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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庫柏《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三十二章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會員整理

瘟疫還要傳播,火葬還要增加;

除非大王不要一文贖金,

將那黑眼姑娘送還給她的克羅莎。

——蒲柏譯《伊利昂紀》①

①《伊利昂紀》第一卷。

當恩卡斯在部署他的兵力時,森林中一片寂靜,除了那幾個參加會議的人之外,看似從未有人居住過,就像剛從全能的造物主手中放下一般。不管朝哪個方向看去,都能看到林木間那條條又長又暗的深影。這兒,看起來沒有一樣不適合這兒寧靜、安詳?shù)木吧L幪幙梢月牭叫▲B在山毛櫸的椏枝間拍翅振翼;偶爾,也會有只小松鼠掉落一個堅果,嚇得這些人急忙抬頭看一眼,但這只不過是一會兒的事;而當這一時的打擾一過去,便只聽見風在頭頂?shù)驼Z,輕拂著森林青蔥起伏的樹梢。除了溪澗湖泊之外,這一片廣袤的土地上,無處不籠罩著這樣的濃陰。在特拉華人和敵人營地之間的這片荒野里,顯得如此幽靜、沉寂,仿佛從來沒有踩上過人類的足跡?墒,那個有責任走在最前頭的鷹眼,對那些即將與之戰(zhàn)斗的敵人的性格,知道得一清二楚,沒有輕信這種表面的寧靜。

偵察員看到自己那支小小的隊伍已經(jīng)集合起來,便將鹿見愁往腋下一夾,發(fā)了個暗號,要大家跟著他走。他領著大家往回走了幾十碼,來到了一條剛才走過的小溪旁,下到了溪水里。他在這兒停住了腳步。等到所有認真小心的戰(zhàn)士都來到他身邊后,他用特拉華語問道:

“我的小伙子里面,有誰知道這條小溪通向哪兒?”

有個特拉華人伸出一只手,分開兩只伸出的手指,用這表明有兩條河匯合的樣子,答道:

“走不到太陽下山的時候,這條小溪就會匯合進那條大河,”接著,他又指著他所說的方向,補充說:“這兩條河養(yǎng)活了很多河貍!

“我也這么想的,”偵察員抬頭朝樹頂空隙處看了看,回答說,“這從水流的方向和山勢就可看出。朋友們,在遭遇上休倫人之前,我們必須在河岸的掩護下前進。”

他的伙伴們照例簡單地喊了一聲,表示贊同,但看到他們的首領帶頭準備繼續(xù)前進時,有一兩個戰(zhàn)士卻做著手勢,表示事情還沒全部辦妥。鷹眼懂得他們的意思,回頭一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原來是那位圣歌教師,迄今為止一直跟在隊伍的后面。

“朋友,你要知道,”偵察員帶著一點也許自認為不算過分的驕傲神氣,嚴肅地對他說,“這是一支精選出來執(zhí)行最危險任務的突擊隊,指揮這個隊伍的人——這話由另一個人來說也許更有力量——是不會讓他們閑著的。五分鐘也不會有。最多要不了半小時,我們便要在休倫人身上踩過去,不管他們是活的還是死的。”

“盡管你沒向我說清你的意圖,”大衛(wèi)答道,他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他那一向呆板茫然的眼神中,也隱約閃現(xiàn)出一點異常的熱情光芒,“可是,你的部下使我想起雅各的孩子,他們走上戰(zhàn)場去抗擊示劍人,就是因為有人邪惡地想要和上帝寵愛的民族里一個女人成婚①,F(xiàn)在,你們要找的那姑娘,我也曾和她同過路,共過禍福;雖然我不是個身束腰帶、手執(zhí)利劍的戰(zhàn)士,但為了她,我也愿意助上一臂之力。”

①典出《圣經(jīng)》。示劍奸污了雅各的女兒底拿后前來提親,雅各的兒子西緬和利未施計殺死了示劍父子和示劍城里的全部男人,救回了妹妹底拿。詳見《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第三十四章。

偵察員猶豫了一會,仿佛心里在權(quán)衡著接受這樣一個奇怪的志愿兵的利弊關系,然后才回答說:

“你不懂得使用任何武器,你也沒有帶槍;相信我,明果人是會對我們以牙還牙的!

“我雖不是個喜歡夸口、嗜殺成性的歌利亞①,”大衛(wèi)一面回答,一面從他那件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衣服里面抽出一根投石環(huán)索來。“但我可沒有忘記那個猶太孩子②的榜樣。年輕時,這種古老的武器,我曾練過很久,也許,這套功夫還沒完全忘掉哩!

