵之上。
再上一步他就可以跳進(jìn)二樓的廳里。
然而,窗口出現(xiàn)了一張臉。
拉杜突然看見在面前的陰暗處出現(xiàn)了一個可怕的東西:被打爛的一只眼睛,被打碎的下頜,血肉模糊的臉。
這張只有一只眼睛的臉正看著他。
這張臉有兩只手,它們從黑暗中伸出來,朝拉杜仲過來,一只手奪下拉杜腰間的兩支槍,另一只手奪下他嘴上叼著的刀。
拉杜被解除了武裝。他的膝蓋在挑檐的斜面上往下滑,緊緊抓住破鐵柵的兩只手勉強支撐著他,而他身后是四十法尺高的絕壁。
這張臉和這兩只手就是冬唱。
冬唱被從樓下蔓延開來的濃煙嗆住,終于走到射擊口的窗前,外面的空氣使他清醒,黑夜的涼意使他平靜,他稍稍恢復(fù)了精力。突然,他看見窗外出現(xiàn)了拉杜的上半身,于是這個可怕的人便不慌不忙地摘下拉杜腰間的槍和嘴里的刀,拉杜兩手緊抓著鐵條,沒有選擇的余地:不是掉下去就是被繳械。
于是開始了一場聞所未聞的決斗,被繳械者與受傷者的決斗。
勝利者顯然是那個垂死的人。他一槍就能讓拉杜掉進(jìn)張著大口的深淵里。
對拉杜來說,幸運的是冬唱一只手里拿著兩把槍,所以無法開槍,冬唱只好用刀,用刀尖在拉杜肩上砍了一下,這一下砍傷了拉杜,也拯救了拉杜。
拉杜雖然失去了武器,但仍然勇猛強壯。刀傷并未觸及骨頭,他不顧傷痛,縱身一躍,松開鐵條,跳進(jìn)了窗洞。
現(xiàn)在他和冬唱面對面了,冬唱已經(jīng)扔掉刀,兩手握著兩把槍。
跪著的冬唱直起上身,用槍口幾乎頂著拉杜,但他那無力的手臂在顫抖,他沒有立刻開槍。
拉杜此刻卻大笑起來。
“喂,”他喊道,“丑八怪,你想用這張爛牛肉一般的臉來嚇唬我嗎?真見鬼,你的臉可真不成樣子了!
冬唱瞄準(zhǔn)他。
拉杜繼續(xù)說:
“不是我瞎說,你的臉真是稀巴爛,可憐的小子,貝洛內(nèi)①把你的容貌全毀了。來吧,來吧,開槍呀,伙計!
、僖獯罄膽(zhàn)爭女神。
冬唱開了一槍,槍彈擦過拉杜的頭,打掉他一只耳朵。冬唱又舉起另一只手上的槍,但是拉杜不讓他有時間瞄準(zhǔn)。
“丟掉一只耳朵就夠了!彼暗溃澳憧纱騻覂纱瘟。來吧,可愛的人兒!
于是他撲向冬唱,猛撞他的手臂使槍口朝天,槍彈便胡亂地射了出去,接著他抓住冬唱那殘缺的下頜,使勁捏。
冬唱咆哮一聲,暈倒了。
拉杜讓他仍然留在窗洞里,從他身上跨了過去。
“現(xiàn)在你該知道我的最后通降了吧!崩耪f,“你別動,就呆在這里,可惡的癱子。我現(xiàn)在不高興殺你。你隨意在地上爬吧,你這個臭狗屎。死吧,你死定了。你呆會兒就明白你的神甫原先說的都是蠢話。滾到神秘世界里去吧,鄉(xiāng)巴佬!
他跳進(jìn)了二樓的房間。
“什么也看不清。”他咕咬說。
奄奄一息的冬唱在抽搐和嚎叫。拉杜轉(zhuǎn)過身來:
“別叫了!閉上嘴,你這個后知后覺的公民。我不管你了,我不屑于結(jié)果你。去你的吧。”
他不安地用手?jǐn)n著頭發(fā),瞧著冬唱說:
“見鬼,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一切倒算順利,但我沒有武器了。我原本可以開兩槍的,可這兩槍都被你浪費掉了,你這畜生!還有,我眼睛被煙熏得好疼!
