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大喜,忙答應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經(jīng)》,說了大半年,到底是怎 么樣的經(jīng)書,連影子的邊兒也沒見過,這次是奉圣旨取經(jīng),自然手到拿來,最好鰲拜家里共 有三部,混水摸魚的吞沒一部,拿了去給海老公,好讓他大大的高興一場。
索額圖眼見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寵的小太監(jiān),這次救駕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兩 部佛經(jīng),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著派遣此人。心念一轉(zhuǎn),便已明白:“是了,皇上要 給他些好處。鰲拜當權(quán)多年,家中的金銀財寶自是不計其數(shù);噬吓晌胰コ募,那是最 大的肥缺。這件事我毫無功勞,為什么要挑我發(fā)財?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經(jīng)為名,監(jiān) 視是實。抄鰲拜的家,這小太監(jiān)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這中間的過節(jié)倘若弄錯了,那就 有大大不便!
索額圖的父親索尼,是康熙初立時的四名顧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后,索額圖升為吏部侍 郎,其時鰲拜專橫,索額圖不敢與抗,辭去吏部侍郎之職,改充一等侍衛(wèi)?滴踔亡棸 素來不洽,因此這次特加重用。
兩人來到宮門外,索額圖的隨從牽了馬侍候著。索額圖道:“桂公公,你先上馬罷!” 心想這小太監(jiān)只怕不會騎馬,倒要照料著他些,別摔壞了他。那知韋小寶在宮中學了幾個月 武功,雖然并無多大真正長進,手腳卻已十分輕捷,又幸好當年茅十八教過他上馬之法,這 次便不致再來一個“張果老倒騎驢,韋小寶倒騎馬”,輕輕縱上馬背,竟然騎得甚穩(wěn)。
兩人到得鰲拜府中,鰲拜家中上下人眾早已盡數(shù)逮去,府門前后軍士嚴密把守。索額圖 對韋小寶道:“桂公公,你瞧著什么好玩的物事,盡管拿好了。皇上派你來取佛經(jīng),乃是酬 你大功,不管拿什么,皇上都不會問的。”
韋小寶見鰲拜府中到處盡是珠寶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覺每件東西都是好的,揚州 麗春院中那些器玩陳設與之相比,那可天差地遠了。初時什么東西都想拿,但瞧瞧這件很好 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那一件才是,又想過幾日就要出宮溜走,東西拿得多了,攜帶不 便,只有揀幾件特別寶貴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額圖的屬吏開始查點物品,一件件的記在單上。韋小寶拿起一件珠寶一看,寫單的書 吏便在單上將這件珠寶一筆劃去,表示鰲拜府中從無此物。待韋小寶搖了搖頭,放下珠寶, 那書吏才又添入清單之中。
二人一路查點進去,忽有一名官員快步走了出來,向索額圖和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 “啟稟二位大人,在鰲拜臥房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藏寶庫,卑職不敢擅開,請二位移駕查點!
索額圖喜道:“有藏寶庫嗎?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庇謫枺骸澳莾刹拷(jīng)書查到了沒 有?”那官吏道:“屋里一本書也沒有,只有幾十本帳簿。卑職等正在用心搜查!
索額圖攜著韋小寶的手,走進鰲拜臥室。只見地下鋪著虎皮豹皮,墻上掛滿弓矢刀劍, 不脫滿洲武士的粗獷本色。那藏寶庫是地下所挖的一個大洞。上用鐵扳掩蓋,鐵扳之上又蓋 以虎皮,這時虎皮和鐵扳都已掀開,兩名衛(wèi)士守在洞旁,索額圖道:“都搬出來瞧瞧!
兩名衛(wèi)士跳下洞去,將洞里所藏的物件遞上來。兩名書吏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旁邊 一張豹皮上。
索額圖笑道:“鰲拜最好的寶物,一定都藏在這洞里。桂公公,你便在這里挑心愛的物 事。包管錯不了!
