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在歐羅巴森林里的火開始往上冒了。這兒給你撲滅了,它在別處又燒起來。濃煙滾滾,火星四射,從這一處跳到那一處,燃著干枯的荊棘。在東方,前哨戰(zhàn)揭開了國際戰(zhàn)爭的序幕。整個的歐羅巴,昨天還帶著懷疑色彩而萎靡不振的,象死了的樹林一般的,今天已經(jīng)被大火包圍了。每個人的心里都有廝殺的欲望。戰(zhàn)爭隨時可以爆發(fā)。你把它壓下去了,它又抬頭了。最無聊的借口也能成為它的養(yǎng)料。大家覺得受著偶然的支配,偶然就能發(fā)動爭端。連一般最和氣的人也感到事情不可避免了。那些理論家正扯著普魯東的旗號謳歌戰(zhàn)爭,認為可以發(fā)揮人類最高的德性……
西方民族的身心復(fù)活,原來歸結(jié)到這個結(jié)果!熱情的行動與信仰,竟然把民族逼上了屠殺的路!要使這個亂沖亂撞的行動有個預(yù)定的,經(jīng)過選擇的目標,唯有一個拿破侖式的天才才能辦到。但歐洲無論哪里都沒有這種行動的天才。仿佛大家特意挑了一批最庸碌的人當家。人類的聰明不在這方面!阒挥新犎文莻帶著你往前沖的巨潮擺布。統(tǒng)治的和被統(tǒng)治的都是一樣。歐羅巴的局勢是普遍的緊張。
克利斯朵夫回想起那次跟皇皇不安的奧里維一同經(jīng)歷的,差不多一樣緊張的情形。但那時戰(zhàn)爭的威脅不過象轉(zhuǎn)瞬即逝的烏云,F(xiàn)在,威脅的影子可罩著整個的歐洲了。而克利斯朵夫的心情也改變了。他不能再參加這些民族的仇恨。他的心境正象一八一三年代的歌德:沒有恨,怎么能廝殺?過了青春,又怎么能恨?他早已走出仇恨的區(qū)域。他對于這些相持不下的民族完全一視同仁,不分軒輊。各個民族的價值,對世界的貢獻,他都認識清楚了。一個人在精神上到了相當程度,就“不再分什么民族,而對于鄰族的禍福會感覺得象同胞的禍福一樣親切”。暴雨的烏云已經(jīng)沉到你腳底下,周圍只有天空,——“給鵬鳥飛翔的無邊無岸的天空”。
然而有時候,克利斯朵夫也覺得四周的敵意有點兒難堪。在巴黎,大家表示得那么露骨,使他隨時感到自己屬于敵對的民族;便是他心愛的喬治也忍不住在他面前表白他對德國的心情,使他悲傷。于是他走開了,推說要看看葛拉齊亞的女兒,到羅馬去住了一陣。但那邊的環(huán)境也并不安靜。民族主義的驕傲已經(jīng)象瘟疫一般的蔓延到了,改變了意大利人的性格。那些素來被克利斯朵夫認為麻木而懶散的人,現(xiàn)在也只想著武功,想著戰(zhàn)爭,想著侵略,想著羅馬的鷹隼在利比亞沙漠的上空飛翔;他們自以為回到了羅馬帝國時代。最了①不起的是,各個對立的黨派,社會黨,教會派,保王黨,都極真誠的受著這種狂熱的感染,而并不以為反叛自己的主義?梢姼鱾民族一旦被傳染病式的熱情掃蕩之下,所謂政治,所謂人類的理智,都會變得無足重輕。那些熱情還不屑于消滅個人的熱情,只是利用它們,使一切都集中到同一個目標。在功業(yè)彪炳的時代,情形一向是這樣的。亨利第四的軍隊,路易十四的內(nèi)閣,那些建立法蘭西的豐功偉業(yè)的先民,富于理智與堅于信仰的,和追求名利與享樂的一樣的多。不論是揚山尼派還是好色之徒,是清教徒還是情欲強烈的人,在滿足他們的本能的時候,連帶也為共同的使命出了力。在將來的戰(zhàn)爭中,國際主義者與和平主義者一定都會參加;象他們國民議會時代的祖先一樣,各人都深信這是為了求自己民族的幸福,為了求永久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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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公元前一世紀時,利比亞為羅馬帝國領(lǐng)地;一九一二年后,又曾淪為意大利的殖民地。
