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xiàn)形記在線閱讀
作者:李伯元 文章來源:經(jīng)典名著
話說冒得官回家之后,囑付太太把女兒扎扮停當(dāng),又收拾了一間房屋,將家中上下人等 統(tǒng)通交代清楚。他自己一路出來,先送信給統(tǒng)領(lǐng)的小戈什,托他務(wù)必將此事拉攏成功,感德 匪淺。自己卻躲在一個朋友家去過夜。
卻說統(tǒng)領(lǐng)向例,每天這頓晚飯是從不在家吃的,托名在外面應(yīng)酬,其實是天天在秦淮河 里鬼混。這天到了下午,仍舊坐轎出門,先在船上打牌,又到釣魚巷里吃酒。約摸應(yīng)酬到十 一點多鐘,畢竟心上有事,便先吩咐打轎回去。小戈什的心上明白,預(yù)先叮囑轎夫,叫他把 轎子一直抬到冒得官的公館跟前,打門進去。羊統(tǒng)領(lǐng)假充酒醉,跟了進來。此時冒家上下都 是串通好的,當(dāng)把他一領(lǐng)到小姐房中,眾人一哄而出。統(tǒng)領(lǐng)等房中無人,才上前同小姐勾 搭。聽說這一夜總共問了冒小姐不少的話,冒小姐只是不答,賽同啞子一樣。羊統(tǒng)領(lǐng)以為他 是害羞,所以并不在意。
良宵易過,便是天明。羊統(tǒng)領(lǐng)正在好睡的時候,忽聽得大門外有人敲門,打的震天價 響,隨后接著有人出來開門。這進來的人分明是個男人聲氣。羊統(tǒng)領(lǐng)雖然是個偷花的老手, 到了此時,不禁心中害怕起來,生恐是小戈什誤聽人言,以致落了他們的圈套,連忙一骨碌 從床上爬起,察看動靜,聽了聽,只聽得房間外面有人低低的說話。于是羊統(tǒng)領(lǐng)格外疑心, 正想穿起長衣,輕輕拔去門閂,拿在手中,預(yù)備當(dāng)作兵器,可以奪門而出。說時遲,那時 快,羊統(tǒng)領(lǐng)在里面各事停當(dāng),走到門前,又側(cè)著耳朵聽了一聽,誰知反無動靜,于是心上更 為驚疑不定。想要開門,一時又不敢去開,只得呆呆站立在門內(nèi),約摸站了有兩刻鐘之久。 冒小姐業(yè)亦披衣下床。此時冒小姐棠睡初醒,花容愈媚。羊統(tǒng)領(lǐng)越看越愛,不禁看出了神, 忘其所以,輕輕說得一句道:“天還早得很為甚么不再睡一會兒?”冒小姐亦不理他。卻不 料這一問早被門外一個人聽見,用手指頭輕輕把門叩了兩下,亦說道:“天還早得很統(tǒng)領(lǐng)為 甚么不再睡一會兒?”羊統(tǒng)領(lǐng)一聽門外有男人說話,這一嚇非同小可!但是說話的聲音很 熟,一時想不起是誰,怔在那里半天喘不出氣來。還是冒小姐爽快,連忙邁步近門前,伸手 將兩扇門豁瑯一聲拉了開來,說了聲“有話讓你們當(dāng)面講”。羊統(tǒng)領(lǐng)起初還當(dāng)是小姐過來拉 他的卻不料有此一番舉動。房門開處,朝外一望,只見一個男人直僵僵的朝著房門跪著不 動。那人低著頭,亦看不出面貌。羊統(tǒng)領(lǐng)滿腹狐疑更是摸不著頭腦。正在兩難的時候,幸虧 門外跪的人先開口道:“沐恩在這里伺候老帥。難得老帥賞臉,沐恩感恩匪淺!”說完這兩 句,抬起頭來聽統(tǒng)領(lǐng)吩咐話。羊統(tǒng)領(lǐng)仔細一看,認得他是冒得官,直弄得毫無主意。只聽得 冒得官又說道:“丫頭還不過來幫著我求求統(tǒng)領(lǐng)!”一言未了,他女兒亦跪下了。
羊統(tǒng)領(lǐng)至此方才恍然大悟,見他們跪著不起,知道沒有歹意,急忙的一手去拉冒得官, 一手去拉小姐,嘴里說道:“你們這番好意我都曉得。此刻我要回去彼此心照就是了。”冒 得官起來之后,又請一個安,說道:“全仗老帥栽培!”其時臉水早點心都已齊備。羊統(tǒng)領(lǐng) 只揩了一把臉,立刻要走,冒得官父女兩個拉著,抵死不放,定要統(tǒng)領(lǐng)吃過點心再去。羊統(tǒng) 領(lǐng)無奈,只得每樣夾了一點吃了方才走的。冒得官又趕出門外,站過出班,方才進來。
