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陽和星辰的光芒黯淡下去,黯淡下去……雙手交疊在腹前的兩個男人,拖著沉重而緩慢的步伐,在白色的墓穴旁一前一后地繞著圈子走,用拉長的不和諧的聲調(diào)唱著悲哀的圣詩。
……靈魂就離開了肉體,
升向天堂,升向天堂……
有人死了。是誰呢?我竭力扭過頭來,或許能看到裝殮死人的棺材和插在他頭旁的蠟燭。
……那里不再有黑夜,
那里永遠燦爛輝煌……
我好容易睜開了眼睛?墒菦]有瞧見另外的人,除了他們倆和我,——這兒沒有別人呀。那他們是在給誰作臨終祈禱呢?
……這顆永遠照耀的星辰,
就是耶穌,就是耶穌。
這是葬禮,毫無疑問,是道道地地的葬禮。他們在給誰送葬呢?誰在這里?只有他們倆和我。啊,是給我。也許就是在給我送葬?可是人們,你們聽著,這是一場誤會呀。我并沒有死。我還活著。你們瞧,我不是正看著你們,還和你們說著話嗎?焱V拱伞e埋葬我。
如若有誰要我們長逝,
永久的安息,永久的安息……
他們沒有聽見。難道都是聾子?難道我說話的聲音不夠大?或許我真的死了,所以他們聽不見我那不是從肉體里發(fā)出來的聲音?可是我的肉體就在這里躺著呀,我在親眼看著自己的葬禮。真是滑稽。
……把自己熾熱的目光,
轉向天堂,轉向天堂……
我記起來了。曾經(jīng)有人費力地把我弄起來,給我穿上衣服,把我放到擔架上。穿著釘鐵掌靴子的腳步聲在走廊里橐橐響過,然后……這就是一切。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也記不得了。
……那兒是永恒光明的故鄉(xiāng)……
而這一切卻是那么無聊。我活著。我感到隱隱的疼痛和口渴。死人畢竟是不會口渴的。我使盡全身的力氣想做個手勢,一種陌生而不自然的聲音終于從我嘴里沖了出來:“喝水。”
到底成功了。那兩個人停止了轉圈。他們向我彎下身來,其中的一個扶起我的頭,把一罐水送到我嘴邊。
“朋友,你也該吃點東西呀。已經(jīng)兩天了,你就一個勁地喝水,喝水……”他跟我說什么?已經(jīng)兩天了。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一!
星期一。我是星期五被捕的。腦袋是多么沉重埃這水卻是那樣的清涼。睡吧。有一滴水滴進了山泉,明凈的水面泛起了漣漪。這是山中草地上的那股泉水,我知道,它流過羅克蘭山下守林人茅屋的附近……連綿不斷的#*#饗贛牦*地灑落在松樹針葉上……睡眠是多么香甜礙………當我重新醒來時,已是星期二的晚上了。一條狗站在我跟前。這是一條警犬。它用美麗而聰慧的眼睛探詢似地盯著我問道:“你住在哪兒?”
啊,不對,這不是一條狗。這是一個人的聲音。是的,還有個人站在我跟前,我看見了一雙高統(tǒng)靴,還有另外一雙和制服褲子。再往上就看不見了,如果我要看,頭就發(fā)暈。瞎。
管它干什么,還是讓我睡吧……
星期三。
那兩個唱過圣詩的男人現(xiàn)在坐在桌子旁,在用陶制的盤子吃著東西。我已經(jīng)能認出他們來了。一個年輕些,一個老一點,他們并不像僧侶。那墓穴也并不是什么墓穴,而是像所有監(jiān)獄里常見的一間普通的牢房,地板順著我的眼睛伸展開去,直到盡頭,是一扇沉重的黑門……鑰匙開鎖發(fā)出了響聲,那兩個人立刻跳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兩名穿著制服的黨衛(wèi)隊隊員走進來,吩咐給我穿上衣服,——真沒有想到,在每條褲管、每只袖筒里隱藏著多少痛苦埃他們把我放在擔架上,抬下樓梯,釘著鐵掌的靴子在長長的走廊里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這條走廊,他們曾在我昏迷不醒時抬著我走過一次了。這條走廊通到哪里去呢?它通到哪個地獄去呢?