克利斯朵夫站在羅馬耶尼居峰的平臺上,帶著嘲弄的笑容,眺望這個又雜亂又和諧的城市,正好象征山峰底下的世界:古時的廢墟,巴洛克式的屋面,現(xiàn)代的建筑,虬結(jié)在一處的杉樹與薔薇,——各個世紀,各個作風,被聰明的頭腦溶成一個堅固而連貫的整體。同樣的,人類的精神會把它本身所具備的秩序與光明,照在紛爭不已的世界上。
克利斯朵夫留在羅馬的時期很短。這個城市給他的印象太強了,他有點兒害怕。要能利用這種和諧,他必須站得遠遠的;在這兒留下去頗有被吞沒的危險,好似多少與他同種的人一樣!粫r上德國去住一下。但雖然德法二國的沖突迫于眉睫,結(jié)果還是巴黎永遠在吸引他。那邊有他當做兒子一般的喬治。而且他不但受著感情方面的影響,思想方面的理由對他也有作用。一個思想活躍的,熱烈參預(yù)一切精神生活的藝術(shù)家,不容易再習慣德國的生活。并非那邊缺少藝術(shù)家。而是藝術(shù)家在那邊缺少空氣。他們和自己的民族隔離了;大家對他們不感興趣,都忙著別的事,或是社會方面的或是實際方面的。詩人們因為人家瞧不其他們的藝術(shù),也就存著瞧不起人的心躲到他們的藝術(shù)中去了;他們一氣之下,干脆把自己和群眾生活的最后一些連系斬斷,而只為了幾個人寫作。他們都是很有天分的,精練的,貧弱的小貴族,本身也分化為許多敵對的小組,在狹小的天地中喘不過氣來;因為不能擴大范圍,他們便拚命的往下挖,把泥土翻來翻去,直到把里頭的精華吸盡為止。于是他們在一片混亂的夢境中迷失了,甚至不想把夢境彼此溝通。各人站在原位上在大霧中掙扎。沒有一道共同的光明指引他們。各人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光明。
反之,在萊茵河那一邊,每隔一些時候必有些集體的熱情,群眾的騷動,在藝術(shù)上面吹過。象巴黎被鐵塔威鎮(zhèn)著一樣,照在歐洲平原上的也有那座永遠不熄的燈塔,那個古典的傳統(tǒng),靠著幾百年的辛苦與光榮培養(yǎng)起來而一代一代的傳到現(xiàn)在的。它既沒有把精神奴役,也沒有加以拘束,只是指出了幾世紀以來所遵循的大路,使整個民族都受到它的光明。德國的思想家象黑夜里迷失的鳥一般投向遙遠的燈塔的,已經(jīng)不止一個?墒前燕弴嗌倏犊男囊椒ㄌm西來的那股聲相求的力量,法國有誰想得到呢?伸手乞援而與政治的罪行毫不相干的人又不知有多少!……而你們德意志的弟兄們看不見我們,沒聽見我們說著:“瞧,我們在這兒伸著手啊。不論什么謊言與仇恨,都不能教咱們分離。為了求我們精神的偉大,民族的偉大,我們需要你們,你們也需要我們。我們是西方的一對翅膀,缺了一個就飛不起來。戰(zhàn)爭要來就來罷!咱們的手始終緊緊的握著,象兄弟般契合的心靈始終在一塊兒飛躍。”
克利斯朵夫這么想著。他感覺到兩個民族是怎樣的相得益彰,也感覺到倘若彼此不相助的話,他們的精神,藝術(shù),行動,又是怎樣的殘缺不全。他因為出身于萊茵河流域,正是兩股文明合流的地方,所以從小就本能的感覺到它們需要聯(lián)合一致,而他的天才一輩子都在無意中求兩翼的平衡。他越富于日耳曼民族的夢想,便越需要拉丁民族的秩序與條理。法蘭西對他顯得那么可貴,就為了這一點;而他在法國也更加能認識自己,控制自己,保持自己的完整。