自此以后,羊統(tǒng)領(lǐng)便天天到他家走動。又過了兩日,卻把冒得官傳了去問過仔細,見了 制臺,替他竭力的洗刷。制臺一心修道還來不及,那里有工夫管這閑事,便也不去追問。統(tǒng) 領(lǐng)回來,便借了一樁事,把朱得貴的差使撤掉還不算,又要斥革他的功名,辦他的遞解。朱 得貴急了,到處托人替他求請。冒得官便挺身而出,說:“我去替你求情!币娏私y(tǒng)領(lǐng)鬼混 了一陣,統(tǒng)領(lǐng)非但不革他的功名,并且還賞他一封信,叫他到四川良大人標下去當(dāng)差。一個 好人全做在冒得官身上。這朱得貴非但不恨他,而且還感激他,這便是狡猾人的作用。
話分兩頭。且說羊統(tǒng)領(lǐng)在江南久了,認識的人亦就漸漸的多了。而且他南京有賣買,上 海有賣買都是同人家合股開的,便有他現(xiàn)在南京一爿字號里做擋手的一個人,其人姓田,號 子密,是徽州人,生的又矮又胖,但是頭發(fā)不多,只拖了一根極細極短的辮子,因此眾人就 適他一個表號叫“田小辮子”。這田小辮子做了十幾年的擋手,手里著實有錢。近來忽然官 興發(fā)作,羊統(tǒng)領(lǐng)便勸他道:“如要做官,捐個同、通到江南來,有我的面子,無論那個道臺 跟著托托,差使是一定有的。”無奈田小辮子在南京住久了,磕來碰去的官,道臺居多;他 便有心爬高,官小了不要做,一定要捐道臺,他自己拿錢捐官,朋友是不好止住他的,只好 聽其所為。等到上兌之后,便把店中之事料理清楚,又替東家找了一個人攔手,他便起身進 京引見。
他東家往來的人都是官場,他在官場登久了,而且一心一意又酷慕的是官,官場的規(guī)矩 應(yīng)該是在行的了,誰知大廖不然。不要說別的,單說他進京引見的時候,有人請他上館子吃 飯,他到的晚了,大伙兒已入了座,還有叫的條子亦在那里。他進門之后,見了人就作揖。 見了相公亦是作揖。后來人家問他:“怎么你見了相公要如此恭敬?”他說:“我看見他們 穿著靴子,我想起我在南京的時候,那些局子里當(dāng)差的老爺們都是天天穿著靴子的,我見了 他們,疑心他們是部里的司官老爺才從衙門里下來。他們做京官的是不好得罪的。橫豎‘禮 多人不怪’,多作兩個揖算得甚么!”自己做錯了事,人家說說他,他還不服。諸如此類的 笑話,也不知鬧出多少。
等他到省之后,齊巧這江南的藩司、糧道、鹽道統(tǒng)通換了新人,他一個也不認得。這天 大早,頭一個上制臺衙門,到了司、道官廳上。人家是曉得制臺脾氣的,總要打過九點鐘才 上衙門。他一進官廳,就在炕上頭一位坐下。后來等等大家不來,他便不耐煩,獨自一個坐 在炕上打盹,穿首簇新的蟒袍補褂,身子一歪就睡著了。睡了一會,各位候補道也有有差使 的,也有沒有差使的,霎時間絡(luò)絡(luò)續(xù)續(xù)來了五六十位。號房看見別位大人來到,方才把他推 醒。他一只手揉眼睛,卻拿一只手滿身的亂抓,說是炕上有臭蟲,把他咬著了。說話間定睛 一看,一見來了許多人,把他嚇了一跳。幸虧全是候補道,其中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 的。連忙下炕,一一招呼。招呼之后,正待歸坐,卻見一個人走了進來,也是紅頂花翎,朝 珠補褂。他卻不認得這人是誰,見了面,一揖之后,忙問:“貴姓?”那人說:“姓齊! 接下來又問:“臺甫?”旁邊走上來一位候補道,是羊統(tǒng)領(lǐng)的熟人,曾經(jīng)托過他招呼田小辮 子的;這位候補道忙把田小辮子一拉,說了聲:“這是方伯!碧镄∞p子連忙應(yīng)聲道:“原 來是方翁先生,失敬失敬!”藩臺也不理他,徑自坐下。
這個擋口,外面又進來一個人,大家都認得是兩淮運使,新從揚州上省稟見的。眾人見 了,一齊都招呼過。獨有田小辮子又頂住問“貴姓、臺甫”,運司說了。接著又問“貴 班”,運司亦看出他是外行,便回了聲“兄弟是兩淮運司”。誰知田小辮子不聽則已,及至 聽了“運司”二字,那副又驚又喜的情形,真正描畫不出。陡然把大拇指頭一伸,說道: “啊喲!還了得!財神爺來了!”大眾聽了他的話都為詫異,就是那位運司亦楞住了。只聽 得田小辮子說道:“你們想想看:兩淮運司的缺有名的是‘一個鐘頭進來一個元寶’一個元 寶五十兩;一天一夜二十四個鐘頭,就是二十四個元寶,二十四個元寶就是一千二百兩。十 天一萬二千兩,一個月三十天,便是三萬六千兩。十個月三十六萬,再加兩個月七萬二,一 共是四十三萬二。啊唷!還了得!這們一個缺,只要給我做上一年就盡夠了!”他正說得 高興,忽然旁邊有他一個同寅插嘴道:“有如此的好缺,怎么給人家做人家還不肯要呢?” 眾人忙問:“給誰誰不要?”那人說道:“就是那個唐什么先生,不是有旨意放他這個缺, 他一定要辭不做嗎?”又一個人說道;“唐某人呢,本來是個大名士。做名士的人不免就把 銀錢看輕些,任你是甚么好缺也都不在他心上。而且現(xiàn)在的這個運司缺亦比前差了許多! 田小辮子道:“任他缺分如何壞,做官的利息總比做生意的好。”眾人見他說的窮形盡致, 也不理他。