①典出《圣經(jīng)》。歌利亞為非利士人中的勇士,他在陣前口出狂言,向以色列人挑戰(zhàn),結(jié)果被耶西的小兒子牧羊娃大衛(wèi)用投石器打死。詳見《圣經(jīng)叫日約·撒母耳記上》第十七章。

②指前注中的牧羊娃大衛(wèi)。

“唉!”鷹眼朝他的鹿皮投石環(huán)索和圍裙①,用冷冷的、使人喪氣的目光看了一眼,說,“要是敵人使的是弓箭,或者甚至是刀子,那你這東西也許還能起點作用;可是這些明果人是法國佬給的裝備,每人手里都有一支好槍。不過,看來你倒也真有點福氣,槍林彈雨中平安無事。到現(xiàn)在為止,你確實這樣……少校,你怎么摳著扳機呀?早開一槍,就會使咱們白白丟掉二十來塊頭皮的啊……唱歌的,那你就跟著走吧;吶喊的時候,你也許有用處。”

①圍裙中放了投石器用的石頭。

“謝謝你,朋友,”大衛(wèi)一面回答,一面像他那位尊貴的同名人一樣,又從溪灘里挑了一些卵石,“我雖然不想去殺人,可要是你把我趕走的話,我的心靈是會受到折磨的!

“記住,”偵察員意味深長地輕輕拍拍自己的腦袋——那兒正是大衛(wèi)尚有余痛的地方——接著說,“我們是去打仗,不是去唱歌。所以,在沒有到齊聲吶喊的時候,除了槍聲,什么聲音也別發(fā)出!

大衛(wèi)點點頭,表示完全接受這些條件;于是,鷹眼又朝伙伴們認真看了一眼,做手勢要大家繼續(xù)前進。

他們沿著河床走了約摸一英里。雖然兩面都有陡峭的河岸,岸邊還長滿濃密的灌木,可以做掩護,不致有被人發(fā)現(xiàn)的危險,但是一路上,他們還是毫不疏忽地采取一切措施,以防印第安人的襲擊。兩岸都各有一名戰(zhàn)士匍匐前進,以便不時注意森林中的動靜;而巳每隔幾分鐘,隊伍都要停下來,以普通人簡直難以想象的敏銳耳朵,諦聽一番,看看有沒有可疑的聲音?墒,他們的行軍,并沒有受到干擾;最后,終于來到了這條小溪匯人大河的地點,一路上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微小的跡象可以說明敵人已經(jīng)注意到他們的行動。偵察員又命令大家就地休息,以便研究一下這一帶的情況。

“看來我們碰上個適宜作戰(zhàn)的好天氣了,”他抬頭看了看開始在空中馳過的幾大片烏云,對海沃德說,“強烈的陽光下,槍筒子發(fā)亮,對瞄準很不利。眼下,一切都很順利。風是從敵人方向吹過來的,它會帶來他們的聲音,也會帶來他們的炊煙。這就幫忙不小啊。從咱們方面來說,一定得先放上一槍,而后對方才會知道哩。不過,我們的掩護物可是到此為止了;河貍在這條河里已經(jīng)住了好幾百年,它們又要吃,又要筑水壩,這一來,正像你們看到的,這兒多的是剝光皮的樹樁①,少的是活著的樹木!

①河貍以樹皮及草本植物為食。

鷹眼的這幾句話,確是對他們眼前的景色一番很好的描寫。那河面忽窄忽寬,有的地方,窄得像穿過巖石間的狹縫,有的地方,則寬達幾英畝,形成一片片寬闊的水面,簡直可以叫做池塘。兩邊的河岸上,到處都是腐朽不堪的枯樹,在有的搖搖欲墜的樹干上,枯枝還在風中呻吟,有的則最近才被剝走它賴以生存的神秘的粗糙外衣,只留下個赤裸裸的軀干。在死樹枯枝中間,還七零八落地橫著一些長長短短、布滿青苔的木樁,就像是從前在這兒住過的、早已去世的一代人留下的遺跡。

對所有這一切也許從未有人注意過的細枝末節(jié),偵察員都做了認真細心的觀察。他知道,休倫人的營地就在這條河的上游,離這兒不到半英里;一直來,他特別擔心有敵人潛藏著的危險,可是,怎么也找不出一點有敵人在這兒埋伏的蛛絲馬跡,這使他感到大惑不解。有一兩次,他幾乎就要下令向前突進,對敵人的營地進行突然襲擊;可是他的經(jīng)驗又立刻提醒他,這種無益的舉動是很危險的。于是,他又用心地仔細諦聽著,在恩卡斯那個方向,有沒有廝殺的聲音;可是他什么也聽不見,只有風在呼嘯,它開始陣陣地掃過森林,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最后,他還是按捺不住,屈服于自己少有的急躁情緒,不再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詳加考慮,而決定讓事情見個分曉,打算不顧有暴露兵力的危險,小心然而堅定地沿河向上游挺進。