他能對付那些與他有害的成分,也能吸收與他不同的力量。一個元氣旺盛的人健康的時候,能吞下所有的力量,連有害的在內(nèi),而且能把它們化為自己的血肉。甚至有的時候,一個人會覺得跟自己最不相象的成分倒反最有吸引力,因為其中可以找到更豐富的養(yǎng)料。
克利斯朵夫喜歡的倒是那些和他對立的藝術(shù)家的作品,而不是他的摹仿者的作品;——因為他也有了摹仿者,自命為他的信徒,使他大為懊惱。那是一批老實的,用功的,品德兼?zhèn)涞那嗄,對他很恭敬的?死苟浞蚝茉敢饽芟矚g他們的音樂,可是沒有辦法,他只覺得那些作品一無價值。倒是另外一般對他個人表示反感,在藝術(shù)上代表與他對立的傾向的音樂家,能夠使克利斯朵夫賞識他們的才具……反感,對立,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等人至少是活的!生命本身是最主要的德性。一個人缺乏了生機,即使他有一切其他的德性,也不能稱為有道之士,因為他不是一個完全的人?死苟浞蜷_玩笑的說過,他只承認那些攻擊他的人是他的信徒。有一回一個青年音樂家對他訴說自己的志愿,把他恭維了一陣,以為能討他喜歡?死苟浞騿査骸拔业囊魳肥鼓銤M足嗎?你就是用我的方式來表白你的愛或恨嗎?”
“是的,大師!
“那末你還是免開尊口!你根本沒有什么可說的。”
因為痛恨那些只知道服從的人,因為需要吸收別人的思想,所以他受著和他的主張完全相反的人吸引。他所交的朋友都是把他的藝術(shù),把他理想主義的信仰,把他的道德觀念看作已經(jīng)過去的人,他們對于人生,愛情,婚姻,家庭,一切的社會關(guān)系,另有一套看法,——他們都是好人,但精神上是發(fā)展到另一個階段的;把克利斯朵夫的生命消磨了一部分的那種悲痛與苦悶,對他們簡直是不可解的。這當然更好!克利斯朵夫也不愿意教他們懂得。他不要求人家和他一般思想來證實他的思想:他對自己的思想很有把握。他所求的是要有機會認識別的思想,愛別的心靈。要愛,要認識,越多越好。要看,要想法子會看。他現(xiàn)在不但能容忍別人抱有他從前攻擊過的思想,而且還覺得有意思,因為這樣才能使世界更豐富。因為喬治不象他那樣把人生看作悲劇,他才更喜歡喬治。倘若所有的人都道貌岸然,或者都象克利斯朵夫一般有那種英雄式的克制功夫,那末人類也太起弱了,太灰色了。人類需要歡樂,需要無所顧忌,需要敢于大膽的褻瀆偶像,包括最神圣的在內(nèi)。但愿高盧民族的詼謔精神永遠不滅!懷疑與信仰,兩者都是必需的。懷疑能把昨天的信仰摧毀,替明日的信仰開路……一個人漸漸的離開人生的時候,一切都顯得明白了,好比離開一幅美麗的畫的時候,凡是近處看來是互相沖突的色彩都化成了一起和諧。
克利斯朵夫?qū)τ谖镔|(zhì)世界的無窮的變化,也象對于精神世界一樣的看清楚了。這是他第一次意大利旅行的收獲。在巴黎,他特別和畫家雕塑家來往,覺得法國民族的精粹都在他們那方面。他們非常大膽的追逐一切動的現(xiàn)象,抓住那些顫動的色彩,把遮蔽人生的網(wǎng)扯下來,使你的心快樂得直跳。在一個真有眼睛的人,一滴光明等于汲取不盡的寶藏。有了這種精神上的極樂境界,無聊的喧鬧與戰(zhàn)爭還算得什么!……便是這些喧鬧與戰(zhàn)爭也成為世界奇觀中的一部分。應(yīng)當把什么都抓在手里,把積極的力與消極的力,把人生所有的材料都投入我們的心中讓它們?nèi)诨。結(jié)果便是在我們胸中鍛煉出來的塑像,精神的美果;凡是能使這個美果更美的都是好的,哪怕需要我們犧牲也無妨。從事于創(chuàng)造的人是不足道的。只有創(chuàng)造出來的成績才是真實的……想要傷害我們的敵人休想接觸到我們。我們是受不到你們攻擊的了……你們只咬到一件空的衣服,我的身體早已不在那里。