他摸摸被打爛的耳朵,說道:
“唉喲!”
接著又說:
“你打掉我一只耳朵又怎么樣呢?我倒寧可丟耳朵,它只是個擺設(shè)。你還砍傷了我的肩膀,不過這沒什么。去死吧,鄉(xiāng)巴佬。我寬恕你!
他注意聽,矮廳里仍然是一片可怕的嘈雜。戰(zhàn)斗空前激烈。
“樓下看來還不錯。不管怎樣,他們在喊國王萬歲,他們在莊嚴(yán)地死去!
他的腳碰到地上那把馬刀,他拾了起來,對不再動彈,也許已經(jīng)咽氣的冬唱說:
“你瞧,臭猩猩,有沒有這把刀,其實我都無所謂。我是舍不得才洽起來的。我需要的是手槍。你這個臭野人,見你的鬼去吧。呵,我該怎么干呢?我在這里毫無用處。”
他在廳里往前走,想辨清方向。突然,他看見中央柱子后面有一張長桌,桌上的東西在黑暗里隱隱發(fā)光。他伸手摸摸。這是武器:喇叭口火槍、手槍、短槍,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那里,似乎只等人們?nèi)ト _@是被圍困者為戰(zhàn)斗第二階段儲備的武器,這是個軍火庫。
“有吃的了!”拉杜驚呼道。
他欣喜若狂地?fù)淞松先ァ?p> 這下子他變得可怕了。
在擺滿武器的桌子旁邊,是通往各層樓的樓梯門,門大開著。拉杜扔下馬刀,雙手拿起兩支雙發(fā)的手槍,朝門下的螺旋樓梯亂射,接著又抓起一把喇叭口短槍射擊,接著又抓起裝滿大粒霸彈的火槍射擊;饦寚姵隽耸灏l(fā)子彈,像連續(xù)射擊一樣。于是,拉杜險了口氣,用洪亮的聲音朝樓梯下面喊道:“巴黎萬歲!”
接著他又抓起比頭一支火槍更粗的火槍,對著圣吉爾式樓梯彎曲的圓穹,等待著。矮廳里的慌亂是難以形容的。這件出其不意的奇襲粉碎了被圍困者的抵抗。在拉杜的三次射擊中,有兩槍打中了敵人:一槍打死了木梭標(biāo)兄弟中的哥哥,另一槍打死了烏扎爾,也就是德·蓋蘭先生。
“他們在上面!”侯爵喊道。
這聲喊叫使他們放棄了工事,爭先恐后地往樓梯上跑,比驚弓之鳥逃得還快。侯爵催他們快逃。
“快點,”他說,“勇敢地逃,都上三樓。在那里我們再重整旗鼓!
侯爵是撤離工事的最后一人。
這種勇氣拯救了他。
拉杜埋伏在二樓樓梯口,手指放在火槍的板機上,等待著潰軍。頭一批人一出現(xiàn)在樓梯拐彎處,便被迎面而來的槍彈擊中,紛紛倒地。如果候爵也在第一批人中間,那就死定了。拉杜轉(zhuǎn)身去換槍時,其他的敵人便乘機上了三樓,侯爵走在最后,走得最慢。他們以為二樓都是進(jìn)攻者,所以不敢停留,一直上到三樓,上到鏡子大廳里。那里有鐵門,那里有導(dǎo)火索,在那里不是投降就是死亡。
和被圍困者一樣,戈萬也對樓梯上的射擊感到吃驚,不知道這支援兵來自何方,但他顧不得去想,就趁機和手下人越過工事,用劍將被圍困者逼上樓。
他來到二樓,見到了拉杜。
拉杜光敬個軍禮,說道:
“只一分鐘,指揮官。這是我干的。我還記得多爾那一仗。我是照您的辦法干的,前后夾擊敵人。”
“好學(xué)生!备耆f微笑著說。
人在黑暗里呆上一陣以后,眼睛便適應(yīng)了黑暗,就像夜鳥一樣。戈萬發(fā)現(xiàn)拉杜滿身是血。
“你受傷了,伙計!
