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課 方塊字 課文原文 鄂教八下
夏丏尊 葉圣陶
星期三下午接連是兩堂國文課,王先生講解選文采取學(xué)生自動的方式,自己只處于指導(dǎo)的地位。先叫一個學(xué)生朗讀一節(jié),再令別一個學(xué)生解釋。一節(jié)一節(jié)地讀去講去,遇有可以發(fā)揮的地方,他隨時提出問題,叫學(xué)生們自由回答,或指名叫某一個學(xué)生回答,最后又自己加以補充。課堂的空氣非;顫娋o張。
樂華與大文坐在最后的一排,他們已把《秋夜》與《登泰山記》好好地預(yù)習(xí)過了,什么都回答得出,因為怕過于在人前夸耀自己,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靜聽同學(xué)們的講讀和先生的補充,遇到全課堂無人能回答時,才起來說話。在這兩堂課中,樂華與大文各得到兩三次開口的機會,王先生都贊許說“講得不錯”,全堂的同學(xué)時時把眼光注射到他們身上。
在樂華與大文看來,同學(xué)們的講解有的似是面非,有的簡直錯誤得可笑。最可注意的是王先生的補充了,樂華把王先生所補充的話擇要記錄在筆記冊上。他所記的如下。
重復(fù)法——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qū)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擬人法——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
——鬼閃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lán),不安了,仿佛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
——蒼山負(fù)雪。 半山居霧若帶然。
《秋夜》——寫景。狀物。想象分子多。文字奇崛。
《登泰山記》——寫景。記行。樸實的記載。文字簡潔。
大文也有所記,兩人彼此交換了看,把重要的互相補充,彼此所記的條就多了。
王先生教授時,很注意于文言與白話的比較,他說:
“諸君第一次讀文言文,一定會感到許多困難。但是不要怕,普通的文言文并不難。文言和白話的區(qū)別只有兩點,一是用字的多少,一是關(guān)系詞的不同。例如,《登泰山記》是文言,開端的‘泰山之陽,汶水西流’,如果用白話來說,就是‘泰山的南面,汶水向西流著’,白話的字?jǐn)?shù)比文言多了幾個。在文言中,一個‘陽’字可作‘南面’解,‘西流’二字可作‘向西流著’解,在白話文中卻不行。又如‘之’字,在白話文用‘的’,這是關(guān)系詞的不同。諸君初學(xué)文言,須就這兩點上好好注意!
隨后王先生就從《登泰山記》中摘出句子來,自己用白話翻譯幾句給學(xué)生聽,再一一叫學(xué)生翻譯。在這時,樂華知道了許多文言文白話用字上的區(qū)別,知道“者”就是“的”,“皆”就是“都”,“其”就是“他的”,“也”就是“是”,“若”就是“像”,等等。
一篇《登泰山記》由全體學(xué)生用白話一句句翻譯過以后,王先生又突然提出一個問題來:
“《登泰山記》中說,‘蒼山負(fù)雪,明燭天南’,這‘燭’字是什么意思?”
“這是蠟燭的‘燭’!币粋學(xué)生起來說。
“蠟燭?”王先生搖著頭。“誰能改用別的話來解釋?”
“方才聽先生講過,‘燭’是‘照’的意義!绷硪粋說。
“是的,我曾這樣說,‘燭’字作‘照’的意義解。但是為什么作這樣解釋呢?有人能說嗎?”
全課堂的眼光都集注于樂華和大文兩人。大文用臂彎推動樂華,意思是叫他回答。
“因為燭會發(fā)光,所以可作‘照’字解——這是爸爸教我的。”同學(xué)們太注意樂華了,使他很不好意思,他便把責(zé)任推到自己的父親身上去。
“對了,‘燭’字本來是名詞,在這里用作動詞了。諸君在高小里已經(jīng)知道詞的分類,你們?nèi)雽W(xué)試驗的時候,我曾出過關(guān)于文法的題目,大家都還答得不錯,詞的種類和性質(zhì),想來大家已明白了。誰來說一遍看!”
“名詞,代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連詞,介詞,助詞,還有感嘆詞!币粋學(xué)生很熟地背出文法上品詞的名稱來。
“不錯,有這許多詞!蓖跸壬S便在黑板上寫一個“夢”字,問道:“‘夢’字是什么詞?”
“是名詞!币粋學(xué)生回答。
王先生又把《秋夜》里的“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幾句話寫在黑板上,問道:
“不錯,做夢的‘夢’字是名詞。下面夢見的‘夢’字是不是名詞呢?”
“不是,不是!痹S多學(xué)生回答?墒菦]有人能說出那些“夢”字的性質(zhì)來。
“那些‘夢’字和‘見’字聯(lián)結(jié),成為動詞了,”王先生說,“還有我們稱一個人睡著了說話叫‘說夢話’,這‘說夢話’的‘夢’是什么詞呢?”
“是形容詞!贝笪幕卮。
先生又在黑板的另一角上寫了一個“居”字,問:“這是什么詞?”
“普通屬動詞!币粋學(xué)生回答。
“那么《登泰山記》中‘半山居霧若帶然’的‘居’字呢?是不是動詞?”先生問。
“剛才先生說,居霧是‘停著的霧’的意思,那么這‘居’字對于‘霧’字是形容詞了!弊诖笪那懊娴囊粋學(xué)生回答。那個學(xué)生叫朱志青,是和樂華、大文同一自修室的,樂華、大文在同級中最先認(rèn)識的就是他。
“不錯,是形容詞!蓖跸壬f到這里,下課鐘響了,雜亂的腳步聲從左右課堂里發(fā)出,先生用手示意,一邊說道:“且慢走,還有幾句很要緊的話——我國文字是方方的一個個的,你們小時候不是認(rèn)過方塊字嗎?我國文字沒有語尾的變化,真是方塊字。什么字什么性質(zhì),沒有一定,因所處的地位而不同。像方才所舉的幾個字,都是因了地位面性質(zhì)變易的。這情形在讀文字的時候,要隨時留意,尤其是文言文。因為文言文用字比白話文簡約,一個字弄不明白,解釋就會發(fā)生錯誤的!
運動場上雖已到處是快活的人聲,王先生的課堂里卻還沒有鞋子在地板上拖動的聲音,直到王先生向?qū)W生點頭下講臺為止。
樂華對于王先生所說的“方塊字”三個字很感到趣味,他不但記起了幼時母親寫給他的紅色的小紙片,還得到種種文字上的豐富的暗示。與大文回去的時候,走過一家茶店門口,見招牌上寫著“天樂居”三個大字,署名的地方是“知足居士書”,又見茶店隔壁的一戶人家的墻門頭頂有“居之安”三個字鑿在磚上,就指著向大文說:
“方才王先生說過‘居’字,恰好這里就有三個‘居’字呢。讓我們來辨別辨別看!
“天樂居的‘居’是名司,居士的‘居’是形容詞,居之安的‘居’是動詞啰!贝笪恼f得毫無錯誤。
“想不到一個字有這許多的變化。我們在高小時只知道名詞動詞等的名目,現(xiàn)在又進了一步了!
兩人一邊走,一邊注意路上所見到的字,不論招牌,里巷名稱,以及廣告,標(biāo)語,無一不留心到,你問我答,直到中途分別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