他創(chuàng)作的音樂,境界變得恬靜了。當年的作品象春天的雷雨,在胸中積聚,爆發(fā),消滅的雷雨,F(xiàn)在的作品卻象夏日的白云,積雪的山峰,通體放光的大鵬緩緩的翱翔,把天空填滿了……創(chuàng)造!就象在八月里寧靜的太陽底下成熟的莊稼……
先是模模糊糊的,元氣充沛的,迷惘的境界,象豐滿的葡萄,飽綻的麥穗,象懷孕的婦女一般有種說不出的歡暢的感覺。管風琴隆隆的響著,蜂房里的蜜蜂唱著歌……從這片沉著響亮的音樂中間,漸漸的顯出主要的節(jié)奏;行星的軌跡分明了,開始打轉(zhuǎn)……
于是意志出現(xiàn)了。它抓著風馳電掣的夢境,象馴服野馬一般的把它緊緊夾著。創(chuàng)作的靈感,懂得帶著它飛奔的節(jié)奏自有它的規(guī)則,非服從不可;它約束那些瘋狂的力,替它們定下目標,指定行程。理智與本能開始合作了。黑洞洞的影子開朗了。前面的路上還有一團團的光明,它們也會在未來的作品中醞釀為互相關(guān)連的小天地……
畫上的稿圖已經(jīng)勾勒停當。曉色朦朧中露出了它的面目。色彩的和諧,臉上的線條,都變得明確了。為了完成作品,他拿出自己所有的寶藏。記憶的倉庫也給打開,沖出一陣陣的香起。精神解放了感官,讓它們?nèi)缱砣缈瘢凰约嚎刹宦暡豁懙姆谝贿叺戎,預(yù)備挑選對象。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工人們用著從感官方面抓來的材料,把頭腦所設(shè)計的作品開始去做了。一個大建筑家是需要一批技術(shù)純熟而肯賣力的工人的。大教堂便這樣的完工了!岸系矍浦淖髌,覺得還不夠好。”
建筑家把整個作品打量了一番,再親自修改一下,使它更和諧。
幻夢完成了。噢,我的上帝!……
夏日的白云,通體放光的大鵬,緩緩的翱翔;整個天空被它們的巨翼掩蔽了。
然而他的生活并不限于藝術(shù)。象他這一類的人不能不有所愛;他要的不但是一視同仁的愛,為藝術(shù)家散播給一切生靈的愛:而且還需要有所偏愛;他需要把自己給一般由他親自挑選的人。這是樹木的根須。他心中所有的血都是靠這個愛更新的。
克利斯朵夫的血還沒到枯竭的時候,還受著愛的培養(yǎng),——那是他最大的快樂。他的愛是雙重的:一方面是對葛拉齊亞的女兒,一方面是對奧里維的兒子。他心中已經(jīng)把兩個孩子結(jié)合了,以后還要在實際上把他們結(jié)合起來。
喬治和奧洛拉是在高蘭德那兒見到的。奧洛拉住在她的表姨母家里;每年在羅馬住幾個月,余下的時間都待在巴黎。她十八歲,比喬治小五歲。個子很高,身子很直,姿態(tài)優(yōu)美,頭不大而臉盤很寬,淡黃頭發(fā),皮膚給太陽曬得黑黑的,上嘴唇有些薄髭的影子,明凈的眼睛,笑盈盈的老是若有所思,肥胖的下巴,褐色的手,又美又圓又結(jié)實的胳膊,長得很好看的脖子:她很快活,愛享受,精神非常飽滿。沒有書卷起,也很少感傷情調(diào),她性情象母親一樣的懶散,能一口氣睡十一小時。余下的時間,她蕩來蕩去,嘻嘻哈哈,似乎還沒完全醒?死苟浞蚪兴廊,常常使他想起薩皮納。她上床也唱歌,起床也唱歌,沒來由的哈哈大笑,象兒童一樣的傻笑,格格的笑聲象打嗝。誰也說不出她把日子怎么消磨的。高蘭德千方百計想教她一套漂亮的功架,那對一般的姑娘象油漆一樣很容易涂上去,對奧洛拉可完全沒用。她什么都不想學(xué),一部書可以看上幾個月,覺得作品挺有意思,但過了八天連名字題材都記不起了。她滿不在乎的寫別字,談到高深的問題常常鬧大笑話。她的年輕,她的興致,她的沒有書卷起,甚至她的缺點,近于麻木的糊涂,天真的自私,都使人覺得耳目一新。并且她老是那么自然。但這個老實而懶惰的女孩子有時也會挺無邪的賣弄風情,勾引一般青年,居然到野外去寫生,或者彈彈肖邦的《夜曲》,拿著從來不念的詩集,說些想入非非的話,戴著同樣想入非非的帽子。