“沒關(guān)系,指揮官。多一只耳朵,少一只耳朵,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還挨了一刀哩,管他呢。打碎窗玻璃還總要受傷呢。再說,流血的不止我一個!
人們在被拉杜攻克的二樓作短暫的休息。有人拿來了燈。西穆爾丹來到戈萬身邊。他們在商量。的確應(yīng)該多想想。進(jìn)攻者并不了解被圍困者的底細(xì),不知道他們?nèi)狈椝,不知道堡壘的這些守衛(wèi)者沒剩多少火藥了。三層樓是抵抗者的最后據(jù)點,他們可能在樓梯上埋了炸藥。
有一點確切無疑:敵人是逃不掉的。沒有被打死的敵人仿佛被關(guān)進(jìn)了籠子。朗特納克身陷囹圄。
既然這一點確切無疑,戈萬他們便可以從長計議,尋找盡可能好的結(jié)局。死的人已經(jīng)不少了。在最后的攻擊中應(yīng)該盡量避免過大的傷亡。
最后一戰(zhàn)將十分危險,可能一上來就遭遇到猛烈的火力。
戰(zhàn)斗中斷了。進(jìn)攻者們在占領(lǐng)底層和二樓以后,等待首領(lǐng)下令繼續(xù)戰(zhàn)斗。戈萬和西穆爾丹在商量。拉杜默不作聲地聽著。
拉杜羞澀地又敬一個軍禮:
“指揮官。”
“什么事,拉杜?”
“我有權(quán)要求一個小小的獎勵嗎?”
“當(dāng)然。你要什么說吧!
“我要求頭一個上去!
戈萬沒法拒絕。再說,即使拒絕拉杜也會照樣干的。
十一 絕望的人們
當(dāng)二樓的人在商議時,三樓的人正在筑路障。勝利引起瘋狂,失敗引起狂怒。這兩層樓將發(fā)瘋似地相互拚撞。勝利在望令人陶醉。二樓充滿了希望。如果世上不存在絕望,那么希望就是人類最大的力量了。
樓上充滿了絕望。
一種沉著、冷靜、陰森的絕望。
除了藏身的這個大廳就再沒有任何指望了,因此,被圍困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堵住進(jìn)口。關(guān)門是無濟(jì)于事的,最好是堵住樓梯。設(shè)置路障是上策,既便于觀察也便于戰(zhàn)斗。
火炬光照著他們,這火炬是被伊馬紐斯插在墻壁的火炬架上的,離導(dǎo)火索報近。
房間里有一個又大又重的橡木箱。在帶抽屜的家具問世以前,人們用它來裝在服和日用布制品。
他們將箱子拖到樓梯口豎立起來。箱子牢牢地嵌在樓梯口,堵住進(jìn)路,圓穹下面只留出一人寬的窄縫,以便對進(jìn)犯者一一予以殲滅。進(jìn)攻者多半也不敢冒這個險。
堵住進(jìn)口后,他們稍作休息。
他們數(shù)了一下人數(shù)。
十九人中只剩下七人,其中包括伊馬紐斯。所有的人都負(fù)了傷,只有伊馬紐斯和侯爵除外。
那五名傷員仍然很活躍,因為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如果沒受致命的傷,人們還是來回活動的。這五名傷員是又名羅比的夏特內(nèi)、吉努瓦位、又名金技的瓦斯納爾、癡情漢和大勇士。其他人都死了。
他們已經(jīng)沒有彈藥了,彈盒里空空如也。他們數(shù)數(shù)子彈,七個人總共有幾發(fā)子彈?四發(fā)。
他們已經(jīng)到了窮途末路,被逼到張著大口的、可怕的深淵邊上。再往前一步就會跌下去。
此時,進(jìn)攻又開始了,只是比較慢、比較穩(wěn)。進(jìn)攻者正用槍托敲打樓梯探路。
無路可逃。從圖書室逃走?高原上那六門點燃了火繩的大炮正瞄準(zhǔn)圖書室。從上面幾層逃走?那又有什么用呢?樓上通到平臺,到了那里只好從塔上往下跳了。
這個不同凡響的集團(tuán)中的七位幸存者被關(guān)押在厚厚的墻壁里,厚墻保護(hù)他們也出賣他們。他們還沒有被敵人抓住,但已是俘虜了。
侯爵提高聲音:
“朋友們,一切都完了!
