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伊埃特停頓了一下又說:
“有人說看見她黃昏時從弗萊尚博門出了蘭斯城,也有人說她是在天剛亮時從老巴澤門出城的。有個窮人在今天某市場的那塊地里的石十字架上,找到了她掛在上面的那金十字架,就是六一年毀了她的那件金首飾,是她的第一個情郎、英俊的科蒙雷伊子爵送給她的禮物。帕蓋特哪怕再窮,也從舍不得把它脫手,把它當命根子一樣珍惜。因此一看見她把這金十字架也扔了,我們婦道人家都認為她已經(jīng)自盡了。可是,旺特酒店的人說,曾在通往巴黎的那條石子路上,看見她赤著腳走過。不過,果真這樣的話,那她就得從維爾門出城,但這看法并不一致。換種說法會明白些,我深信她確實是從維爾門出去的,不過也就從這個人世間出去的。 ”
“不明白!睙釥柧S絲說道。
“維爾,那是一條河呀!瘪R伊埃特帶著憂傷的笑容應道。
“可憐的花喜兒!”烏達德說,不由一陣顫抖。“投河死了!”
“投河死了!”馬伊埃特緊接著說道!跋氘斈辏迂愅羞@個好老爹坐船順流而下,唱著歌經(jīng)過丹格橋下,有誰知道日后有一天,他親愛的小帕蓋特也從這橋下經(jīng)過,卻既無歌聲,也無船只呢?”
“還有那只小鞋呢?”熱爾維絲問道。
“同那母親一起消失了。”馬伊埃特應道。
“可憐的小鞋呀!”烏達德說。
烏達德,肥胖而又容易動感情,跟著馬伊埃特唉聲嘆氣,本來到此也就很滿足了,可是熱爾維絲好奇得多,問題還沒有窮究到底吶。
“還有那個妖怪呢?”她突然問馬伊埃特道。
“哪個妖怪?”馬伊埃特問道。
“就是巫婆丟在花喜兒家里換走了她女兒的那個小埃及怪物唄!你們拿他怎么了?我巴不得你們把他也淹死才好呢!
“不!瘪R伊埃特答道。
“怎么!那是燒死的?其實,理該如此,一個妖孽嘛!”
“既沒有淹死,也沒有燒死,熱爾維絲。大主教大人很關(guān)心這個埃及孩子,給他驅(qū)了邪,洗了禮,仔細地祛除了附在他身上的魔鬼,然后把他送到巴黎來,作為一個棄嬰,放在圣母院前的木床上,讓人收養(yǎng)。”
“這班主教呀!”熱爾維絲嘀咕道!八麄儩M肚子學問,做起事來非同一般。我倒要請教你,烏達德,把魔鬼算做棄嬰,這是怎么一回事呀!這個小怪物準是個魔鬼,得了,馬伊埃特,這小怪物在巴黎又怎么樣了?我相信,沒有一個好心腸的人會要收留他的!
“不知道!边@個蘭斯女人答道!罢媚菚r我丈夫買下了伯呂公證事務所,離蘭斯城有八公里遠,我們便不再關(guān)心這件事了;再說,伯呂前面有兩座塞爾內(nèi)土丘,擋住視線,望不見蘭斯大教堂的鐘樓!
這三個可敬的女市民就這樣說說談談,已經(jīng)來到了河灘廣場。由于全神貫注談論她們的故事,經(jīng)過羅朗塔樓公用祈禱書前也沒有停步,就下意識地徑直朝恥辱柱走去,恥辱柱周圍的觀眾每時每刻都在不斷增多,很有可能此時吸引著眾人視線的景象,使她們完全忘記了老鼠洞和打算在那里祈禱的事兒。想不到馬伊埃特手上牽著那個六歲的胖墩厄斯塔舍,突然提醒了她們那個東西!皨寢,”他說,好像某種本能告訴他老鼠洞已經(jīng)走過了!艾F(xiàn)在可以吃餅了嗎?”