偵察員觀察情況時,是站在一叢灌木后面隱蔽著的,他的同伴們則仍然伏在那條小溪流過的溝谷下面。但當他們一聽到他那低微而清晰的暗號時,全隊人便像眾多的憧憧鬼影,立刻悄悄地爬上岸來,默不作聲地聚集在他的身邊。鷹眼朝他決定的前進方向指了指,自己便帶頭向前走去。隊伍改成了一路縱隊,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踏著鷹眼的腳印前進;如果不把海沃德和大衛(wèi)算在內(nèi),那條足跡,看上去仿佛只由一個人走出來一樣。

可是,當隊伍剛從隱蔽處走出不久,就突然聽到背后響起一陣十來枝槍一齊發(fā)出的排射;有個特拉華人,像只受傷的鹿似的,高高地跳了起來,緊接著便跌倒在地,死了。

“!我擔心的就是這一著!”偵察員用英語叫了起來,但他立刻又用特拉華語喊道:“注意隱蔽,弟兄們,沖啊!”

一聽到這話,隊伍立刻就散開了,當海沃德還沒有完全從吃驚中恢復過來時,他發(fā)現(xiàn)只有大衛(wèi)一個人站在他身邊了。幸虧這時休倫人已經(jīng)退卻,海沃德總算沒有受到槍擊。不過這種情況顯然不會持久,因為偵察員已率先向他們追去,隨著敵人被迫慢慢地步步后撤,他從一棵樹后面突進到另一棵樹后面,不斷放著槍。

看來,進行這次襲擊的是休倫人的一支小分隊;可是,當他們愈退愈接近自己的戰(zhàn)友時,他們的人數(shù)也就愈來愈多;最后,他們的火力,和進攻的特拉華人相比,即使不完全相等,也已經(jīng)相差無幾了。海沃德也參加了戰(zhàn)斗,他學著同伴的樣,行動保持必要的謹慎,用自己的來復槍敏捷地射擊著,F(xiàn)在,戰(zhàn)斗已經(jīng)愈來愈激烈,處于膠著狀態(tài),因為雙方都盡量以樹干做掩護,除了在瞄準時之外,誰也不把自己身子的一部分暴露在外,因而傷亡很少?墒,形勢卻漸漸地變得對鷹眼他們越來越不利了。眼睛很尖的偵察員已經(jīng)看到這種危險,但不知道該怎樣來補救。他知道,撤退會更加危險,還不如死守。他看到敵人正向他的側(cè)翼增強兵力,使特拉華人要想隱蔽都已十分困難,以至于幾乎只好;鹆。正當他們開始發(fā)現(xiàn)敵人在傾其全力漸漸包圍上來,因而感到一籌莫展的時刻,忽然聽到林子里響起一片喊殺聲和武器的射擊聲;廝殺聲就來自恩卡斯所在的方向,在某種意義上說,也就在鷹眼他們戰(zhàn)斗的這片高地的下方。

這次進攻立刻產(chǎn)生了效果,大大地解救了偵察員和他的同伴們。情況似乎是這樣的:盡管鷹眼他們的襲擊被迫提前,而且結(jié)果受挫,但從敵人方面來說,由于錯誤地估計了這次襲擊的目的和人數(shù),他們只留下了很少的兵力,以致根本抵擋不住那個年輕的莫希干人的猛烈進攻。這一事實,現(xiàn)在看來是雙倍清楚的了,因為眼下森林里的戰(zhàn)斗,在迅速向敵人的營地推進,和鷹眼他們交手的人很快減少,他們都趕去增援正面的防線,以及現(xiàn)在已經(jīng)表明的那主要的防御點了。

鷹眼對部下做了鼓動,而巨自己做出了榜樣,他大喝一聲便朝敵人猛撲上去。在當時那種粗野的戰(zhàn)斗中,所謂沖鋒,只不過是從一個隱蔽點沖向另一個隱蔽點,不斷向敵人逼近而已;但這種策略立刻使他的部下聽命行動。休倫人被迫退卻了,交戰(zhàn)的地點,也從開始時的開闊地,很快轉(zhuǎn)移到敵人易于隱蔽的灌木叢中。在這兒,戰(zhàn)斗相持不下,打得十分艱苦;看來,結(jié)果如何,很難預料。在他們所處的這種不利的情況下,特拉華人雖然尚無一人戰(zhàn)死,但負傷的已經(jīng)不少。