他停了一下又說:
“大勇士,再當(dāng)一回蒂爾莫神甫吧。”
大家都拿著念珠跪了下來。進(jìn)攻者的槍托聲越來越近。
大勇士滿臉是血,剛才有顆子彈擦過他的腦袋,利去了一層頭皮。他舉起右手中的十字架。侯爵基本上是懷疑論者,但也單腿跪了下來。
大勇士說:
“每人都大聲懺悔自己的過失。爵爺,您先說!
侯爵說:
“我殺了人!
“我殺了人!蓖咚辜{爾說。
“我殺了人。”吉努瓦佐說。
“我殺了人!卑V情漢說。
“我殺了人。”愛特內(nèi)說。
“我殺了人!币榴R紐斯說。
“我以神圣三位一體的名義,赦免你們。愿你們的靈魂得到安寧。”
“阿門!”所有的聲音說。
侯爵站起身來:
“現(xiàn)在我們死吧!
“現(xiàn)在我們殺吧!币榴R紐斯說。
堵住門口的大木箱在槍托的敲擊下開始晃動。
“想想天主吧,”神甫說,“對你們來說,塵世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對,”侯爵說,“我們是在墳?zāi)估!?p> 大家都低頭捶胸,只有候爵和教士站著。教士兩眼低垂,在作祈禱,農(nóng)民們也在祈禱,侯爵在沉思。大箱子仿佛在被錘頭敲打,發(fā)出陰森的聲音。
正在此刻,他們身后突然響起一個洪亮而活潑的聲音:
“我對您說的沒錯吧,老爺!”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轉(zhuǎn)過頭來。
墻上出現(xiàn)了一個洞。
一塊和其他石頭嵌在一起,但沒有抹水泥的石頭,依靠上下兩個螺釘,像轉(zhuǎn)門一樣自我旋轉(zhuǎn)起來,在墻壁上形成一個洞。石頭在轉(zhuǎn)軸上旋轉(zhuǎn),于是出現(xiàn)了兩個通道口,一個在右,一個在左;通道很窄,但可以過一個人。在這扇出乎意料的石門內(nèi)側(cè),可以看見一個螺旋形樓梯的頭幾個梯級。一張面孔出現(xiàn)在洞口。
侯爵認(rèn)出了阿爾馬洛。
十二 救星
“是你呀,阿爾馬格。”
“是我,老爺。您瞧,旋轉(zhuǎn)的石頭是真的吧,可以從這里出去。我來得還算及時,得快一點。十分鐘后,你們就到森林里了!
“天主偉大!”教士說。
“快逃吧,爵爺!彼械娜硕己傲似饋。
“你們大家先走!焙罹粽f。
“您第一個走,爵爺。”蒂爾莫神甫說。
“我最后一個!
侯爵又用嚴(yán)厲的聲調(diào)說;
“不要來回謙讓了。我們沒有時間謙讓。你們受了傷。我命令你們活著,命令你們逃跑?!快利用這個出口。謝謝你,阿爾馬洛!
“侯爵先生,”蒂爾莫神甫說,“我們要分散嗎?”
“出去以后要分散。只有單獨行動才能逃生!
“爵爺給我們指定集合地點?”