停了一刻,約摸已有十點打過,制臺布老祖前應(yīng)做的功課一一停當(dāng),方才出外見客。頭 一班司、道進見。田小辮子是初次稟到的人,于是隨著一同進去,見了制臺。一切禮節(jié)全是 隔夜操練好的,居然還沒有大錯,不過一件毛病不好,是愛搶說話,無論制臺問到他不問到 他,他都要搶著說。幸虧這位制臺是位好好先生,倒也并不動氣。見過一面之后,第二天藩 司上院就說他的壞話,說他是生意人出身,官場上的規(guī)矩都不懂得。制臺道:“還好,尚不 失他的本色。這種人倒是老實人,是不會說假話的。而且他在南京年代多了,有些外頭的事 情我們不曉得,倒好問問他。究竟他還沒有沾染官場習(xí)氣,諒來不敢蒙蔽我們。”藩臺見制 臺如此,亦沒有別的說話。等到公事回完,只好退了下來。
第二天又一同上院。湊巧同見的有營務(wù)處上的一位道臺。制臺朝著這位道臺道:“現(xiàn)在 營制太不講究。這以羊某人所帶的幾營而論:有一營一半是德國操,一半是英國操;又一營 全是德國操,忽然當(dāng)中又攙了些長苗子。這長苗子是我們中國原有的,如今攙在這德國操 內(nèi),中又不中,外又不外,倒成了一個中外合璧。我兄弟年紀大了,有些事情怕心煩,總要 諸位費心幫幫忙。羊某人也是馬馬糊糊的。你們總得說說他才好。還有此一件習(xí)氣最不好: 我每逢出門,看見街上有些兵都把洋槍倒掮在肩膀上,那一頭也有拴一把雨傘的,也有掛一 雙釘鞋的,真正難看!”制臺說到這里,那個營務(wù)處道臺還沒有答腔,田小辮子搶著說道: “不瞞大帥說:職道在敝居停羊某人營里看得多了,德國操的洋槍都是倒掮的,大帥倒不必 怪他。”制臺聽了,也不去理他,只同那個營務(wù)處上的道臺說話。
一會又說道:“新近有個大挑知縣①上了一個條陳,其中有些話都是窒礙難行,畢竟書 生之見,全是紙上談兵。這些營務(wù)事情,如非親身閱歷,決不能言之中肯。”田小辮子又插 嘴道:“職道跟敝居停羊某人相處久了,有年職道同敝居停談起這件事,職道擬過幾條條 陳,很蒙敝居停說好。明天倒要抄出來送給大帥瞧瞧!敝婆_道:“你有什么見解,盡管寫 出來!碧镄∞p子又答應(yīng)了“是”。等到院上下來,便把從前在店里專管寫信的一位朋友請 了來,同他商議。他自己拿嘴說,那個朋友拿筆寫。寫了又寫,改了又改,足足弄了十六個 鐘頭,好容易寫了一個手折;其中又打了幾個補釘。
①大挑知縣:清制:三科以上會試不中的舉人,挑選一等的以知縣,二等的以教職,六 年舉行一次,以使舉人有較寬的出路,叫做大挑。
到了次日上院,齊巧這日制臺感冒,止轅不見客。田小辮子撲了一個空,心中甚是怏 怏,便同巡捕官說道:“我是來遞條陳的,與別位司、道不同。老帥既不出來見客,可以帶 我到簽押房里獨見的。”巡捕官道:“老帥今天連老祖跟前的功課都沒有做,此刻剛正吃過 藥,蒙著兩條棉被在那里出汗。早有過吩咐,統(tǒng)通不見,請大人明天再過來罷!碧镄∞p子 無奈,只得悶悶而回。誰知制臺一連病了五天,就一邊止了三天轅門。田小辮子要見不能 見,真把他急得要死。
到了第六天,制臺的病稍為好些。因為江南地方大,事情多,不好不出來理事,于是由 兩三個跟班的架著,勉強出來會客。田小辮子跟了一班司、道進見。自然是藩臺同著鹽、糧 二道說話,問:“老帥今天可大安了?”制臺道:“病是好了,不過覺著沒有氣力。到了我 這樣的年紀,算算不大,怎么一病之后,竟其如此無用?”別人尚未開口,田小辮子先搶著 說道:“老帥白天忙,晚上忙,時晨有早晨的公事,夜里有夜里的公事;人有多少精神,禁 得起如此的磨呢!老帥總要保養(yǎng)保養(yǎng)才好!”他說的原是真話。不料這位制臺上房里一共有 十一個姨太太,聽了他話,一時誤會了意,沉吟了半天,忽然說道:“老兄的話很不錯。但 是兄弟姬妾雖多,這兩年因為常常在老祖跟前當(dāng)差,一直是齋戒的,怎么還會生病?”田小 辮子連忙接口道:“職道說的公事是老帥天天辦的公事,并不是……”說到這里,也咽住了。
