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禿鶴 | 第二章 紙月 | 第三章 白雀(一) | 第四章 艾地 | 第五章 紅門(一) |
第六章 細馬 | 第七章 白雀(二) | 第八章 紅門(二) | 第九章 藥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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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是校長桑喬的兒子。桑桑的家就在油麻地小學的校園里,也是一幢草房子。
油麻地小學是一色的草房子。十幾幢草房子,似乎是有規(guī)則的,又似乎是沒有規(guī)則地連成一片。它們分別用作教室、辦公室、老師的宿舍或活動室、倉庫什么的。在這些草房子的前后或在這些草房子之間,總有一些安排,或一叢兩叢竹子,或三株兩株薔薇,或一片花開得五顏六色的美人蕉,或干脆就是一小片夾雜著小花的草叢。這些安排,沒有一絲刻意的痕跡,仿佛這個校園,原本就是有的,原本就是這個樣子。這一幢一草房子,看上去并不高大,但屋頂大大的,里面卻很寬敞。這種草房子實際上是很貴重的,它不是用一般稻草或麥秸蓋成的,而是從三百里外的海灘上打來的茅草蓋成的。那茅草旺盛地長在海灘上,受著海風的吹拂與毫無遮擋的陽光的曝曬,一根根地皆長得很有韌性。陽光一照,閃閃發(fā)亮如銅絲,海風一吹,竟然能發(fā)出金屬般的聲響。用這種草蓋成的房子,是經(jīng)久不朽的。這里的富庶人家,都攢下錢來去蓋這種房子。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那上面的草又用得很考究,很鋪張,比這里的任何一個人家的選草都嚴格,房頂都厚。因此,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里,冬天是溫暖的,夏天卻又是涼爽的。這一幢幢房子,在鄉(xiāng)野純靜的天空下,透出一派古樸來,但當太陽凌空而照時,那房頂上金澤閃閃只又顯出一派華貴來。
桑桑喜歡這些草房子,這既是因為他是草房子里的學生,又是因為他的家也在這草房子里。
桑桑就是在這些草房子里、草房子的前后與四面八方來顯示自己的,來告訴人們“我就是桑!钡摹
桑桑就是桑桑,桑桑與別的孩子不大一樣,這倒不是因為桑桑是校長的兒子,而僅僅只是因為桑桑就是桑桑。
桑桑的異想天開或者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古怪的行為,是一貫的。桑桑想到了自己有個好住處,而他的鴿子卻沒有――他的許多鴿子還只能鉆墻洞過夜或孵小鴿子,他心里就起了憐憫,決心要改善鴿子們的住處。當那天父親與母親都不在家時,他叫來了阿恕與朱小鼓他們幾個,將家中的碗柜里的碗碟之類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收拾出來扔在墻角里,然后將這個碗柜抬了出來,根據(jù)他想像中的一個高級鴿籠的樣子,讓阿恕與朱小鼓他們一起動手,用鋸子與斧頭對它大加改造。四條腿沒有必要,鋸了。玻璃門沒有必要,敲了。那碗柜本有四層,但每一層都大而無當。桑桑就讓阿恕從家里偷來幾塊板子,將每一層分成了三檔。桑桑算了一下,一層三戶“人家”,四層共能安排十二戶“人家”,覺得自己為鴿子們做了一件大好事,心里覺得很高尚,自己被自己感動了。當太陽落下,霞光染紅草房子時,這個大鴿籠已在他和阿恕他們的數(shù)次努力之后,穩(wěn)穩(wěn)地掛在了墻上。晚上,母親望著一個殘廢的碗柜,高高地掛在西墻上成了鴿子們的新家時,將桑桑拖到家中,關(guān)起門來一頓結(jié)結(jié)實實的揍。但桑桑不長記性,僅僅相隔十幾天,他又舊病復發(fā)。那天,他在河邊玩耍,見有漁船在河上用網(wǎng)打魚,每一網(wǎng)都能打出魚蝦來,就在心里希望自己也有一張網(wǎng)。但家里卻并無一張網(wǎng)。桑桑心里癢癢的,覺得自己非有一張網(wǎng)不可。他在屋里屋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眼看到了支在父母大床上的蚊帳。