“是的。一個叫戈萬石的林中空地,你們認(rèn)識這地方嗎?”
“我們都認(rèn)識。”
“明天正午我去那里。所有能走的人都去!
“我們會去的!
“我們將重整旗鼓。”侯爵說。
這時,阿爾馬洛用手按按那塊旋轉(zhuǎn)的石頭,發(fā)現(xiàn)它紋絲不動。洞口再無法合上了。
“老爺,”他說,“咱們快一點,石頭不動了。我打開了通道,但再也關(guān)不上了。”
石門長期廢棄不用,鉸鏈都似乎銹住了。再無法使它動一動。
“老爺,”阿爾馬洛說,“我原想再將石頭合上,藍(lán)軍進(jìn)來時找不到一個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為你們化作青煙了?墒鞘^不聽話,敵人會發(fā)現(xiàn)這個洞口,會追趕你們的。一分鐘也不要耽誤了。快,大家都下樓梯!
伊馬紐斯將手搭在阿爾馬洛肩上說:
“伙計,從這里出去,到達(dá)森林中的安全地帶,得需要多少時間?”
“沒有重傷員吧?”阿爾馬洛問道。
他們回答道:
“沒有!
“那么,一刻鐘足夠了!
“這樣說,”伊馬紐斯又說,“如果敵人在一刻鐘以后來……”
“他們可以追我們,但是追不上!
“可是,”侯爵說,“再過五分鐘他們就來了。這個舊箱子擋不了多久,用槍托敲幾下就能把它打爛。一刻鐘!誰能牽制他們一刻鐘?”
“我。”伊馬紐斯說。
“你,喧鬧者古田?”
“是我,爵爺。您聽我說,你們六個人中間有五個人負(fù)傷。我可一點皮也沒有碰著!
“我也一樣。”侯爵說。
“您是首領(lǐng),爵爺。我是士兵。首領(lǐng)和士兵可是兩回事。”
“我知道,我們的職責(zé)不同!
“不,爵爺,您和我負(fù)有同樣的責(zé)任,就是拯救您。”
伊馬紐斯轉(zhuǎn)身對同伴們說:
“伙計們,必須壓住敵人,盡量拖住他們。聽我說,我身強力壯,沒有流一滴血,我沒有受傷,能比你們堅持更久。你們都走吧。把槍留給我,我會派上好用場的。我負(fù)責(zé)拖住敵人半個小時。有幾支上了膛的手槍?”
“四支。”
“放在地上!
人們照他的話做了。
“好了。我留下。我會給他們顏色看的。現(xiàn)在你們趕快走吧。”
形勢危急,人們顧不上道謝,只是匆匆與他握手。
“回頭見。”侯爵說。
“不,爵爺。但愿不,不要回頭見,因為我會死去!
大家一個跟著一個走下窄狹的樓梯,傷員們先下去。這時,侯爵拿起小記事本上的鉛筆,在那塊再無法轉(zhuǎn)動、敞開洞門的石頭上寫了幾個字。
“來吧,老爺,就剩您了!卑栺R格說。
于是阿爾馬洛走下樓梯。
侯爵跟著他。
伊馬紐斯獨自留了下來。
十三 劊子手
四支手槍放在石磚地上,因為這間房沒有地板。伊馬紐斯拿起兩支槍,一手一支。
他朝被木箱堵塞和遮住的樓梯口斜著走過去。
進(jìn)攻者顯然害怕突然襲擊,害怕會引起爆炸,使雙方同歸于盡。第一次進(jìn)攻如急風(fēng)驟雨,這次進(jìn)攻則緩慢而謹(jǐn)慎。他們未能擊倒木箱,也許是不想這樣做吧。他們用槍托把箱底打掉,再用刺刀在箱蓋上戳幾個洞,在冒險進(jìn)來以前,可以從洞里窺視室內(nèi)的情況。