他們把我抬到龐克拉茨蓋世太保監(jiān)獄里的一間昏暗而陰森的接待室里,把擔架放在地上。一個捷克人裝出一種和善的聲音翻譯德國人咆哮的問話。
“你認識她嗎?”
我用手支撐著下巴。在我的擔架前,站著一位年輕的、寬臉蛋的姑娘。她高傲地昂著頭,挺直了身子站著,不是固執(zhí)而是很莊重,只是眼睛微微低垂到剛好能夠看見我、用它來向我問候的程度。
“我不認得她!
我想起來了,在佩切克宮那個瘋狂的夜里,我好像見過她一眼,F(xiàn)在是第二次見面?上В肋h不會再有第三次見面了——為了她在這里傲然挺立的崇高英姿而握一握她的手,向她致敬。她是阿諾什塔·洛倫澤的妻子。一九四二年戒嚴剛開始的幾天,她就被處決了。
“可是這個人你一定認識!
安妮奇卡·伊拉斯科娃?天呀,安妮奇卡,您怎么會落到這兒來了?我沒有說出您的名字,您同我沒有任何關系,我不認得您,您懂嗎?我們是不相識的。
“我不認識她!
“你放明白點,老家伙!
“我不認識她。”
“尤拉,已經(jīng)沒有用了,”安妮奇卡說,只有那捏緊了手絹的指頭微微打顫,表現(xiàn)出她內(nèi)心的激動!耙呀(jīng)沒有用了,我已經(jīng)被人出賣了。”
“誰?”
“住嘴。”有人打斷了她的回答,當她彎下腰來把手伸給我時,他們使勁地把她推開。
安妮奇卡。
我再也聽不見其余的問話了。仿佛離得遠遠地、沒有痛苦地旁觀著,模模糊糊覺得有兩名黨衛(wèi)隊隊員把我抬回牢房里。他們猛烈地顛簸著擔架,還笑著問我是不是愿意讓絞索套著我的脖子打秋千。
星期四。
我對周圍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有些認識。難友中那個比較年輕的叫卡雷爾,他管另一個年長的叫“老爹”。他們給我講述了自己的一些經(jīng)歷,但在我腦子里全給弄亂了,有一個什么礦井啦,什么孩子們坐在凳子上啦,我聽見敲鐘,大概是什么地方失火了。據(jù)說,醫(yī)生和黨衛(wèi)隊的護士每天都來看我,還說,我的情況并不怎么嚴重,很快又會成為一條漢子。這是“老爹”說的,他堅持他的說法,而卡爾利克也熱烈地附和,因而使我即使處于這種情況,也感覺得到他們是想用好話來安慰我。真是些好心人?上也荒芟嘈潘麄兊脑。
下午。
牢房的門開了,一條狗悄悄地躡著腳尖走了進來。它停在我的頭邊,仔仔細細地審視我。又是兩雙高統(tǒng)靴——現(xiàn)在我知道了:一雙是狗的主人的——龐克拉茨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長的,另一雙是那天晚上審問過我的蓋世太保反共科科長的。隨后我又看見了一條便服褲子。我順著這條褲子朝上看,對啦,我認識這個人,他就是那個瘦長個子的蓋世太保頭目。他往椅子上一坐,開始審問:“你已經(jīng)輸了。至少你得替自己想一想?煺邪。”
他遞給我一支香煙。我不想抽,也捏不住它。
“你在巴克薩家住了多久?”
在巴克薩家。連這也知道了。誰告訴他們的呢?
“你瞧,我們什么都知道了。說吧!
既然你們什么都知道了,還用我說干什么?我這一輩子活得很有意義,到臨死的時候我怎么能玷污自己的清白呢?
審問持續(xù)了一個小時。他們沒有咆哮,而是耐心地反復盤問。一個問題還沒得到回答,就提出第二個,第三個,第十個。
“難道你不明白嗎?一切都完了,懂嗎?你們完全輸光了。”
“只有我一個人輸了。”
“你還相信共產(chǎn)黨會勝利嗎?”
“那當然!
“他還相信——他還相信俄國會勝利嗎?”科長用德語問,瘦長個子的頭目給他翻譯。
“那當然。不會有別的結局!