這明明是蚊帳,但在桑桑的眼中,它卻分明是一張很不錯的網(wǎng)。他三下兩下就將蚊帳扯了下來,然后找來一把剪子,三下五除二地將蚊帳改制成了一張網(wǎng),然后又叫來阿恕他們,用竹竿做成網(wǎng)架,撐了一條放鴨的小船,到河上打魚去了。河兩岸的人都到河邊上來看,問:“桑桑,那網(wǎng)是用什么做成的?”桑;卮穑骸坝梦脦ぁ!鄙IP睦锵耄何也挥梦脦び帜苡檬裁茨?兩岸的人都樂。女教師溫幼菊擔憂地說:“桑桑,你又要挨打了。”桑桑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在兩岸那么多有趣的目光注視下,他卻還是很興奮地沉浸在打魚的快樂與沖動里。中午,母親見到竹籃里有兩三斤魚蝦,問:“哪來的魚蝦?”桑桑說:“是我打的!薄澳愦虻?”“我打的!薄澳阌檬裁创虻?”“我就這么打的唄。”母親忙著要做飯,沒心思去仔細考查。中午,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著魚蝦,吃著吃著,母親又起了疑心:“桑桑,你用什么打來的魚蝦?”桑桑借著嘴里正吃著一只大紅蝦,故意吱吱唔唔地說不清。但母親放下筷子不吃,等他將那只蝦吃完了,又問:“到底用什么打來的魚蝦?”桑桑一手托著飯碗,一手抓著筷子,想離開桌子,但母親用不可違抗的口氣說:“你先別走。你說,你用什么打的魚蝦?”桑桑退到了墻角里。小妹妹柳柳坐在椅子上,一邊有滋有味地嚼著蝦,一邊高興地不住地擺動著雙腿,一邊朝桑?粗骸案绺缬镁W(wǎng)打的魚。”母親問:“他哪來的網(wǎng)?”柳柳說:“用蚊帳做的唄。”母親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到房間里去。過不多一會,母親又走了出來,對著拔腿已跑的桑桑的后背罵了一聲。但母親并沒有追打。晚上,桑;貋砗,母親也沒有打他。母親對他的懲罰是:將他的蚊帳摘掉了。而摘掉蚊帳的結(jié)果是:他被蚊子叮得渾身上下到處是紅包,左眼紅腫得發(fā)亮。
眼下的夏天,是地地道道的夏天。太陽才一露臉,天地間便彌漫開無形的熱氣,而當太陽如金色的輪子,轟隆隆滾動過來,直滾到人的頭頂上時,天地間就仿佛變得火光閃閃了。河邊的蘆葦葉曬成了卷,一切植物都無法抵抗這種熱浪的襲擊,而昏昏欲睡地低下了頭。大路上,偶爾有人走過,都是匆匆的樣子,仿佛在這種陽光下一旦呆久了,就會被燒著似的。會游泳與不會游泳的孩子,都被這難忍的炎熱逼進了河里。因此,河上到處是喧鬧聲。
桑桑已在水中泡了好幾個鐘頭了,現(xiàn)在他先到岸上來吃個香瓜,打算吃完了再接著下河去。他坐在門坎上一邊吃著,一邊看著母親拿了根藤條抽打著掛滿了一院子的棉被與棉衣。他知道,這叫“曝伏”,就是在最炎熱的伏天里將棉被棉衣拿到太陽光下來曬,只要曬上那么一天,就可以一直到冬天也不會發(fā)霉。母親回屋去了。桑桑吃完瓜,正想再回到河里去,但被突發(fā)的奇想留住了。他想:在這樣的天氣里,我將棉衣棉褲都穿上,人會怎樣?他記得那回進城,看到賣冰棍的都將冰棍捂在棉套里。他一直搞不清楚為什么被棉套死死捂著,冰棍反而不溶化。這個念頭纏住了他。桑桑這個人,很容易被一些念頭所纏住。
不遠處,紙月正穿過玉米叢中的田埂,上學來了。紙月戴了一頂很好看的涼帽,一路走,一路輕輕地用手撫摸著路邊的玉米葉子。那時,玉米正吐著紅艷艷的或綠晶晶的穗子。紙月不太像鄉(xiāng)下的小女孩,在這樣的夏天,她居然還是那么白。她的臉以及被短袖衫和短褲留在外面的胳膊與腿,在玉米叢里一晃一晃地閃著白光。
桑桑往屋里瞥了一眼,知道母親已在竹床上午睡了,就走到了院子里。他汗淋淋的,卻挑了一件最厚的棉褲穿上,又將父親的一件肥大的厚棉襖也穿上了身,轉(zhuǎn)眼看到大木箱里還有一頂父親的大棉帽子,自己一笑,走過去,將它拿出,也戴到了水淋淋的頭上。桑桑的感覺很奇妙,他前后左右地看了一下,立即跑出了院子,跑到了教室中間的那片空地上。
那時,紙月也已走進了校園。
但桑桑裝著沒有看見她,順手操了一根竹竿,大模大樣地在空地上走。
首先發(fā)現(xiàn)桑桑的是蔣一輪老師。那時,他正在樹蔭下的一張竹椅上打盹,覺得空地上似乎有個人在走動,一側(cè)臉,就看見了那樣一副打扮的桑桑。他先是不出聲地看,終于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隨即起來,把老師們一個一個地叫了出來:“你們快來看桑桑!