為樓梯照明的燈光也從洞里射了進(jìn)來。
伊馬紐斯看見洞里有只眼睛在注視他,便猛然用槍對準(zhǔn)洞,扣動扳機。子彈射出去了,伊馬紐斯興奮地聽見一聲可怕的呼叫。子彈打爛了眼睛,打穿了腦袋,窺視的那個士兵翻身倒在樓梯上。
進(jìn)攻者在箱蓋下部挖了兩個相當(dāng)大的洞,作為搶眼,伊馬紐斯將手臂伸進(jìn)其中一個洞,朝人群胡亂地射出第二槍。子彈可能彈跳了好幾下,因為傳來好幾聲呼喊,似乎有三四個人被打死打傷。樓梯上一片嘈雜,人們在讓步、退卻。
伊馬紐斯扔掉用過的兩支槍,拿起另外兩支,接著,他雙手持槍,從箱洞里往外看。
他看到了頭一個效果。
進(jìn)攻者回到了樓梯下面。幾個奄奄一息的人螨臥在樓梯上。伊馬紐斯能看見樓梯拐彎處以上的三四個階梯。
他在等待。
“我在拖時間!彼氲。
此刻,他看見有人正貼著樓梯往上爬,同時,在更下方,在螺旋樓梯的主柱旁露出了一個士兵的腦袋。他瞄準(zhǔn)這個腦袋開了一槍。一聲驚叫,士兵倒下了。伊馬紐斯將最后那支手彈上膛的手槍從左手轉(zhuǎn)到右手。
這時他感到一陣劇痛,也嚎叫起來。他的腹部中了一刀。一只手,剛才匍匐爬行的那個人的手,從木箱下部的第二個槍眼里伸了進(jìn)來,往伊馬紐斯的腹部刺了一刀。
傷口很可怕,腹部被刺穿了。
伊馬紐斯沒有倒下,他咬緊牙關(guān)說道:
“很好!”
接著,他拖著身體,搖搖晃晃地靠近鐵門旁的火炬,放下他,取下火炬,左手托著流出來的腸子,右手將火炬垂下,好點燃藥線。
藥線被點著,燃燒起來。伊馬紐斯扔開火炬,火炬繼續(xù)在地上燃燒。他又抓起槍。他倒在石磚地上,但又抬起身來,用僅存的一口氣吹旺藥線的火苗。
火在蔓延,從鐵門下過去,抵達(dá)橋一小城堡。
這時,伊馬紐斯看到自己可憎的功績,微笑了。罪行比德行更使他感到滿足。他剛才是英雄,現(xiàn)在是殺人犯。他快要死了,喃喃說:
“他們會記住我的。殺害他們的孩子,這是為我們的孩子,被關(guān)在唐普勒塔的小國王報仇。”
十四 伊馬紐斯也逃掉了
轟然一聲,木箱被猛地推倒,一個人手持馬刀沖了進(jìn)來。
“是我拉杜。誰上來?我等得不耐煩,豁出去了。反正我捅了你們一個,現(xiàn)在向你們所有的人挑戰(zhàn)。不管你們愿意不愿意,反正我來了。你們有多少人?”
這的確是拉杜,單槍匹馬的拉杜。伊馬紐斯剛才在樓梯上打死了人,戈萬惟恐還埋有炸藥,便讓手下的人撤回來,自己和西穆爾丹商量對策。
拉杜手持馬刀站在門口。幾乎熄滅的火炬在黑暗中發(fā)出微光。他又問了一次:
“我是單獨一個人。你們有多少人?”
沒有回音,他往前走。熄滅前的火炬光像回光反照一樣,照亮了整個大廳。
拉杜看見掛在墻上的一塊小鏡子,走過去,照照自己血跡斑斑的臉和耷拉的耳朵,說道:“散了架的丑八怪。”
他回轉(zhuǎn)身,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廳空無一人。
“這里沒有人!”他驚呼起來,“兵力是零!