若是厄斯塔舍機靈一點,就是說不那么嘴饞,他就會再等一等,等到歸去時,回到了大學城,到了瓦朗斯夫人街安德里·繆斯尼埃的家里,等到老鼠洞和玉米餅之間隔著塞納河的兩道河彎和老城的五座橋,那時才放大膽子,提出這樣一個難為情的問題:“媽媽,現(xiàn)在可以吃餅了嗎?”
厄斯塔舍此刻提出這個問題是很冒失的,卻提醒了馬伊埃特的注意。
“對啦,”她一下子叫了起來!拔覀兙拱央[修女給忘了!快告訴我老鼠洞在哪兒,我給她送餅去。”
“馬上就去!睘踹_德說!斑@可是一件善事。”
但對厄斯塔舍卻不是好事了。
“哎喲,我的餅!”他說著,一下子高聳左肩,一下子又高聳右肩,連連直碰著各邊耳朵,那是他極為不快的表示。
三個婦女轉(zhuǎn)身往回走,到了羅朗塔樓附近,烏達德對另兩個人說:“三個人可別同時都往洞里看,免得把麻衣女嚇壞了。你倆裝做念著祈禱書的贊主篇,而我把臉孔貼到窗洞口去看。麻衣女有點認得我。你們什么時候可以過去,我會告訴你們的!
她獨自走到窗洞口。她的眼睛剛往里面一瞄,臉上立即露出一種悲天憫人的表情,原來又快活又開朗的面容頓時改變了表情和臉色,仿佛從陽光下走到了月光下。眼睛濕了,嘴巴抽搐著像快要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要馬伊埃特過去看。
馬伊埃特心情激動,悄悄地踮起腳尖走了過去,就像走近一個垂死的人的床前那樣。
兩個女子站在老鼠洞裝有柵欄的窗口前,一動也不動,大氣也不敢出,朝洞里瞧著,眼前的景象實在悲慘。
那間斗室又窄又淺,頂上尖拱狀,往里面看很像一頂主教的大法冠。光禿禿石板地面的一個角落里,有個女人,與其說是坐著,倒不如說是蹲著。下巴靠在膝蓋上,兩臂交叉,緊緊合抱在胸前。她就這樣蜷縮成一團,一件麻袋狀的褐色粗布長衫把她全身裹住,寬大的皺褶層疊,花白的長發(fā)從前面披下來,遮住面孔,順著雙腿直拖到腳上。乍一看,她活像映托在小屋陰暗底部的一個怪異的形體,一種似黑非黑的三棱體,被從窗洞口透進來的日光一映照,她身上有兩種反差強烈的色調(diào),一半陰暗,一半明亮,宛如人們在夢中或是在戈雅 ①的非凡作品中所見到那種半暗半明的鬼魂,蒼白,呆板,陰森,蹲在墳墓上或靠在牢房的鐵柵上,這既非女人,也非男人;既不是活人,也不是確定的形體;這是一個影象,是真實與虛幻交錯、黑暗與光明交織的一種幻影。在那垂至地上的頭發(fā)掩蓋下,幾乎分辨不出一個消瘦和冷峻的身影;從她的長袍下,隱隱約約露出一只攣縮在堅硬冰冷的石板地面上的赤腳。這緊裹在喪服下若隱若現(xiàn)的依稀形體,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 戈雅 (1746—1828),西班牙著名畫家。
這個仿佛被牢牢砌在石板上的形體,看上去沒有動作,沒有思想,沒有呼吸。時值一月,穿著那件狀如麻袋的單薄粗布衫,赤著腳癱坐在花崗石地面上,沒有火取暖,呆在一間陰暗的黑牢里,通風口是歪斜的,從外面進來的只是寒風,而不是陽光;對于這一切,她似乎并不痛苦,甚至連感覺也沒有。仿佛她跟著這黑牢已化作石頭,隨著這季節(jié)已變成冰。她雙手合掌,兩眼發(fā)呆。第一眼看去以為是個鬼魂,第二眼以為是個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