克利斯朵夫留神看著她,暗中好笑。他對奧洛拉的感情近于父親的慈愛,寬容的,帶點兒打趣的意味;同時也有一種虔敬的心理,因為這個預(yù)備接受另外一個人的愛的女孩子,便是他當年的愛人的化身。誰也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情愛深到什么程度。唯一能猜到的是奧洛拉。她從小看見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老是在她身邊,簡直把他當作家族中的一分子了。以前不象兄弟那樣受寵愛而感到痛苦的時期,她不知不覺的跟克利斯朵夫親近,猜到他有同樣的苦惱,而他也看到她的悲傷;兩人并不明言,卻把彼此的苦悶放在一起。后來她一發(fā)見母親和克利斯朵夫之間的感情,便自以為參與了他們的秘密,雖則他們從來沒告訴她什么。葛拉齊亞臨死付托給她的使命,和此刻戴在克利斯朵夫手上的戒指,她都懂得其中的意義。所以她暗中和克利斯朵夫不知有多少的聯(lián)系,用不著了解清楚就能感覺到它們的復(fù)雜。她很真心的喜歡那個老朋友,雖則從來不能花點兒精神把他的作品彈一遍或看一遍。她頗有音樂天分,可是連把題獻給她的樂曲裁開來的好奇心都沒有,只喜歡跟他不拘禮數(shù)的聊天。而自從知道在他那兒可以碰到喬治·耶南以后,她來的次數(shù)更多了。
在喬治那方面,也從來沒覺得和克利斯朵夫在一塊竟會這樣有趣。
可是兩個年輕人直過了好久才體會到自己真正的感情。他們先用著譏諷的眼光相看。兩人沒有一點相象的地方。一個是流動不已的水銀,一個是沉沉酣睡的死水。但沒有多少時間,水銀變得平靜了些,面酣睡的死水也似乎清醒了些。喬治指摘奧洛拉的裝束,指摘她的意大利口味,——不大懂得細膩的層次,喜歡對比的顏色。奧洛拉卻挖苦喬治,學(xué)他那種老氣橫秋而有些裝腔作勢的談吐。盡管互相揶揄,兩人依舊很高興——可不知為什么高興,是為了能互相譏諷呢,還是為了能借此搭訕?他們甚至把克利斯朵夫也拉進去了,他也俏皮的替他們傳遞冷箭。他們假裝不在意;其實正是相反,他們對冷嘲熱諷的話太注意了,而且絕對隱藏不了心里的怨恨,尤其是喬治,所以一見面就免不了斗嘴。那些口角并不怎樣劇烈,因為大家怕傷害對方,覺得打在自己身上的手非常可愛,所以挨打也比打人更有意思。他們非常好奇的互相觀察,睜著眼睛搜尋對方的缺陷,不料結(jié)果反而更加著迷。他們決不承認這一點。跟克利斯朵夫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各人都說那一個討厭極了。但只要克利斯朵夫給他們一個碰面的機會,他們都不肯輕易放過。
有一天,奧洛拉在老朋友家里,說星期日上午再來看他。過了一會,喬治照例象一陣風似的卷進未,對克利斯朵夫說他星期日下午再來。星期日早上,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場奧洛拉。趕到喬治約定的時間,她卻出現(xiàn)了,道歉說她有事相阻,不能早來,接著又編了一個小故事?死苟浞蛴X得她這種無邪的手段挺好玩,便說:“可惜。你本來可以遇到喬治;他來過了,我們一塊兒吃了中飯;下午他沒空,不能待在這兒!