在這危急時刻,鷹眼設法來到了海沃德作為掩護的那棵大樹背后。他的大部分部下,都在他右側(cè)不遠可以呼應的地點,他們正在向隱蔽著的敵人,繼續(xù)進行迅速而無效果的射擊。

“少校,你還年輕,”偵察員說著,把自己的鹿見愁拄在地上,在槍筒子上倚著由于經(jīng)過一番苦斗顯得有點兒疲勞的身子,“將來有一天,你也許還要指揮軍隊和這班明果鬼子打仗。這一次,你已經(jīng)見到和印第安人作戰(zhàn)的原則了,最重要的是:要眼明手快,注意隱蔽。眼下,假如你手里有一中隊皇家駐美英軍,在這種形勢下,你打算怎么辦?”

“用刺刀殺出一條路來!

“唔,從白人看來,你說得有理。可是,一個指揮官得先自問一下,在這樣的荒野里,他能付出多少生命。不——要用騎兵,”偵察員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繼續(xù)說,“說起來慚愧,我看遲早都得用騎兵來解決這類戰(zhàn)斗。牲畜畢竟比人厲害,咱們最后還得要依靠馬。讓鐵蹄去對付紅人的鹿皮鞋;那樣,要是他的槍空了,他就再也不能停下來裝彈藥了!

“這個問題我看最好還是留待以后討論吧,”海沃德回答說,“我們要不要發(fā)起沖鋒?”

“利用休息的時間,做一些有益的思考,我看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什么不好吧!眰刹靻T答道,“至于說沖鋒,我可不太喜歡這個辦法,因為這一來,一定會丟掉一兩張頭皮的。不過,”他歪著腦袋傾聽了一下遠處傳來的戰(zhàn)斗聲,接著又說:“要是我們要對恩卡斯有點幫助,非把我們眼前的這些混蛋解決掉不可!”

說完,他立刻果斷地轉(zhuǎn)過身去,用特拉華語朝自己的印第安部下喊了一聲。他們也用喊聲對他做了回答。接著,在他的一聲暗號之下,全體戰(zhàn)士都飛快地從自己藏身的樹后沖了出來。這么多黝黑的身軀,驀地一下子出現(xiàn)在休倫人的面前,立刻招來了他們倉促,因而也是沒有效果的射擊。特拉華人卻毫不停留,猶如餓虎撲羊似的,一齊連蹦帶跳地向那片森林沖去。沖在最前面的是鷹眼,他揮舞著自己那支可怕的鹿見愁,以自己的模范行為,鼓舞著部下奮勇前進。有些比較老練、狡猾的休倫人,沒有受騙上當,他們看出了這種意在分散他們火力的策略,于是便沉著冷靜地瞄準了再射擊;正如偵察員所擔心的那樣,他的沖在最前面的戰(zhàn)士中,有三人中彈倒下了。但是這一打擊,沒能擋住特拉華人的猛攻。他們憑著天生的兇猛,一直沖進休倫人的掩蔽處,用猛烈的攻勢,很快就使敵人失去了一切抵抗能力。

肉搏戰(zhàn)只持續(xù)了極短的時間,接著被攻擊的一方便迅速向后撤退,一直退到這片叢林的另一邊;他們在那兒,依托著林木的掩護堅守著,頑強地作困獸之斗。就在這緊急關頭,正當特拉華人的勝利又成問題的時候,忽地聽得休倫人的后面,響起了槍聲,一顆子彈嗖地一聲,從他們后面空地上那些河貍的小屋間飛了出來,接著又響起了激烈的、令人喪膽的喊殺聲。

“這是大酋長的聲音!”鷹眼大聲叫了起來,并且用自己洪亮的喊聲做了呼應,“現(xiàn)在我們讓敵人受到前后夾攻啦!”

這一行動對休倫人立刻產(chǎn)生了效果。在這一來自后方、使他們得不到掩護的襲擊下,他們的戰(zhàn)士完全喪失了斗志,一個個發(fā)出失望的呼叫,一下子全都停止反抗,四散地跑過那片空地,除了逃命,什么都顧不上了。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便這樣死在追擊的特拉華人的槍彈和打擊之下。

關于偵察員和欽加哥的重逢,以至海沃德和孟羅相見時那種更為動人的場面,我們就不再在這兒細細交代了。他們也只是急急忙忙地簡單談了幾句,把各自的情況告訴了對方;跟著,鷹眼對自己的部下介紹了大酋長,同時把指揮權(quán)交給了這位莫希干酋長。欽加哥的出身和經(jīng)歷,使得他對于擔任這個職務當仁不讓,他嚴肅莊重地就了職——這種嚴肅莊重的氣派,常常能使一個紅人戰(zhàn)士的號令更為有效。欽加哥率領著部下,跟著偵察員往回向叢林里走去;沿途,他們一面剝下打死的休倫人的頭皮,一面藏好自己人的尸體。他們繼續(xù)前進,直到偵察員認為可以休息的地方,大家才停住腳步。