他看見那塊旋轉(zhuǎn)的石頭,洞口和樓梯。
“呵,明白了。溜之大吉!你們都來呀!伙計們,來呀!他們走了,溜了,滾了,鉆洞了!這座老塔是個破罐子,這些混蛋就是從這里跑掉的。開這種破玩笑,我們就治不了皮特和科布爾?魔鬼的仁慈天主來救援他們了!他們跑光了!”
一聲槍響,子彈擦過他的臂肘,打在墻上。
“不。這兒有人。是誰在好心向我問好呀?”
“是我!币粋聲音說。
拉杜向前探頭,看見昏暗中有個東西,那就是伊馬紐斯。
“呵!”他喊道,“我抓住了一個。別的人都跑了,你可跑不了!
“是嗎?”伊馬紐斯回答說。
拉杜走了一步,站住說:
“喂,你這人趴在地上,你是誰?”
“我是趴在地上的人,我才瞧不起站著的人哩!
“你右手上是什么?”
“手槍!
“左手呢?”
“腸子!
“你被俘了!
“未必吧。”
伊馬紐斯朝燃燒的藥線低下頭,用最后一口氣吹旺火苗,斷了氣。
片刻以后,戈萬、西穆爾丹,還有所有的人都進(jìn)來了,都看見了那個洞口。他們搜索各個角落,察看那個樓梯,它通往一條溝壑。這的確是逃跑。他們搖晃伊馬紐斯,他已經(jīng)死了。戈萬舉燈觀察那塊使被圍困者得以脫身的石頭,他也曾聽人說起這塊轉(zhuǎn)動的石頭,但是他也以為是無稽之談。他看見幾個鉛筆字,把燈湊過去,看到下面這幾個字:
再見了,子爵先生。
朗特納克
蓋尚也來到戈萬身邊。追擊顯然是白費力氣,逃跑已經(jīng)完結(jié)了,完成了。逃跑者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整個地區(qū):灌木叢、溝壑、矮林和房屋。他們肯定已走遠(yuǎn)了,無法抓住他們,何況整個富熱爾森林就是一個無邊的藏身所。怎么辦?一切又得重頭來。戈萬和蓋尚彼此交換著失望和臆測。
西穆爾丹嚴(yán)肅地聽著,一言不發(fā)。
“對了,蓋尚!备耆f說,“梯子呢!”
“它沒有來,指揮官!
“我們不是看見一輛由士兵護(hù)送的大車嗎?”
“它運來的不是梯子!
“那是什么?”
“是斷頭臺。”西穆爾丹說。
十五 別把懷表和鑰匙放進(jìn)同一個口袋
德·朗特納克侯爵并未如他們所想的走得很遠(yuǎn)。
但他已十分安全,他們是追不上的。
他跟著阿爾馬格。
他們在其他逃跑者后面走下樓梯,樓梯盡頭是離溝壑和橋拱不遠(yuǎn)的。窄狹的圓穹通道。通道出口處有一條天然裂縫,它的一端是溝壑,另一端通往森林。裂縫在繁密茂盛、人跡難到的草木下境蜒,外面是看不見的。在這里找人更是不可能。逃跑者一旦來到這條裂縫,便可像蛇一樣溜掉,無處可尋。秘密坑道的出口長滿了荊棘,所以修地道的人認(rèn)為不必再裝什么門了。
侯爵現(xiàn)在只要逃走就行了,不用考慮偽裝。來到布列塔尼以后,他一直穿著農(nóng)民衣服,認(rèn)為這樣更像大領(lǐng)主。
他只是摘掉了劍,將皮帶解開,扔掉了。
當(dāng)阿爾馬洛和侯爵從通道出來,到達(dá)裂縫時,其他五個人:吉努瓦佐、金枝瓦斯納爾、癡情漢、夏特內(nèi)和蒂爾莫神甫已不知去向。
“他們飛得可真快!卑栺R洛說。
“你要像他們一樣!焙罹粽f。
“老爺讓我先走?”
“不錯,我早對你說過,只有單獨行動才能逃掉。一個人能逃掉的地方,兩個人就逃不掉了。我們在一起會引人注意的。你會連累我,我也會連累你!