韋小寶笑道:“不用客氣,你自己也挑罷!眲傉f完了這句話,突然“啊”的一聲叫了 起來,只見一名衛(wèi)士遞上一只白玉大匣,匣上刻有五個大字,填了朱砂,前面三字正是“四 十二”。韋小寶急忙接過,打開玉匣蓋子,里面是薄薄一本書,書函是白色綢子,封皮上寫 著同樣的五字,問道:“索大人,這便是《四十二章經(jīng)》罷?我識得‘四十二’,卻不識 ‘章經(jīng)’!彼黝~圖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經(jīng)》!表f小寶道:“這‘章經(jīng)’兩 字,難認得很。其實也不必花心思去記,只消五個字在一起,上面三個是‘四十二’,下面 兩字非‘章經(jīng)’不可。”索額圖心道:“那也未必。”含笑道:“正是。”
接著那侍衛(wèi)又遞上一只玉匣,匣里有書,書函果是黃綢所制,鑲以紅綢邊。兩部書函都 已甚為陳舊。但寶庫里已無第三只玉匣,韋小寶心下微感失望。
索額圖喜道:“桂公公,咱哥兒倆辦妥了這件事,皇太后一喜歡,定有重賞!表f小寶 道:“那是什么佛經(jīng),倒要見識見識!闭f著便去開那書函。索額圖心中一動,笑道:“桂 公公,我說一句話,你可別生氣。”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之中給人呼來喝去,“小畜生,小烏龜”的罵不?凇W詮牡玫娇滴 的眷顧,宮中不論什么人見到他,都是恭謹異常。他以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平生那里受過 這樣的尊敬?眼見索額圖在鰲拜府中威風八面,文武官員見到了,盡皆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是這人 對自己卻如此客氣,不由得大為受用,對他更是十分好感,說道:“索大人有什么吩咐,盡 管說好了。”
索額圖笑道:“吩咐是不敢當,不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這兩部經(jīng)書,是皇 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鰲拜又放在藏寶庫中,可見非同尋常。到底為什么這樣要緊,咱們可 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開來瞧瞧,就只怕其中記著什么重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歡咱們 做奴才的見到,這個……這個……嘻嘻……”
韋小寶經(jīng)他一提,立時省悟,暗吃一驚,忙將經(jīng)書放還桌上,說道:“是極,是極!索 大人,多承你指點。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險些惹了大禍。”
索額圖笑道:“桂公公說那里話來?皇上差咱哥兒倆一起辦事,你的事就是我的,那里 還分什么彼此?我如不當桂公公是自己人,這番話也不敢隨便出口了!
韋小寶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個小……小太監(jiān),怎么能跟你當自己人?”
索額圖向屋中眾官揮了揮手,道:“你們到外邊侍候!北姽賳T躬身道:“是,是!” 都退了出去。
索額圖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桂公公,千萬別說這樣的話,你如瞧得起我索某,咱 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結(jié)為兄弟如何?”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懇切。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我……我跟你結(jié)拜?怎……怎配得上?”
索額圖道:“桂兄弟,你再說這種話,那分明是損我了。不知什么緣故,我跟你一見就 十分投緣。咱哥兒倆就到佛堂之中去結(jié)拜了,以后就當真猶如親兄弟一般,你和我誰也別說 出去,只要不讓別人知道,又打什么緊了?”緊緊握著韋小寶的手,眼光中滿是熱切之色。
原來索額圖極是熱中,眼見鰲拜已倒,朝中掌權(quán)大臣要盡行更換,這次皇上對自己神態(tài) 甚善,看來指日就能高升。在朝中為官,若要得寵,自須明白皇帝的脾氣心情,這小太監(jiān)朝 夕和皇帝在一起,只要他能在御前替自己說幾句好話,便已受益無窮。就算不說好話,只要 將皇帝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想干什么事,平時多多透露,自己辦起事來自然事半功倍,正 中皇帝的下懷。他生長于官宦之家,父親索尼是顧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 的唯一訣竅,而最難的也就是這一件。眼前正有一個良機,只要能將這個小太監(jiān)好好籠絡住 了,日后飛黃騰達,封候拜相,均非難事,是以靈機一動,要和他結(jié)拜。
韋小寶雖然機伶,畢竟于朝政官場中這一套半點不懂,只道這個大官當真是喜歡自己, 不由暗自得意,說道:“這個……這個,我可真是想不到!彼黝~圖拉著他手,道:“來, 來,來!咱哥兒倆到佛堂去!