戰(zhàn)士們經(jīng)過剛才的一番激戰(zhàn),已經(jīng)相當疲勞,現(xiàn)在就停留在一塊小平地上休息,這兒長著足夠的樹木,可供他們藏身。這塊平地的前方,是一溜相當陡峭的斜坡,從高處向下望去,眼前是一條連綿幾英里的狹長谷地,黑壓壓的長滿樹木。正是在這片濃密陰暗的森林中,恩卡斯還在和休倫人的主力進行血戰(zhàn)。

莫希干人和他的伙伴們,走到這山地的邊緣,以他那久經(jīng)訓練的聽覺,傾聽著下面廝殺的聲音。有幾只鳥兒嚇得從巢中飛出,在谷地的樹頂上盤旋;這兒,那兒,有一縷縷輕煙,從林中冉冉升起,它們看起來好像已經(jīng)和空氣混成一體了。這也表明,那兒的戰(zhàn)事進行得相當激烈,處于相持不下的狀態(tài)。

“他們愈打愈往上邊來啦,”海沃德指著剛發(fā)出一陣排射聲的方向,說,“我們太靠近他們的戰(zhàn)線中心了,效果會不好!

“他們還會推進到山谷里去的,那兒的樹木更濃密,”偵察員說,“那樣一來,咱們就正好在他們的側(cè)翼了。去吧,大酋長!你還來得及趕到那兒,幫著吶喊和領導那些小伙子哩。我就帶著這幾個白人戰(zhàn)士在這兒守著。莫希干人,你是了解我的,不管哪個休倫人,膽敢爬上這山崗,來抄你的后路,他就休想逃過我的鹿見愁!”

莫希干酋長躊躇了一會,考慮了一下戰(zhàn)況,眼下戰(zhàn)事迅速地往上移,這正清楚地表明,特拉華人已經(jīng)占了上風。可是,實際上,直到自己人的子彈,像暴風雨前的雹子似的,紛紛落下,警告他敵我雙方都已到了附近時,他才離開了這兒。鷹眼和他的三個白人伙伴,后撤了幾步,來到一個隱蔽的地方,非常鎮(zhèn)靜地等待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在這樣的場合,只有久經(jīng)鍛煉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不久,槍聲已經(jīng)不再有森林里的那種回聲,聽起來已經(jīng)在空曠地上射擊了。接著,出現(xiàn)了休倫戰(zhàn)士,東一個西一個地,被趕到了森林的邊緣;他們在空地上重又集結(jié)起來,看來打算在這兒作最后的抵抗。不一會,又有一批休倫人參加了進來,只見這些黝黑的身軀組成了一條長長的防線,準備負隅頑抗。海沃德開始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焦急地轉(zhuǎn)眼朝欽加哥的方向望去,但見那位酋長穩(wěn)坐在一塊巖石上,聲色不動,只是用審慎的目光,默默地看著眼前的情景,仿佛他之所以來這兒,就是為了觀看人家廝殺似的。

“特拉華人射擊的時候到了!”海沃德說。

“沒有,還沒有,”偵察員回答,“在知道自己的伙伴到來后,還得讓對方也知道他在這兒哩。瞧,瞧,那伙壞蛋竄進那片松林去了,活像一群蜜蜂,飛了半天,重又安定下來了。天哪!現(xiàn)在,就連一個婆娘,也能把子彈打中這樣一群皮膚黝黑的人!”

這時候,忽聽得喊殺聲起,在欽加哥和他的部下一陣齊射之下,立刻有十幾個人應聲倒了下去。隨著這兒的喊殺聲,森林中也響起一聲呼應的叫喊,緊接著,空中傳來一片響亮的吶喊聲,聽起來,猶如千百個人同聲發(fā)出怒吼。休倫人動搖了,防線中心的人開始潰逃;就在這時候,恩卡斯從林子里沖了出來,通過了休倫人留下的缺口,在他的后面,緊跟著百來個戰(zhàn)士。