“老爺熟悉這地方?”
“是的!
“老爺在戈萬石的約會按時舉行?”
“明天正午。”
“我會去的。我們會去的、”
阿爾馬洛稍作停頓,又說:
“呵,老爺,想想我們曾經(jīng)在大海上單獨相處,我想殺您,而您是我的領(lǐng)主,您本可以告訴我,但您沒有說!您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侯爵說:
“英國。只有英國能幫助我們。十五天內(nèi)英國人必須來法國!
“我有許多事要向老爺匯報。老爺交我辦的事,我都辦了。”
“這事明天再談吧。”
“明天見,老爺!
“對了,你餓了吧?”
“好像是的,老爺。我急著來,忘記今天吃過東西沒有!
侯爵從口袋里掏出一長塊巧克力,一分為二,一半給了阿爾馬洛,自己吃起了另一半。
“侯爵,”阿爾馬洛說,“右邊是溝,左邊是森林。”
“好的,你走吧。走你的吧!
阿爾馬洛順從地鉆進(jìn)了黑暗。只聽見荊棘在籟籟響,接著就沒有聲音了。幾秒鐘后再很難找到他的蹤跡了。博卡熱地區(qū)崎嶇不平、草木茂盛,是逃亡者的最佳幫手。他們不是逃跑,而是消失得無影無蹤。正是由于能迅速化整為零的特點且戰(zhàn)且退的旺代、精于逃遁的旺代戰(zhàn)士才使得我們的軍隊遲疑不前。
侯爵一動不動地呆著。他屬于那種盡量不動感情的人,但他也不能不激動,因為在這么多的流血和屠殺以后,他終于呼吸到自由的空氣。走投無路時又脫離險境,死在旦夕時又完全獲救,絕處逢生,即使對朗特納克這樣的人來說,這也是震動。雖然他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但他那冷靜的心靈也不免感到瞬間的震憾。他承認(rèn)自己感到高興,但很快就控制了近乎歡樂的情緒。他掏出懷表,讓它報時,F(xiàn)在幾點鐘?
他大吃一驚,剛剛十點鐘。一個人剛剛經(jīng)歷了生死存亡的生命大轉(zhuǎn)折,總以為如此充實的時刻比其他時刻更長,因此對實際情況感到驚訝。那枚警告性炮彈是在日落前不久發(fā)射的。半小時后,七時到八時之間,夜幕初降時,圖爾格就遭到突擊隊的攻擊。這樣看來,這場大戰(zhàn)是在八時開始,十時結(jié)束的。全部史詩只持續(xù)了一百二十分鐘。有時,災(zāi)難急速如閃電。巨大事件總是出人意外地簡捷。
但是仔細(xì)想想,如果情況相反倒會令人吃驚。這么少的人在兩小時里抵御了這么多的人,這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十九人對付四千人,而戰(zhàn)斗時間并不短,并不是一打就垮。
現(xiàn)在該走了,阿爾馬洛肯定已走遠(yuǎn)。侯爵認(rèn)為不必再留在這里。他把懷表放進(jìn)另一個口袋,因為他發(fā)覺原來的口袋里還有伊馬紐斯交還的鐵門鑰匙,它可能碰碎懷表玻璃。他準(zhǔn)備去森林了,但當(dāng)他向左轉(zhuǎn)時,似乎有一道朦朧的光射到他身上。
他向后轉(zhuǎn)身,目光越過紅色背景前輪廓清晰、脈絡(luò)突然顯得分明的荊棘,看到溝壑那邊有一股強光。他高溝壑不過幾步路,他朝它走去,但又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何必暴露在強光中哩。不論這是什么光,畢競與他無關(guān)。他又按照阿爾馬治指出的方向,朝森林走了幾步。
他藏在荊棘深處,突然聽見頭頂上一聲可怕的呼喊。呼聲似乎來自深溝上方的高原邊沿。侯爵抬起頭,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