奧洛拉大失所望,不再聽克利斯朵夫的話了。他卻高高興興的和她談著。她心不在焉的對答,差不多要恨他了。忽然有人打鈴。原來是喬治。奧洛拉不由得大為驚愕。克利斯朵夫笑著,望著她。她這才懂得他是耍弄她,便紅著臉笑了。他又俏皮的用手指作著威嚇的姿勢。突然她感情沖動之下,跑去擁抱他。他在她耳畔輕輕用意大利文說著:“小頑皮,小壞蛋,小奸刁……”
她把手堵著他的嘴。
喬治看著他們又是笑又是擁抱,覺得莫名片妙。而他的詫異的,甚至有點兒著惱的神色,愈加使他們倆樂開了。
克利斯朵夫便是這樣的暗中使兩個孩子接近。等到成功了,他又差不多埋怨自己。他不分高低的愛著他們,但把喬治批判得更嚴,因為他看出他的缺點;而另一方面他把奧洛拉看得非常理想,自認為對奧洛拉的幸福比對喬治的負有更大的責任:因為喬治近乎他的兒子,可以說代表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他不敢決定,把天真無邪的奧洛拉交給一個并不怎么天真無邪的同伴是不是罪過。
他們倆訂婚之后不久,有一天在樹蔭底下談話,碰巧克利斯朵夫在后面走過,聽見奧洛拉一邊說笑一邊向喬治述說他以前的一樁私情,克利斯朵夫不禁嚇了一跳,喬治卻很痛快的說了出來。此外,他們倆還坦然說些別的話,表示奧洛拉對于喬治的道德觀念并沒象克利斯朵夫那么重視。兩人雖則非常相愛,卻并不把彼此看做是永遠分不開的。在愛情與婚姻問題上,他們那種灑脫的精神固然也有它的美,但和舊制度的白頭偕老,“至死勿渝”的結(jié)合是大不相同了。克利斯朵夫望著他們,不免有點兒惆悵……他們和他離得很遠了!載著我們兒女的船駛得多快!……可是耐著點罷,早晚大家都會在彼岸相遇的。
目前,那條船并不怎么考慮它的航路,只是隨風飄蕩。——使當時的風俗慢慢改變的自由精神,在思想與行動的別的方面照理也應(yīng)當有所表現(xiàn)?墒遣⒉唬喝祟惖奶煨允遣辉诤趺艿。一方面風俗變得更自由了,一方面思想倒反變得不自由了,居然要求宗教替它戴上枷鎖。而這兩種各走極端的情形盡管極不合理,竟會在同一批心靈中出現(xiàn)。復(fù)興舊教的潮流正在使一部分上流人物和知識分子著迷,把喬治和奧洛拉也迷住了。最有意思的是看到這個天生好辯的喬治,從來不信宗教,從來不理會什么上帝與魔鬼的,——對一切都冷嘲熱諷的真正的小高盧人,——會突然之間說出真理就在基督舊教中間的話。他的確需要有一個真理,而這一個真理正好和他的需要行動,和他的法國布爾喬亞的間歇遺傳,和他對于自由的厭倦相配合。小馬游蕩得夠了;他走回來,自動的把自己縛在民族的犁上。只要看到幾個朋友的榜樣就夠了:對于思想界的迫壓特別敏感的喬治立刻成為第一批的俘虜。奧洛拉跟著他,——無論他到哪兒,她都會跟著走的。他們一下子就非常的自信,瞧不起一切不和他們一般思想的人。噢,那真是大大的諷刺!這兩個輕佻的孩子居然變了真誠的信徒;而葛拉齊亞與奧里維,起著他們的純潔,嚴肅,努力,和那樣的苦心孤詣,倒反從來沒得到信仰。
克利斯朵夫很好奇的觀察著這些心靈的演變,可不象愛麥虞限那樣想對抗;因為愛麥虞限抱著自由的理想主義,看到從前的敵人重新得勢非常氣惱。但我們不能對抗吹過的風,只能等它過去。人的理智太疲勞了。它才作了一次巨人般的努力,昏昏欲睡,象一個熬了一天的疲倦不堪的兒童,在睡覺之前作著祈禱。夢鄉(xiāng)的門又給打開了:除了宗教,還有那些通神的,神秘的,玄妙的理論,跑到西方人的頭腦里來。連哲學(xué)也有些動搖了。被奉為思想上的神明,如柏格森,如威廉·詹姆斯,都踉踉蹌蹌的步履不穩(wěn)了。甚至在科學(xué)里面也表現(xiàn)出理智的困乏。這種時間是會過去的。讓他們喘一口氣罷!明天,精神會清醒過來,變得更敏銳,更自由……辛辛苦苦的工作以后,睡眠是甜蜜的。難得有時間歇一下的克利斯朵夫,很高興看到他的孩子們能代他享受這個清福,心定神安,自以為信仰堅固,相信著他們的美夢。他不愿意,也不能夠和他們易地而處。他心里想,葛拉齊亞的哀傷和奧里維的煩悶在兒女身上居然解脫了,也是很好的事。
“我們所有的痛苦,我,我的朋友們,多少在我們以前的人所受的痛苦,不過是使這兩個孩子能夠得到快樂……這快樂,安多納德,你是應(yīng)該享受而被剝奪了的!!一般不幸的人對于他們的犧牲所能產(chǎn)生的幸福,倘若能預(yù)先體會到的話,那可多么好!”