制臺見他說話莽撞,心上好不自在,半天不響,正想端茶送客,忽然田小辮子站起來, 從袖筒管里掏出一個手折,雙手奉上制臺,說道:“這是上回老帥吩咐擬的條陳,職道已經(jīng) 寫好了五六天了,帶來請老帥過目!敝婆_說了半天的話,早已力倦神疲,恨不得他們即刻 出去,好到上房歇息。偏偏田小辮子要他看條陳。他要待不看,無奈他是好好先生做慣的 了,一時又放不下臉來。只好打起精神,把手折接了過來,掙扎著大略看了一遍;兩手拿著 手折,禁不住瑟瑟的亂抖。藩臺怕他勞神,便說:“大帥新病之后,不可勞神,條陳上的事 情過天再斟酌罷!闭l知田小辮子拉了藩臺袖子一把,道:“兄弟這個條陳,是大帥五六天 前頭吩咐的。”一面說,一面又跑到制臺面前,拿手指著條陳,說道:“大帥,條陳不多, 只有四條。大帥請看這第一條!贝藭r制臺正被他弄得頭昏眼花,又見他自己離位指點,毫 無官體;本來就要端茶送客的,如今見他這個樣子,倒要看看他的條陳如何再講。但是頭里 發(fā)暈,雖然帶了眼鏡,也是看不清楚,便道:“你說給我聽罷。”田小辮子一聽大喜,忙把 手折接了過來,雙手高捧,站在地當(dāng)中,高聲朗誦。未曾念滿三行,已經(jīng)念了好些破句:原 來替他做手折的人,其中略為掉了幾句文,所以田小辮子念不斷句。制臺聽了不懂,便問大 眾:“諸公懂他的話不懂?”各位司、道都不言語。
制臺道:“你老實講給我聽罷,不要念了。”田小辮子便解說道:“職道的第一條條陳 是出兵打仗,所有的隊伍都不準他們吃飽。”制臺道:“還是要克扣軍餉不是?俗語說的 好,‘皇帝不差餓兵’,怎么叫他們餓著肚皮打仗呢?”田小辮子道:“大帥不知道,這里 頭有個比方:職道家里養(yǎng)了個貓,每天只給他一頓飯吃,到了晚上就不給他吃了,等他餓著 肚皮。他要找食吃,就得捉耗子。倘或那天晚上給他東西吃了,他吃飽了肚皮就去睡覺,便 不肯出力了,F(xiàn)在拿貓比我們的兵,拿耗子比外國人。要我們的兵去打外國,斷斷乎不可給 他吃得個全飽,只好叫他吃個半飽,等到走了一截的路,他們餓了,自然要拚命趕到外國人 營盤里搶東西吃。搶東西事小,那外國人的隊伍,可被我們就吵亂了!敝婆_道:“不錯, 不錯。外國人想是死的,隨你到他營盤里搶東西吃。他們的炮火那里去了?我看倒是一個兵 不養(yǎng),等到有起事來,備角文書給閻王爺,請他把‘枉死城’里的餓鬼放出來打仗,豈不更 為省事?”說完,哈哈一笑。田小辮子雖然聽不出制臺是奚落他的話,但見制臺的笑,料想 其中必有緣幫故,于是臉上一紅,說道:“這個道理,是職道想了好幾天悟出來的。” 制臺聽他說的話開味,合也不覺勞乏,反催他說,道:“第一條我已懂得了,你說第二 條。”田小辮子見制臺要聽他條陳,更把他喜的了不得,連忙說道:“前頭第一條講的是陸 師。這第二條講的是炮臺,F(xiàn)在我們江南頂吃重的是江防,要緊口子上都有炮臺。這炮臺上 的大炮是專門打江里的船的。職道有一個好法子:是教這炮臺的兵天天拿了大千里鏡把這江 里的路看清。譬如外國人的船是朝著西面來的,我們就架上大炮朝著東面打去;倘若是朝著 東面來的,我們就朝著西面打去。這叫做‘迎頭痛剿’、萬無一失。至于或南或北,都是如 此!敝婆_道:“炮臺上的炮不打江里的敵船打那一個?難道拔轉(zhuǎn)來打自己的人不成?至于 炮臺上的人,原該應(yīng)懂得點測量的;等到看見了敵船,東西南北,對準水線,亦要算準時 刻,約摸船還未到的前關(guān)一秒鐘或兩秒鐘,三秒鐘,就得把炮放出。等到炮子到那里,卻好 船亦走到那里,剛剛碰上,自然是百發(fā)百中,萬無一失。天下那里有但辨方向,不論遠近, 向海闊天空的地方亂開炮的道理?況且放一個炮要多少錢,你也仔細算算沒有?”田小辮子 見制臺正言厲色的駁他,又當(dāng)著各位司、道面上,一時臉上落不下,只好強辯道:“職道所 說的‘迎頭痛剿’,原說的是對準了船頭才好開炮。”制臺道:“等到船頭對準炮門已來不 及了;等到炮子到跟前,那船早已走過,豈不又是落了空?總之,不懂得情形還是不要假充 內(nèi)行的好!”田小辮子被制臺駁的無話可說,于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聲也不敢啊。
