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悶坐了一會,他開始抬頭看看天,又掉過來掃了我一眼,意思是在催我動身。
當我站起來要走的時候,我看見他摘了帽子,偷偷地在用毛巾拭汗。這是我的不是,人家走路都沒出一滴汗,為了我跟他說話,卻害他出了這一頭大汗,這都怪我了。
我們到包扎所,已是下午兩點鐘了。這里離前沿有三里路,包扎所設在一個小學里,大小六個房子組成品字形,中間一塊空地長了許多野草,顯然,小學已有多時不開課了。我們到時屋里已有幾個衛(wèi)生員在弄著紗布棉花,滿地上都是用磚頭墊起來的門板,算作病床。
我們剛到不久,來了一個鄉(xiāng)干部,他眼睛熬得通紅,用一片硬拍紙插在額前的破氈帽
下,低低地遮在眼睛前面擋光。
他一肩背槍,一肩掛了一桿秤;左手挎了一籃雞蛋,右手提了一口大鍋,呼哧呼哧的走來。他一邊放東西,一邊對我們又抱歉又訴苦,一邊還喘息地喝著水,同時還從懷里掏出一包飯團來嚼著。我只見他迅速地做著這一切。他說的什么我就沒大聽清。好像是說什么被子的事,要我們自己去借。我問清了衛(wèi)生員,原來因為部隊上的被子還沒發(fā)下來,但傷員流了血,非常怕冷,所以就得向老百姓去借。哪怕有一二十條棉絮也好。我這時正愁工作插不上手,便自告奮勇討了這件差事,怕來不及就順便也請了我那位同鄉(xiāng),請他幫我動員幾家再走。他躊躇了一下,便和我一起去了。
我們先到附近一個村子,進村后他向東,我往西,分頭去動員。不一會,我已寫了三張借條出去,借到兩條棉絮,一條被子,手里抱得滿滿的,心里十分高興,正準備送回去再來借時,看見通訊員從對面走來,兩手還是空空的。
“怎么,沒借到?”我覺得這里老百姓覺悟高,又很開通,怎么會沒有借到呢?我有點驚奇地問。
“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
“哪一家?你帶我去。”我估計一定是他說話不對,說崩了。借不到被子事小,得罪了老百姓影響可不好。我叫他帶我去看看。但他執(zhí)拗地低著頭,像釘在地上似的,不肯挪步,我走近他,低聲地把群眾影響的話對他說了。他聽了,果然就松松爽爽地帶我走了。
我們走進老鄉(xiāng)的院子里,只見堂屋里靜靜的,里面一間房門上,垂著一塊藍布紅額的門簾,門框兩邊還貼著鮮紅的對聯(lián)。我們只得站在外面向里“大姐、大嫂”的喊,喊了幾聲,不見有人應,但響動是有了。一會,門簾一挑,露出一個年輕媳婦來。這媳婦長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彎彎的眉,額前一溜蓬松松的留海。穿的雖是粗布,倒都是新的。我看她頭上已硬撓撓的挽了髻,便大嫂長大嫂短的向她道歉,說剛才這個同志來,說話不好別見怪等等。她聽著,臉扭向里面,盡咬著嘴唇笑。我說完了,她也不作聲,還是低頭咬著嘴唇,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沒笑完。這一來,我倒有些尷尬了,下面的話怎么說呢!我看通訊員站在一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我,好像在看連長做示范動作似的。我只好硬了頭皮,訕訕的向她開口借被子了,接著還對她說了一遍共產(chǎn)黨的部隊,打仗是為了老百姓的道理。這一次,她不笑了,一邊聽著,一邊不斷向房里瞅著。我說完了,她看看我,看看通訊員,好像在掂量我剛才那些話的斤兩。半晌,她轉(zhuǎn)身進去抱被子了。
通訊員乘這機會,頗不服氣地對我說道:“我剛才也是說的這幾句話,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
我趕忙白了他一眼,不叫他再說?墒莵聿患傲耍莻媳婦抱了被子,已經(jīng)在房門口
了。被子一拿出來,我方才明白她剛才為什么不肯借的道理了。這原來是一條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緞的,棗紅底,上面撒滿白色百合花。
她好像是在故意氣通訊員,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說:“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