為什么要反對這種幸福呢?我們不應(yīng)該要人家依著我們的方式幸福,他們應(yīng)該依著他們的方式幸福。充其量,克利斯朵夫不過很溫和的要求喬治和奧洛拉,別太輕視象他一樣不和他們一般信仰的人。
他們卻是連跟他討論都有所不屑,神氣之間仿佛說:“他是不會了解的……”
在他們眼中,克利斯朵夫是個過去的人。而他們并不重視過去!他們中間常常很天真的談著他們將來要做的事,等克利斯朵夫“不在”的時候……——但他們的確很愛他……真是兩個目空一切的孩子!他們在你身旁象蔓藤一般的生長。這股自然界的力把你推著,趕著……
“去罷!去罷!你走開呀!現(xiàn)在輪到我了!……”
克利斯朵夫聽到他們這種沒有說出來的話,很想對他們說:“別這么急!我在這兒覺得很好呢。別把我當做死人看呀!”
他覺得他們天真的專橫的脾氣很好玩。有一天他們對他表示輕蔑,他就滿不在乎的告訴他們:“你們痛快說出來罷,說我是個老糊涂罷!
“不,老朋友,”奧洛拉哈哈大笑的回答!澳闶鞘澜缟献詈玫暮萌耍豢墒怯行┦履悴恢!
“而你又知道些什么,姑娘?你算是大賢大哲了嗎?”
“別嘲笑我,我知道的事固然很少,可是他,喬治,他知道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是的,孩子,你說得不錯。愛人永遠是無所不知的!
要克利斯朵夫承認他們思想上比他高明還不難,要忍受他們的音樂可不容易。他們盡量磨他的耐性。只要他們一到,鋼琴就不得休息了。仿佛小鳥似的,他們唱歌的興致被愛情鼓動了,但不象小鳥那樣會唱。奧洛拉對自己的音樂天分并不自負,可是對未婚夫的才具,看法就不同了;她不覺得喬治的演奏和克利斯朵夫的有什么高低,或許她還更喜歡喬治的呢。而喬治雖則很聰明,很會自嘲自諷,也差點兒被愛人的信心說服了?死苟浞虿缓退麄儬帲炊u弄狡獪,跟奧洛拉說著一樣的話。有些時候他厭煩死了,只能走出房間,把門關(guān)得特別響一些。他又懇切又憐憫的微微笑著,聽喬治在琴上彈《特里斯坦》。那小子拿出全副精神,把這個壯烈的曲子表現(xiàn)得象少女一般溫柔?死苟浞虿挥傻霉笮,可不愿意說出他好笑的緣故,只擁抱著喬治。他就是喜歡他這樣,說不定更喜歡他了……可憐的孩子!……噢,有了愛,藝術(shù)也無足輕重了。
他時常和愛麥虞限談其他的孩子們,——(他是這樣稱呼他們的)。很喜歡喬治的愛麥虞限,開玩笑似的說克利斯朵夫已經(jīng)有了奧洛拉,應(yīng)該把喬治讓給他,克利斯朵夫壟斷一切太不公平了。