此時制臺同他駁了半天,虛火上來,也有了精神了,索性叫他再把后頭兩條逐一解說出 來。田小辮子只得又吞吞吐吐的說道:“第三條是為整頓營規(guī)起見,怕的是臨陣退縮,私自 逃走,或者在外頭鬧亂子闖禍。照職道這個法子,就不怕他們了。”制臺道:“有什么高明 法子?倒要請教請教!碧镄∞p子道:“職道也不過如此想,可行不可行,還求大帥的示 下!敝婆_道:“快講!不要說這些費話了!”田小辮子道:“凡是我們的兵,一概叫他們 剃去一條眉毛。職道想這眉毛最是無用之物,剃了也不疼的。每個人只有一條眉毛,無論他 走到那里,都容易辨認。倘若是逃走以及鬧了亂子,隨時拿到就可正法,是斷乎不會冤枉 的!敝婆_道:“從前漢朝有個‘赤眉賊’,如今本朝倒有了‘無眉兵’了,真正奇聞!你 快一齊說了罷!” 田小辮子只得又說道:“這第四條是每逢出兵打仗的時候,或是出去打鹽梟,拿強盜, 所有我們的兵,一齊畫了花臉出去。”制臺道:“畫了花臉,可是去唱戲?”田小辮子道: “兵的臉上畫的花花綠綠的,好叫強盜看著害怕。他們老遠的瞧著,一定當(dāng)是天神天將來 了,不要說是打強盜,就是去打外國人,外國人從來沒有見過,見了也是害怕的!敝婆_ 道:“你的法子很好,倒又是一個義和團了!”田小辮子把臉一紅道:“職道雖然沒有見過 義和團,常常聽北邊下來的朋友談起團里的打扮,有些都學(xué)黃天霸的模樣。職道現(xiàn)在乃是又 換一個樣兒,是照著戲臺上打英雄的那些花臉去畫,無論什么人見了都害怕的! 田小辮子只圖自己說得高興,不提防制臺聽了他的條陳,竟其大動肝火,頓時唾了一口 道:“呸!這樣放屁的話,也要當(dāng)作條陳來上!你們諸公聽聽,傳出去豈非笑談!江南的道 臺都是如此,將來候補的一定還要多哩!”田小辮子還當(dāng)制臺有心說笑話,同他嘔著玩耍, 便亦笑嘻嘻的湊趣說道:“江南本來有個口號,是:‘婊子多,驢子多,候補道多!敝 臺不等他說完,便接口道:“像你這樣的候補道,本來只好比比驢子!婊子!再稍微上等點 的人,你就比不上!”其時藩臺等人見制臺說話說的長遠了,恐怕他累著又要犯毛病,上了 年紀的人是經(jīng)不起的。況且這位制臺是忠厚慣的,今忽一旦動了真火,田小辮子又是個市井 無賴,不曉得甚么輕重的,生恐他兩個人把話說搶,將來不好收場。于是不等端茶碗,便一 齊站立告辭。制臺一面送他們,還一面數(shù)說田小辮子。此時田小辮要強辯也不敢強辯了,于 是跟著大眾一塊兒出去。
走到外面,將要上轎,便有他的相好埋怨他這個條陳今天是不應(yīng)該上的;勸他的人,就 是他的同寅趙元常。他便拉了趙元常袖子,自己分辯道:“我那里有工夫上這撈什子!這原 來是大帥他自己問我要的。他問我要,我怎么好說不給他?而且條陳上不上在我,用不用由 他,他也犯不著生這樣大氣,拿人不當(dāng)人!人家的官小雖小,到底也是個道臺,銀子一萬多 兩呢!”趙元常見他的為人呆頭呆腦,說的話不倫不類,又想到制臺剛才待他的情形,恐怕 事情不妙。趙元常本是羊統(tǒng)領(lǐng)的知交,田小辮子到省,羊統(tǒng)領(lǐng)曾托過他,說:“田小辮子是 個生意人,一切規(guī)矩都不懂得,總得你老哥隨時指點指點他才好!彼赃@趙元常才肯埋怨 他,勸他不要多講話。后來他不服趙元常的話,趙元常也生氣,便趁空回了羊統(tǒng)領(lǐng),說: “田某人太不懂事,總得統(tǒng)領(lǐng)自己把他叫來開導(dǎo)開導(dǎo)才好!毖蚪y(tǒng)領(lǐng)本來同他很關(guān)切的,當(dāng) 時一口應(yīng)允,說:“等我馬上關(guān)照他! 齊巧這日陰天很有雨意,羊統(tǒng)領(lǐng)沒有事情做,便叫差官拿了片子把一向同在一起的幾個 道臺,甚么孫大胡子、余藎臣、藩金士、糖葫蘆、烏額拉布、田小辮子一共六位,又面約了 趙元常,通統(tǒng)賓主八位,同到釣魚巷大喬家打牌吃酒。趙元常因另有事情,說明白去去再 來。羊統(tǒng)領(lǐng)卻自己坐了轎子先去吃煙。這大喬同羊統(tǒng)領(lǐng)也有三年多的交情了,見面之后,另 有副肉麻情形,難描難畫。一霎時親熱完了,所請的七位大人也陸續(xù)來了。當(dāng)下先打牌,后 吃酒。