我十分疲倦。我集中了全副精力來對付,可是現(xiàn)在我的知覺消失得很快,就像血從深深的傷口里往外流似的。我還感覺到,他們怎樣向我伸出手來,——也許他們在我的額頭上看到了死亡的印記。真的,在某些國家甚至還保留著這樣的風俗:劊子手在行刑之前要和被處決的人接吻。
晚上。
雙手交疊的兩個男人,一前一后地繞著圈子走,用拉長的不和諧的聲調(diào)唱著悲哀的圣詩:當太陽和星辰的光芒黯淡下去,黯淡下去……唉呀,人們啊,人們,你們停停吧。這也許是一支美麗的歌,但今天,今天是五一節(jié)的前夕呀;是人類最美麗、最歡樂的節(jié)日的前夕呀。我試著唱一首快樂的歌,但這歌聲也許更凄涼,因為卡爾利克轉過身去了,“老爹”在揩眼睛。隨它去吧,我不管,我繼續(xù)唱我的。慢慢地他們也和我一同唱了起來。我滿意地入睡了。
五一節(jié)清晨。
監(jiān)獄小鐘樓的鐘敲了三下。這是我到這里以后第一次清楚地聽見鐘聲。也是我被捕以來第一次完全神志清醒。我感到空氣清新,風從敞開的窗口微微地吹拂著鋪在地板上的草墊,我感覺稻茬刺著了我的胸口和肚皮,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千奇百怪地感到疼痛,使我連呼吸都很困難。突然,好像一扇窗子打開了那樣,我明白了:這就是終結。我要死了。
死神啊,你真是姍姍來遲。我當然希望許多年之后才同你見面。我還想過自由人的生活,還想多多地工作,多多地愛,多多地歌唱和遨游世界。要知道我正當壯年,還有很多很多力量。而現(xiàn)在我卻沒有力氣,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
我愛生活,為了它的美好,我投入了戰(zhàn)斗。人們,我愛你們,當你們也以同樣的愛回報我時,我是幸福的;當你們不了解我時,我是痛苦的。如果我曾得罪過誰,那就請原諒我吧。如果我曾安慰過誰,那就請忘卻我吧。永遠不要讓我的名字同悲傷連在一起。這是我給你們的遺囑,爸爸、媽媽、妹妹們:這是我給你的遺囑,我的古斯蒂娜;這是我給你們的遺囑,我的同志們;這是我給所有我曾愛過的人的遺囑。如果你們覺得,眼淚能洗去悲哀的思念,那你們就哭一會兒吧。
但你們不要難過。我為歡樂而生,我為歡樂而死,如果你們在我的墓前放上悲愴的天使,那對我是不公道的。
五月一日。往年這個時刻,我們早就到城郊集合,預備好了我們的旗幟。在這個時刻,莫斯科街道上參加五一節(jié)檢閱的先頭部隊已經(jīng)在行進。而現(xiàn)在,就在這同一時刻,千百萬人正在為爭取人類自由而進行著最后的斗爭,成千上萬的人在斗爭中倒下了。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而作為這最后斗爭的戰(zhàn)士中的一個,這是多么壯麗埃但臨死前的痛苦卻不是那么壯麗的。我感到窒息,喘不過氣來。我聽見,我喉嚨里怎樣呼呼地作響。這樣會把同獄的難友吵醒的,也許有點水潤潤喉嚨就好了……可是罐子里的水全喝光了,在那邊,離我僅有六步遠的牢房墻角的小便池里有足夠的水。我難道還有力氣爬到那里去嗎?
我匍匐在地上,輕輕地、很輕很輕地爬行,好像臨死時最要緊的事就是不吵醒任何人,我終于爬到了,貪婪地喝著便池里的水。
我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爬回來用了多長時間。我的知覺又在消失。我摸了摸自己手上的脈搏,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心涌到喉嚨口又急劇地落了下去。我也隨著它一起落下去了。落下去了很長時間。就在這時,我聽見了卡爾利克的聲音:“老爹、老爹,你聽,這可憐的人,他死啦!
上午醫(yī)生來了。
這一切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醫(yī)生來了,把我檢查了一下,搖了搖頭。后來他回到醫(yī)務室,把昨夜已經(jīng)填好我名字的死亡證撕掉了,他以內(nèi)行的口氣說:“簡直是一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