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人生
①人過中年，開始有點兒念舊。熟悉而又陌生的泉塘村，經(jīng)常莫名地追到千里之外的都市，伴著那張小方桌，在我的夢中浮現(xiàn)。
②我上學(xué)第一天是踢著小歡步去的，記得放學(xué)時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越過山坡，蹚過小河，踩著風(fēng)回了家。一進屋，我就尋了一條板凳，鋪開作業(yè)本寫字。狹長的板凳直搖晃，本子也跟著搖晃。傍晚，爹牽著老水牛回了家。老水牛一身泥水，搖搖晃晃的。爹的步子沉重得像老水牛，也搖搖晃晃的。
③我一天天往上長，板凳卻像忘記了生長這回事。“爹，我想在梳妝桌上寫字。”爹正招呼牛喝水，我的話夾在風(fēng)里，一晃就過去了，他似乎沒聽見。“……”，爹抬起頭掃了我一眼，只“唔”了一聲，起身進了光線暗淡的里屋。他滿是泥巴的生活里大多時候是沉默的。
④梳妝桌是家里唯一可以被稱為桌子的物品。桌面上的漆脫落得斑斑點點，布滿裂紋，還缺了一條腿，用一堆磚塊墊著。爹把梳妝桌收拾出一半，我總算有了自己的書桌。我側(cè)著身子，半邊屁股斜放在緊挨著的床頭，努力地把一行行“人口手上中下”寫端正。
⑤我開始習(xí)慣那張缺了腿的書桌，爹卻開始不習(xí)慣我。他會沖著黑屋子吼:“柴火沒了，牛餓了，雞鴨也到處撲騰……日子不是紙上畫出來的！”確實，那時村里的孩子讀書都像趕集一般，在學(xué)校里耍打幾年就回來了，然后該干啥啥。爹吼出來的聲音很大很硬，我的心碎成一地畏懼。
⑥有一次，班主任家訪，跟正在碼草垛的爹說:“娃是塊讀書的料！”連說了好幾遍，爹似乎沒聽見，半晌才從草堆里冒出頭來“唔”了一聲，繼續(xù)碼草垛。
⑦讀書就像爬樓梯，我一步步登高。每天回家，我就鉆進黑屋子，世界小得只有面前那半張桌子大。不過，書本里的世界遠比泉塘村的生活有趣。崎嶇的山路擋不住我前行的步伐。我的中學(xué)生活順利得一馬平川，天寬地闊。放學(xué)路上，伴隨我的，除了松軟的田野，歡暢的校歌，還有鮮艷的獎狀和背后或羨慕或褒獎的目光，這一切都讓我陶醉。不過，我一般不跟爹說，爹也從來不管我讀書的事。他只管低著頭在土地里找下一年的出路，就像那頭老水牛。
⑧在一個冬日，我所有的獎狀翻出來，涂上米湯，糊在桌前的墻壁上。頓時那間黑屋子像漏進了一道光。爹進屋，我看見他咧了咧嘴，似乎有話要說，但最終什么也沒說。爹那土色的臉像松了綁，連胡茬也生動了許多。
⑨春風(fēng)從遠處的山谷里擠過來，暖暖的。那天，我正像往常一樣伏在那半張桌上寫字，房門“吱嘎”一聲，爹裹著一身陽光，風(fēng)一樣地推門進來，一把拉我出門。夕陽的余暉里，一張嶄新的小桌立在褐色的泥地上，方方正正的，桌面刷著木紋新漆。“寫字桌，給你做的！”爹說這話時，聲音大得像半夜里的春雷，驚得屋檐下的燕子逃也似的飛走了。
⑩自那以后，我不再一放學(xué)就鉆進黑屋子，而是將桌子擺在屋檐下，讀書，寫字。村里的小孩兒看見我讀書的樣子，也紛紛拿了作業(yè)過來，和我擠在一張桌上，有的一本正經(jīng)，有的裝模作樣。夕陽下，我仿佛看見小小的方桌上，長出不一樣的春天。
⑪初三時我開始住校，家里的小方桌用不上了。我在學(xué)校拓展世界的同時，泉塘村也似乎被掘開了一個口子，一些沒有讀書的后生都去了外地打工。漸漸地，打工在鄉(xiāng)間刮起一股強勁的風(fēng)，不少人家換了漂亮的書桌，可桌前寫字的孩子卻越來越少。
⑫爹又開始沉默下去。“我也去打工吧。”我跟爹說。爹似乎沒有聽見，只是額頭上冒出來的汗珠子出賣了他。他清楚我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里。“你得讀書。”爹半晌才說，轉(zhuǎn)身牽著牛出了門。
⑬后來，我上了高中。每次我回家，爹都早早拴好牛，奔回家，收拾好小方桌，將桌面擦得干干凈凈，然后默默走開……
⑭就這樣，我翻著書，一本又一本，從一張書桌跳到另一張書桌，從鄉(xiāng)下讀到縣城，從縣城再讀到大城市。泉塘村漸漸成為一個遙遠的存在。后來我聽說，家鄉(xiāng)越來越好，那些外出打工的人也紛紛回鄉(xiāng)。我還聽說，家家屋檐下都有了一張長滿春天的書桌。
⑮我人生的起點只有半張桌子那么大，但我的世界卻在桌面之外，海闊天空，層林盡染。光影流轉(zhuǎn)，那一方小小的書桌，永遠是記憶深處的一道光。
（作者郭發(fā)仔，文章有刪改）
1． 結(jié)合文章內(nèi)容，說說第②段有什么作用。（4分）
2． 品味語言，回答下面問題。（6分）
（1）結(jié)合語境，賞析第⑤段中加點詞語。（3分）
爹吼出來的聲音很大很硬，我的心碎成一地畏懼。
（2）從句式特點的角度，賞析第⑨段畫線句。（3分）
春風(fēng)從遠處的山谷里擠過來，暖暖的。
3． 結(jié)合文章內(nèi)容，談?wù)勀銓Φ?#9323;段畫線句“爹似乎沒有聽見，只是額頭上冒出來的汗珠子出賣了他”的理解。（5分）
4． 文中“桌”與許多人的人生緊密相關(guān)。請結(jié)合文章內(nèi)容，具體說說“桌”和他們的人生之間的關(guān)系。（6分）
【參考答案】
1． 示例:第②段描寫了我第一天上學(xué)的愉悅以及父親勞作的艱辛，用板凳引出后文的桌子，為下文寫父親對我學(xué)習(xí)態(tài)度的反復(fù)變化做鋪墊。評分意見:本題4分。
4． 示例:桌子是我人生的見證，我最終從鄉(xiāng)村走進大城市，是讀書改變了我的人生；桌子見證了父親對我讀書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表現(xiàn)了父親對我的愛和我對父親的感激；桌子見證了村里人對教育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眾多的孩子回歸讀書，他們的人生將因知識而改變。
評分意見:本題6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