卻不料那田小辮子田大人新叫的一個姑娘,名字叫翠喜,是烏額拉布烏大人的舊交。烏 額拉布同田小辮子今天是第一次相會,看見田小辮子同翠喜要好,心上著實吃醋。起初田小 辮子還不覺得,后來烏大人的臉色漸漸的紫里發(fā)青,青里變白。他是旗下人,又是闊少出 身,是有點脾氣的。手里打的是麻雀牌,心上想的卻是他二人。這一副牌齊巧是他做莊,一 個不留神,發(fā)出一個中風(fēng),底家拍了下來。上家跟手發(fā)了一張白板,對面也拍出。其時田小 辮子正坐對面,翠喜歪在他懷里替他發(fā)牌,一會勸田小辮子發(fā)這張牌,一會又說發(fā)那張牌。 田小辮子聽他說話,發(fā)出來一張八萬,底家一攤就出。仔細看時,原來是北風(fēng)暗克,二三四 萬一搭,三張七萬一張八萬等張。如今翠喜發(fā)出八萬,底家數(shù)了數(shù):中風(fēng)四副,北風(fēng)暗克八 副,三張七萬四副,八萬吊頭不算,連著和下來十副頭,已有二十六副,一翻五十二,兩翻 一百零四,萬字一色,三翻二百零八。烏額拉布做莊,打的是五百塊洋錢一底的么二架,莊 家單輸這一副牌已經(jīng)二百多塊。烏額拉布輸?shù)馆數(shù)闷,只因這張牌是翠喜發(fā)的,再加以醋 意,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頓時拿牌往前一推,漲紅了臉,說道:“我們打 牌四個人,如今倒多出一個人來了!看了兩家的牌,發(fā)給人家和,原來你們是串通好了來做 我一個的!”翠喜忙分辯道:“我又不曉得下家等的是八萬。你莊家固然要輸,田大人也要 陪著你輸!睘躅~拉布道:“自然要輸!你可曉得你們田大人不是莊,輸?shù)目傄任疑? 些?”翠喜道:“一個老爺不是做一個姑娘,一個姑娘不是做一個老爺,甚么我的田大人! 你們諸位大人聽聽,這話好笑不好笑!” 田小辮子看見烏額拉布同翠喜倒蛋,心上已經(jīng)不愿意。他本是個“草包”,毫無知識的 人,聽了翠喜的話,便也發(fā)話道:“‘中正街的驢子,誰有錢誰騎!’烏大人,你不要這個 樣子!”烏額拉布見田小辮子說出這樣的話來,便也惱羞成怒,伸手拿田小辮子兜胸一把, 那一只手就想去拉他的辮子。幸虧糖葫蘆眼睛快,說道:“別的好拉,他的辮子是拉不得 的!共總只剩了這兩根毛,拉了去就要當(dāng)和尚了!”烏額拉布果然放手。說時遲,那時快, 田小辮子也拉住烏額拉布的領(lǐng)口不放。只聽得田小辮子罵烏額拉布“烏龜”;烏額拉布亦罵 田小辮子“田雞”。田小辮子說:“我做田雞總比你當(dāng)烏龜?shù)暮眯!”?dāng)下你一句,我一 句,兩人對罵的話,記也記不清。這日打牌的人共是兩桌,大眾見他二人扭在一處,只得一 齊住手,過來相勸。其時外邊正下傾盆大雨,天井里雨聲嘩喇嘩喇,鬧的說話都聽不清楚。 大家勸了半天,無奈他二人總是揪著不放。烏額拉布臉上又被田小辮子拿手指甲挖破了好兩 處,雖然沒有出血,早已一條條都發(fā)了紅了。羊統(tǒng)領(lǐng)雖然是武官,無奈平時酒色過度,氣力 是一點沒有的,上前拉了半天,絲毫拉不動二人。又想,“倘或被他二人一個不留神,誤碰 一下子,恐怕吃不住!北阕约憾鹊铝苛Γ肆讼聛。后來好容易被孫大胡子、趙元常一干 人將他倆勸住的。烏額拉布坐定之后,方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發(fā)疼;及至立起走到穿衣鏡跟前 一看,才曉得被田小辮子挖傷了好幾處,明天上不得衙門,見不得客,心上格外生氣。一面 告訴別人,一面立起身來想找田小辮子報復(fù)。其時田小辮子已被趙元常等拖到別的屋里去 坐。烏額拉布見找他不到,于是又跺著腳罵個不了。羊統(tǒng)領(lǐng)道:“烏大哥臉上的傷,可惜是 田小辮子挖的;倘或換在相好身上,是相好拿他弄到這個樣兒,烏大哥非但不罵他,而且還 要得意呢!闭f的大家嗤的一笑。
其時天已不早。外面雨勢雖小了些,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了。羊統(tǒng)領(lǐng)便吩咐擺席。正要 叫人去請?zhí)铩②w二位大人,只見趙元常獨自一個進來,說田小辮子不肯吃酒,一個人溜回去 了。羊統(tǒng)領(lǐng)只好隨他。于是大家入座,商議著明天上院,叫人替烏額拉布請了三天感冒假, 好在釣魚巷養(yǎng)傷。