年輕酋長的手左右揮動著,給部下指出敵人的所在,他們也就聽命分頭追擊,F(xiàn)在,戰(zhàn)斗分成了兩處。在勝利的萊那潑戰(zhàn)士緊緊追擊下,潰不成軍的休倫人的兩翼,重又逃進了森林。約摸過了分把鐘,各個方向的戰(zhàn)斗聲,愈來愈低落,漸漸地消失在能發(fā)出共鳴的森林的穹隆之下?墒,這時還有一小伙休倫人,顯然不屑去尋隱蔽的地方,他們像一群受困的獅子,慢慢地朝欽加哥和他的部下剛剛放棄的斜坡退了上來,以便可以更加密集地投入戰(zhàn)斗。這伙人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麥格瓦,他還是那副兇神惡煞的殘暴模樣,一臉大權(quán)在握的高傲神氣。

恩卡斯為了急于追擊敵人,遠離了自己的隊伍,幾乎成了獨自一人;可是,當他一看到刁狐貍,別的便就什么也不加考慮了。他大喊一聲,招來了六七個戰(zhàn)士,也不顧自己的人數(shù)太少,就立刻朝敵人撲了上去。刁狐貍看到這一情況,心中不禁暗暗高興,等著恩卡斯上來?墒,正當他暗自思忖,這個年輕魯莽的敵人已經(jīng)落入自己的手中時,突然又傳來一聲叫喊,只見長槍率領著全部白人伙伴,殺奔過來援救恩卡斯來了。休倫人立刻掉轉(zhuǎn)身去,開始匆匆地往斜坡上撤退。

恩卡斯雖然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的朋友,但這時沒有余暇來互相問候和慶賀了,他仍像疾風似地朝敵人追去。鷹眼叫他要注意隱蔽,可是這年輕的莫希干人一點不聽,還是冒著敵人的火力奮力追擊,以致逼得敵人也不得不和他一樣迅速地后退。幸虧這一場追逐賽持續(xù)的時間不長,而且這幾個白人所占的地形又非常好,要不,那位莫希干酋長會很快脫離自己的全體部下,一人沖到前面,成為自己的蠻勇的犧牲品的。不過在這種不幸事件還沒有發(fā)生之前,追擊者和奔逃者,都已來到了休倫人的營地,雙方也到了短兵相接的距離。

一來是因為已經(jīng)退到家門口,二來是因為已經(jīng)逃得筋疲力盡,休倫人停了下來,在他們的議事會議屋周圍,作拼死的抵抗。猛烈的攻擊,猶如一場旋風帶來的死亡和毀滅,落在了休倫人的頭上。恩卡斯的戰(zhàn)斧,鷹眼的槍桿,甚至連蓋羅那雙還在顫抖的手,一時間全都上陣。要不了一會兒工夫,地上已經(jīng)躺滿了敵人的尸體?墒,麥格瓦雖然也敢沖敢打,而且也沒有什么掩護,但他依然沒有遭到任何生命危險,就像古詩中傳說的那些大家喜愛的英雄一樣,他們的好運,總是受到神話般的保護和照顧。這個狡猾的酋長,看到自己的伙伴都已倒下,便大叫一聲,以表達自己胸中無限的憤怒和失望,接著便帶了兩個僅存的伙伴,沖出了重圍,讓那些特拉華人,忙著從死者身上去剝?nèi)⊙芰艿膽?zhàn)利品。

可是,在混戰(zhàn)中一找不著麥格瓦,恩卡斯便縱身朝前追去;鷹眼、海沃德,還有大衛(wèi),依舊緊緊地跟著他。鷹眼使盡力氣,也只能使槍口略微沖在他前面一點,可是,對恩卡斯來說,這就像一面有魔法的盾牌似的,起了一切保護作用。麥格瓦曾經(jīng)打算為自己的損失,再來一次最后的報復。但是剛想這么做時,他立刻又放棄了這個企圖,竄進了濃密的灌木叢;追擊者也迫進了叢林。到了讀者已經(jīng)知道的那個山洞,麥格瓦一下子就鉆進去了。只是為了保護恩卡斯,鷹眼一直就忍著沒有開槍,現(xiàn)在看到這一情況,不禁高興得喊了一聲,大聲地宣布,這一下他們必勝無疑了。追趕的人跟著也沖進了那又長又窄的入口,正趕上還能看到那幾個休倫人遠處的身影。還沒等他們穿過那些天然而道和地下室,先聽到了從里面?zhèn)鞒龅膸装賯婦女和兒童的尖叫和哭喊。在那微弱的、忽明忽暗的光線下,這兒看起來真像是陰曹地府,無數(shù)冤魂惡鬼,在里面影影憧憧。

恩卡斯的眼睛照舊死死盯住麥格瓦不放,仿佛這就是他生活的惟一目標。海沃德和偵察員還是緊跟在他的后面;他們也和他一樣,受著同一種感情的驅(qū)使,雖然可能程度上有些不同?墒牵麄兠媲暗牡缆酚鷣碛y走了,在這陰暗的甬道里,逃跑的休倫人忽隱忽現(xiàn),已經(jīng)不太看得清楚;有一個時候,追趕者還以為敵人已經(jīng)失蹤了。就在這時候,他們看到一條似乎通到山上去的甬道盡頭,有件白色的衣服在飄動。

“是科拉!”海沃德突然喊了起來,他的聲音中混亂地交織著既怕又喜的感情。

“科拉!科拉!”恩卡斯也大聲叫喊著,像一頭鹿似地朝前躍去。

“是那姑娘!”偵察員也提高嗓門喊道,“別害怕,小姐!我們來啦!我們來啦!”