過一會就要上課了,各年級的學生們正在陸續(xù)地走進校園。
桑桑為他們制造了一道風景。桑桑經(jīng)常為人們制造風景。
紙月將身子藏在一棵粗壯的梧桐后,探出臉來看著桑桑。
桑桑似乎看到了那一對烏溜溜的眼睛,又似乎沒有看見。
空地周圍圍了許多人,大家都興高采烈地看著。不知是誰“嗷”了一聲,隨即得到響應,“嗷嗷”聲就在這流火的七月天空下面回響不止,并且愈來愈響。桑桑好像受到了一種鼓舞,拖著竹竿,在這塊空地上,小瘋子一樣走起圓場來。
過不一會,“嗷嗷”聲又轉(zhuǎn)換成很有節(jié)奏的“桑桑!桑桑!……”
桑桑就越發(fā)起勁地走動,還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動作來。桑桑將這塊空地當作了舞臺,沉浸在一種蕩徹全身的快感里。汗珠爬滿了他的臉,汗水流進了他的眼睛,使他睜不開眼睛。睜不開眼睛就睜不開眼睛。他就半閉著雙眼打著圓場;蛟S是因為雙眼半閉,或是因為無休止地走圓場,桑桑就有了一種陶醉感,像那回偷喝了父親的酒之后的感覺一模一樣。
四周是無數(shù)赤著的上身,而中間,卻是隆冬季節(jié)中一個被棉衣棉褲緊緊包裹的形象。有幾個老師一邊看,一邊在喉嚨里咯咯咯地笑,還有幾個老師笑得彎下腰去,然后跑進屋里喝口水,潤了潤笑干了的嗓子。
桑桑這回是出盡了風頭。
正當大家看得如癡如狂時,油麻地小學又出現(xiàn)了一道好風景:禿鶴第一回戴著他父親給他買的帽子上學來了。
不知是誰第一個看到了禿鶴:“你們快看呀,那是誰?”
“禿鶴!”“禿鶴!”“是禿鶴!”那時,禿鶴正沿著正對校門的那條路,很有派頭地走過來。
禿鶴瘦而高,兩條長腿看倒也好看,只是稍微細了一點,F(xiàn)在,這兩條長腿因穿了短褲,暴露在陽光下。他邁動著這樣的腿,像風一般,從田野上蕩進了校園。禿鶴光著上身,赤著腳,卻戴了一頂帽子──這個形象很生動,又很滑稽。或許是因為人們看桑桑這道風景已看了好一陣,也快接近尾聲了,或許是因為禿鶴這個形象更加地絕妙,人們的視線仿佛聽到了一個口令,齊刷刷地從桑桑的身上移開,轉(zhuǎn)而來看禿鶴,就把桑桑冷落下了。
禿鶴一直走了過來。他見到這么多人在看他,先是有點小小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換到了另樣的感覺里。他挺著瘦巴巴的胸脯,有節(jié)奏地邁著長腿,直朝人群走來。現(xiàn)在最吸引人的就是那頂帽子:雪白的一頂帽子,這樣的白,在夏天就顯得很稀罕,格外的顯眼;很精致的一頂帽子,有優(yōu)雅的帽舌,有細密而均勻的網(wǎng)眼。它就這樣地戴在禿鶴的頭上,使禿鶴陡增了幾分俊氣與光彩。
仿佛來了一位貴人,人群自動地閃開。
沒有一個人再看桑桑。桑?吹轿嗤浜蟮募堅拢厕D(zhuǎn)過身子看禿鶴去了。桑桑仿佛是一枚棗子,被人有滋有味地吃了肉,現(xiàn)在成了一枚無用的棗核被人唾棄在地上。他只好拖著竹竿,尷尬地站到了場外,而現(xiàn)在走進場里來的是瀟灑的禿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