席面上正說著話,忽見外面走進四五個人來。為首的渾身拖泥帶水,用一塊白手巾扎著 頭,手巾上還有許多鮮血。走進門來,一見統(tǒng)領(lǐng),便拍托一聲,雙膝跪地,口稱:“軍門救 標下的命!”羊統(tǒng)領(lǐng)一見之下,不覺大驚失色,心上想:“剛才他們打架的時候,并不見有 他在內(nèi)。怎么他的頭會打破?”正在疑疑惑惑,又聽那個人說道:“標下伺候軍門這多少 年,從來沒有誤過差事;就是誤了差事,軍門要責(zé)罰標下,或打或罵,標下都是愿意的。如 今憑空里添了個外國上司,靠著洋勢,他都打起人來,這還了得!標下是天朝人,雖說都司 不值錢,也是皇上家的官,怎么好被鬼子打!標下今年活到毛六十歲的人了,以后這個臉往 那里擺!總得求求軍門替標下作主!”說罷,又碰了幾個頭,跪著不起來。
羊統(tǒng)領(lǐng)還不明白他的說話,便問:“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你說在我這里當(dāng)差,怎么我不 認得你?你好好一個人,怎么會叫外國人打?總是你自己不好,得罪了他了!蹦侨说溃 “標下在新軍左營當(dāng)了十八年的差。軍門有時出門或者回來,標下跟著本營的營官接差送 差,軍門的面貌早已看熟的了;平時沒有事,標下又夠不上常到軍門跟前伺候你老人家,軍 門那里會認得標下呢?至于外國人那里,標下算得忍耐的了。他說外國話,標下也學(xué)著說外 國話對答他,并沒有說錯甚么,他搶過馬棒就是一頓,F(xiàn)在頭上已打破了兩個大窟窿,淌了 半碗的血。軍門不替標下作主,標下拚著這條老命不要,一定同那鬼子拼一拼!” 其時臺面上的人算孫大胡子公事頂明白,聽了那人的話,沒頭沒腦,心上氣悶得很,急 忙插嘴問道:“你到底是誰?叫個甚么名字?怎么會同外國人在一塊兒?說明白了好叫你軍 門大人替你作主!毖蚪y(tǒng)領(lǐng)到此,亦被孫大胡子一言提醒,幫著催他快說。又見那個人回 道:“標下叫龍占元,是兩江盡先補用都司,現(xiàn)在新軍左營當(dāng)哨官。五天頭里,標下奉了營 官的差遣,同了本營的翻譯到下關(guān)迎接本營的洋教習(xí)。那知一等等了五天,連個影子都沒 有。偏偏今天下大雨,標下以為下雨那外國人總不會來的了;正因等的不耐煩,就跑到一個 朋友家去躲雨。那曉得正是下大雨的時候,輪船正攏碼頭。標下聽見輪船上放氣,趕緊跑到 躉船上去看;只見外國人站在那里生氣,說天下雨把他行李弄潮了。諸位大人想想看,是天 下雨濕了他的行李,又不是人家弄潮他的。標下因為他是外國人,制臺大人尚且另眼看待, 標下算得甚么東西。當(dāng)時就趕緊上前周旋他。他一連問了幾句話,標下又趕緊的答應(yīng)他。不 料標下周旋他倒周旋壞了。他咭咧呱啦說的是些甚么話,標下還一句不懂,他已經(jīng)動了氣, 拿起腿來朝著標下就是兩腳。標下說:‘有話好說,你犯不著踢人!膊宦犚,順手就 把標下手里的馬棒搶了過去,一連拿標下打了十幾下子,以致把頭打破。標下說的句句真 言。諸位大人不相信,現(xiàn)今翻譯同了標下同來,他就是個見證! 說到這里,跟他來的人當(dāng)中,便有一個衣服穿的略為齊全的,走上來朝著羊統(tǒng)領(lǐng)打了一 個千,自稱他是營里的翻譯:“一向少來替軍門請安。今天是被龍占元龍都司拉了來替他做 見證的!毖蚪y(tǒng)領(lǐng)見他打千,也只把身子略欠了一欠,仍舊坐下,問他道:“怎么好端端的 會叫洋教習(xí)打他?洋教習(xí)說些甚么?他是怎么回答的?”那翻譯便湊前一步,道:“回統(tǒng)領(lǐng) 的話,龍都司實實在在被洋人打的可不輕,頭都打破。他說的話,一字兒不假。至于他為了 甚么捱打,卻要怪他自己不會說話!毖蚪y(tǒng)領(lǐng)道:“是啊,外國人斷乎不會憑空打他的,總 是他自己不好!贝藭r龍占元跪在地下,聽見翻譯說他不是,統(tǒng)領(lǐng)怪他不好,直把他氣的臉 紅筋脹,昂著頭,噘著嘴,一個人賭咒。