滿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兩人來到佛堂之中。索額圖點著了香,拉韋 小寶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幾拜,說道:“弟子索額圖,今日與……與……與……”轉(zhuǎn)頭 道:“桂兄弟,你大號叫什么?一直沒請教,真是荒唐!表f小寶道:“我叫小桂子!彼 額圖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號不知怎么稱呼?”韋小寶道:“我……我……我 叫桂小寶。”索額圖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寶!”韋小寶心想:“在揚州 時,人家都叫我‘小寶這小烏龜’,小寶這名字,又有甚么好了?”
只聽索額圖道:“弟子索額圖,今日和桂小寶桂兄弟義結(jié)金蘭,此后有福共享,有難同 當。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倘若不顧義氣,天誅地滅,永世無出 頭之日!闭f著又磕下頭去,拜罷,說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罷!”
韋小寶心道:“你年紀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當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也太吃虧 了!币晦D(zhuǎn)念間,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寶,胡說一通,怕什么了?”于是 在佛像前磕了頭,朗聲道:“弟子桂小寶,一向來是在皇帝宮里做小太監(jiān)的,人人都叫小桂 子,和索額圖大人索老哥結(jié)為兄弟,有福共亨,有難同當。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月 同月同日死。如果小桂子不顧義氣,小桂子天誅地滅,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層地獄,給牛頭 馬面捉住了,一千年、一萬年不得超生!
他將一切災禍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連說了兩個“同月”,將“但愿同年同月同日 死”說成了“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順口說得極快,索額圖也沒聽出其中的花樣。韋小寶 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緊。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后三月初三歸 天,也不吃虧了!敝劣谒f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層地獄,千萬年不得超生,卻是他心中真 愿,小桂子是他所殺,鬼魂若來報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獄中給牛頭馬面緊緊捉住,他韋 小寶在陽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索額圖聽他說完,兩人對拜了八拜,一同站起身來,哈哈大笑。索額圖笑道:“兄弟, 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親兄弟還要親熱十倍。今后要哥哥幫你做什么事,盡管開口, 不用客氣!表f小寶笑道:“那還用說?我自出娘肚子以來,就不懂‘客氣’二字是什么意 思。大哥,什么叫做‘客氣’?”兩人又相對大笑。
索額圖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說,免得旁人防著咱們。照朝 廷規(guī)矩,我們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內(nèi)官的太過親熱。咱們只要自己心里有數(shù),也就 是了。”韋小寶道:“對,對!啞子吃餛飩,心里有數(shù)。”
索額圖見他精乖伶俐,點頭知尾,更是歡喜,說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還是叫你 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過幾天你到我家里來,做哥哥的陪你喝酒聽戲,咱兄弟倆好好的 樂一下子!
韋小寶大喜,他酒是不大會喝,“聽戲”兩字一入耳中,可比什么都喜歡,拍手笑道: “妙極,妙極!我最愛聽戲。你說是那一天?”揚州鹽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婦嫁女、生子做 壽,往往連做幾日戲。韋小寶碰到這些日子,自然是在戲臺前鉆進鉆出的趕熱鬧、看白戲。 人家是喜慶好日子,也不會認真對付他這等小無賴,往往還請他吃一碗飯,飯上高高的堆上 幾塊大肉。至于迎神賽會,更有許多不同班子唱戲。一提到“聽戲”兩字,當真心花怒放。
索額圖道:“兄弟既然喜歡,我時時請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盡管吩咐好了! 韋小寶道:“就是明天怎樣?”索額圖道:“好極!明天酉時,我在宮門外等你!表f小寶 道:“我出宮來不打緊嗎?”索額圖道:“當然不打緊。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誰也 管不著你了。你已升為首領太監(jiān),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又有誰敢來管你?”
韋小寶笑逐顏開,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宮,再也不回宮去了,但聽索額圖這么說,自己身 份不同,可以自由出入皇宮,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為定,咱哥兒倆有福共享, 有戲同聽!彼黝~圖拉著他手,道:“咱們這就到鰲拜房中挑寶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