由于看到了被虜去的人,追趕的腳步也百倍地加快起來。可是,道路卻越來越崎嶇不平了,有的地方幾乎不可能通過。恩卡斯扔掉了自己的槍,輕率魯莽地朝前躍去。海沃德也魯莽地學他的樣,跟在他后頭?墒且涣硕嗑,他們倆的這種愚蠢行為,便都受到了警告;只聽得一聲槍響,原來是休倫人伺機朝下面開了一槍,子彈打在甬道里的巖石上,彈回來時,甚至使年輕的莫希干人受了點輕傷。

“我們得靠近他們!”偵察員說著,猛地一跳,趕過了自己的伙伴,“和這些壞蛋離得這么遠,我們會全都死在他們槍下的;你們看,他們把那位小姐放在前面做盾牌哩!”

同伴們雖然沒有去注意他的話——可能是沒有聽見,但都照著他的樣子做了,他們以驚人的努力,追到和那幾個逃跑的人距離很近時,看見科拉被兩個休倫人左右架著在往前拖,麥格瓦則在旁邊指點著奔逃的方向和方法。這時,他們四個人的身影,清楚地映在洞口的天空,緊接著便又消失不見了。恩卡斯和海沃德失望得簡直快要瘋了,在那似乎已經(jīng)超人的努力下再加一把力,終于沖出了洞口,來到了外面的山上,正趕上看到了那幾個敵人逃跑的路線。這條路在峻峭的山崖上,攀登起來依舊十分危險和艱難。

偵察員因為帶著槍,受到影響,同時,也許他對那個被虜姑娘的關心,不及兩個同伴那樣深切,因此就讓他們倆超前一些,而恩卡斯,則更沖在海沃德的前面。就這樣,他們在短得難以置信的時間內(nèi),便克服重重困難,登上了懸崖峭壁,要是換一個時候,在另一種情況下,這看來簡直是無法做到的。而使這兩個魯莽的年輕人得到報償?shù)氖,他們發(fā)現(xiàn),由于拖著個科拉,休倫人在這場追逐比賽中正在走向失敗。

“站!休倫狗!”恩卡斯揮舞著雪亮的戰(zhàn)斧,對麥格瓦大聲喝道,“一個特拉華姑娘①要你停下!”

①休倫人常譏笑特拉華人懦弱得像女人,恩卡斯在此反唇相譏,意在激麥格瓦停下。

“我不走啦!”科拉喊道,在離山頂不遠、一處面臨深淵的懸崖邊,突然停住了腳步,“你要殺就殺了我吧,可惡的休倫人。我不愿再走啦!”

架著姑娘走的兩個休倫人,都舉起了手中的戰(zhàn)斧,露出暴徒打算行兇時的獰笑,可是麥格瓦立即擋住了他們舉起的胳臂。這位休倫酋長,把從同伴手中奪下的武器扔到巖石下面后,就拔出自己的刀子,轉(zhuǎn)身對著他的俘虜,從他的臉色中可以看出,矛盾的心情正在做著激烈的斗爭。

“女人家!”他說,“你自己選吧!要住狐貍的棚屋,還要要吃他的刀子?”

科拉沒有理他,而是在地上跪了下來,仰起頭,把雙臂伸向天空,以溫柔而虔誠的聲音說:

“上帝!我是你的!你來決定我的命運吧!”

“女人家,”麥格瓦重復說,聲音嘶啞,他竭力想要科拉抬起明亮、晶瑩的眼睛,朝他看上一眼,可是落了空,“你自己選吧!”