羊統(tǒng)領(lǐng)也不理他,便催翻譯快說。翻譯回道:“千不是,萬不是,總是老天爺今天下雨 的不是。如果不下雨,洋人的行李不會弄潮,就沒有這場事了。偏偏輪船攏碼頭,偏偏下大 雨。那洋人的行李從輪船上般到躉船上,雖然一跨就過,搬行李的人又沒有拿傘,不免弄潮 了些。洋人的脾氣亦實在難說話,到了躉船上,就跳著腳罵人。等他罵過一會子,沒有人在 他跟前,他也只好罷手。齊巧龍都司要去討好,上去同他拉手,周旋他。好洋人的脾氣是越 扶越醉的。不理他倒也罷了,理了他,他倒跳上架子了。龍都司同他拉手,他不同他拉,卻 把他的手一推,瞪著眼睛打著外國話問他。你不會外國話,不理他也就罷了,偏偏這位龍總 爺又要充內(nèi)行,不曉得從那里學(xué)會的,別的話一句不會說,單單會說‘亦司’一句。洋人打 著外國話問他:‘你可是來接我的不是?’龍都司接了一聲‘亦司’。洋人又問:‘既然派 你來接我,為甚么不早來?你可是偷懶不來?’龍都司又答應(yīng)了一聲‘亦司’。洋人聽了他 ‘亦司亦司’,心上愈覺不高興。又問他道:“你不來接我,如今天下雨,你可是有心要弄 壞我的行李不是?’這時候,我們懂得外國話,都在旁邊替他發(fā)急。誰知他不慌不忙又答應(yīng) 了一聲‘亦司’。洋人可就不答應(yīng)了。他手里本來有根棍子的,舉起棍子兜頭就打,誰知用 力過猛,棍子一碰就斷。彼時洋人氣不過,一面嘴里罵他,一面就伸手把他手里的馬棒奪了 過來,沒頭沒臉就是一頓。等到頭已打破,他嘴里還在那里‘亦司亦司’。真正把我們旁邊 人氣昏了!后來好容易把洋人勸開。等到雨下小些,叫了馬車,連人連行李一齊替他送回家 去。我們這里大家都怪龍都司說:“你同洋人說話,怎么只管說“亦司亦司”一句?’如今 為這‘亦司’上可就吃了苦了。我們說話,他還不服,說:‘我們官場上向來是上頭吩咐 話,我們做下屬的人總得“是是是”,“著著著”、如今我拿待上司的規(guī)矩待他,他還心上 不高興,伸出手來打人,真正是豈有此理!’現(xiàn)在洋人已經(jīng)回家去了。龍都司因為捱了洋人 的打,而且頭亦打傷,心上不甘,特地奔到軍門公館里喊冤。到了公館里,曉得軍門在這 里,所以又趕了來的! 羊統(tǒng)領(lǐng)聽完了一席話,不禁緊鎖雙眉,把頭搖了兩搖,說道:“我就曉得你們這些人不 安本分,專門替我惹亂子!好端端的,外國人那里,你又去得罪他做什么?”龍占元道: “標下怎敢得罪外國人。他打標下卻是打得不在理。”羊統(tǒng)領(lǐng)道:“你要怎樣?”龍占元 道:“求大人伸冤!毖蚪y(tǒng)領(lǐng)尚未答言,畢竟孫大胡子老奸巨猾,忙替羊統(tǒng)領(lǐng)出主意道: “人已經(jīng)被外國人打了,你有甚么法子想,你去替他伸冤?終究是我們自己人不好。他不去 躲雨,輪船一到,他就把外國人接了下來,自然沒得話說。如今是他自己誤了公事,反說外 國人不講情理,這場官司就怕打到制臺跟前,非但打不贏,而且還要弄出交涉重案。我們現(xiàn) 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人已打了,外國人不來問你的信,總 算有你的臉了。如今反要生出是非來,我看很可不必!”一席話提醒了羊統(tǒng)領(lǐng),立刻把臉一 沉,朝著龍占元發(fā)落道:“本營營官派你去接洋教習(xí),沒有叫你去躲雨;你偷著去躲雨,以 致外國人的行李沒人照應(yīng),自然要弄潮的了。這要怪你自己不好,外國人打你是應(yīng)該的。以 后當(dāng)差使都這樣的誤事還了得!”一面說,一面回頭吩咐同來的翻譯,叫他回去同營官說: “叫他另外派人。這龍哨官,我非但撤去他的差使,而且還要重辦,以為妄言生事者戒!” 翻譯聽了羊統(tǒng)領(lǐng)的吩咐,只好答應(yīng)著?砂妖堈荚彼懒,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口稱: “軍門開恩!標下以后不敢生事了,如今也不求伸冤了。”羊統(tǒng)領(lǐng)道:“你們眾位請聽,他 到如今還說他自己冤枉。‘不到黃河心不死’,我一定不能饒他!明天我還要把外國人請了 來,叫他看我發(fā)落!”龍占元一聽不妙,又連忙磕頭,連忙改口,又求“諸位大人可憐標 下,替標下好言一聲罷!”羊統(tǒng)領(lǐng)又問他:“冤枉不冤枉?”龍占元回稱:“不冤枉!庇 問:“該打不該打?”回稱:“實在該打!毖蚪y(tǒng)領(lǐng)見他自己認了不是,還不肯放他,叫同 來的翻譯把他帶回去交代給營官:“倘或三天之內(nèi),外國人不來說話便罷;倘有一言半語, 我是問他要人的!”龍占元至此方才無話可辯,又磕了一個頭起來,含著眼淚,抱頭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