但是,科拉既不聽,也沒有回答。麥格瓦氣得全身發(fā)抖,高高舉起刀子,但又像一個人猶豫不決時那樣,為難地放了下來?墒,他再一想,又把鋒利的刀子舉了起來。就在這時候,忽聽得他們頭頂上一聲尖叫,跟著就出現(xiàn)了恩卡斯,他發(fā)瘋似地從一個嚇人的高處,往這峭壁的邊緣直跳下來,正好落在這幾個休倫人的中間。麥格瓦不禁倒退了一步。他的一個部下,立刻趁機把自己的刀子,猛地戳進科拉的胸膛。

麥格瓦像只猛虎似的,朝那個得罪了他的、已經(jīng)退開的族人撲了過去,可是這兩個反常的格斗者中間,卻隔著一個恩卡斯。這一來,使麥格瓦轉(zhuǎn)移了目標,而且剛才眼看科拉被殺他已氣得發(fā)瘋,于是便舉起刀子,猛力往跌倒在地的恩卡斯的背上捅了進去,在干這一邪惡勾當時,他還發(fā)出一聲怪叫。恩卡斯雖然吃了這一刀,但還是像只受傷的豹子反撲敵人似的,跳起身來,用盡生命中的最后一點力量,把那個殺害科拉的兇手打倒在腳下。然后他又掉轉(zhuǎn)頭,以堅定嚴峻的目光盯著刁狐貍,那目光的表情,仿佛是在說:要不是力量已經(jīng)用盡,決不會放過他。麥格瓦看到這個特拉華人已經(jīng)不能抵抗,便一把抓住他那無力的胳臂,對準他的胸膛,一連捅了好幾刀。恩卡斯在被害倒下去之前,他的兩眼一直逼視著敵人,顯露出一種無法抑制的蔑視神情。

“發(fā)發(fā)慈悲!發(fā)發(fā)慈悲吧,休倫人!”海沃德在高處喊著,他嚇得聲音都快硬住了,“饒了他,人家也會饒你的!”

勝利的麥格瓦,把血淋淋的刀子,旋轉(zhuǎn)著朝那哀求的青年扔了上去,同時還發(fā)出一聲如此狂野而又欣喜的嚎叫,把他那種野蠻兇殘的得勝心情,傳到了在千來英尺下面山谷里戰(zhàn)斗著的人們耳中。就在這時,忽聽得偵察員也大喝一聲來回答他的嚎叫,原來這個大漢此時正沿著險惡的懸崖,朝麥格瓦飛快地奔過來,他的步子是那么大膽輕捷,仿佛有行空的本領一般?墒,當他趕到這殘酷屠殺的現(xiàn)場時,這兒已經(jīng)只剩下幾具尸體了。

他那銳利的目光,只朝這幾個被害者看了一眼,便轉(zhuǎn)臉仰望著前面那條艱險的登山小道。他看到山頭上有個人在那峻峭無比的懸崖邊站著,舉起雙手,做出一種可怕的、威脅人的姿勢。鷹眼沒有去細看一下那人的臉,便舉起槍來瞄準。但忽然一塊石頭掉了下來,正好砸在下面一個逃跑的休倫人頭上,接著山頂便露出了一張怒不可遏的臉,原來是那個誠實淳厚的大衛(wèi)。麥格瓦就在這時從一條巖縫中竄了出來,他毫不在意地踩過他那最后一個同伴的尸體,縱身跳上一條寬闊的山罅,攀登上一座山巖;在那兒,大衛(wèi)的手就夠不著他了,F(xiàn)在,麥格瓦只要往前一躍,就可以跳到對面的懸崖上而安全無虞了,但他卻停了下來,舉起拳頭向偵察員揮動著,而且還大聲嚷道:

“白臉孔都是狗!特拉華人是娘們!麥格瓦把他們留在巖石上喂烏鴉啦!”

他嘶啞地笑著,拼命地縱身向?qū)γ嫣,可是結(jié)果離目標差了一點,掉下來了,幸好他的手抓住了懸崖邊上的一株灌木。這時,鷹眼已像一只準備縱身撲出的野獸,蹲了下來。由于興奮緊張,他的身子哆嗦得厲害,那已經(jīng)舉到一半的槍口,也像風中的葉子似地在顫動。狡猾的麥格瓦,沒有去做無效的努力,而只是讓胳臂垂直,身子盡量伸長,而后終于踩著了一塊小石頭。然后,他用足全身力氣,重又做了一次嘗試;這一次,他獲得了一定的成功,他的膝蓋正好跪在懸崖的邊上?墒,就在這個敵人的身子縮成一團的時候,偵察員把那枝顫抖的槍架到了自己的肩上。在子彈射出的一剎那間,就連四周的巖石,也沒有比這枝槍更加扎實穩(wěn)固。休倫人的胳臂松了勁,身子也跟著向后仰了一下,但雙膝還是跪在原地沒有動。他回過頭來,朝自己的敵人狠狠瞪了一眼,還揮動著一只手,表示至死也不屈服。可是他的手終于松開了,跟著便一個倒栽蔥掉下了山崖,眼看他那黝黑的身子,擦過峭壁上的灌木,飛快地掉向死亡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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