雖是兩人很少和外界往來,他們的友誼在巴黎社會中差不多已經(jīng)成為美談。愛麥虞限對克利斯朵夫抱著熱情,只為了驕傲而不表示出來;為了要遮掉這點兒感情,他還故意喜怒無常,有時對克利斯朵夫很粗暴。但這也瞞不過克利斯朵夫。他知道這顆心現(xiàn)在對他多么忠誠,也知道這忠誠是多么可貴。沒有一個星期他們不是見兩三次面的。逢著身體不好,不能出門的時候,他們便寫信,都是一些好象來自遠方的信。世事的變化,遠不及思想在科學(xué)與藝術(shù)方面所表現(xiàn)的進步使他們感到興趣。他們老是在自己的思想中過活,對著他們的藝術(shù)苦思默想,或者在混沌的事實中間辨別出一些無人發(fā)見的,可是在人類的思想史上留下痕跡的微光。
更多的時候是克利斯朵夫上愛麥虞限那兒去。雖然從最近一次病后,他的身體也不見得比朋友的強,但他們早已認為愛麥虞限的健康需要更多的將養(yǎng)。要克利斯朵夫輕而易舉的爬上愛麥虞限住的六層樓也不可能了,走到的時候要歇好一會才能喘過氣來。他們倆都一樣的不知保重。盡管兩人的支氣管有病,時常會氣塞,卻都是煙癮很大?丝扑苟浞?qū)幵缸约荷蠍埯溣菹藜遥@也是原因之一:因為奧洛拉往往為他抽煙的嗜好和他鬧,使他不得不躲開。兩個朋友在談話中間時常會劇烈的咳嗆,停下來相視而笑,好比兩個做了錯事的小學(xué)生。有時,一個會教訓(xùn)另外一個正在咳嗆的人:但只消一口氣平了下去,受教訓(xùn)的一個就堅決抗議,說咳嗽與抽煙無關(guān)。
愛麥虞限堆滿紙張的書桌上有個空的地位,蹲著一只灰色的貓,一本正經(jīng)的瞅著兩個抽煙的人,帶著責備的神氣。克利斯朵夫說它是代表他們的良心;因為不要跟良心照面,他便把帽子蓋在它身上。那只貓非常虛弱,也不是什么貴種,當時愛麥虞限在街上把它在半死狀態(tài)中撿來的;它受了那次磨難從來沒復(fù)原,吃得很少,難得玩兒,沒有一點兒聲響;性情極溫和,睜著聰明的眼睛釘著主人,他不在家的時候顯得挺可憐,他在家的時候便心滿意足的呆在他身邊,不是沉思默想,便是幾小時的對著可望而不可即的籠中的鳥出神。只要你對它表示一點兒關(guān)切,它就很有禮的打鼾。愛麥虞限興之所至的摩它幾下,克利斯朵夫下手很重的摩它幾下,它都耐著性子接受,永遠留著神不抓人,不咬人。它身體嬌弱,一只眼睛老在淌眼淚,常?葐;倘若它能說話,一定不會象兩個朋友那樣厚著臉說“抽煙與咳嗽無關(guān)”;但他們的行為,它一律忍受,仿佛心里在想:“他們是人,他們不知道他們所做的事!
愛麥虞限很疼它,覺得這個可憐的動物的命運和他的有些相象?死苟浞蜻認為他們連眼睛的表情都是相同的。
“那也不足為奇,”愛麥虞限說。
動物往往反映它們的環(huán)境,相貌會跟著主人而變的。一個糊涂人養(yǎng)的貓,目光決不跟一個有思想的人養(yǎng)的貓相同。家畜的和善或兇惡,坦白或陰險,聰明或愚蠢,不但依著主人給它的教訓(xùn),還跟著主人的行為而定。甚至也用不著人的影響,單是環(huán)境就可以改變動物的長相:山明水秀的風景可能使它的眼睛特別有神采!獝埯溣菹薜幕疑,是和沒有空氣的頂樓,主人的殘廢,以及巴黎的天色調(diào)和的。
愛麥虞限變得和起多了,跟最初認識克利斯朵夫的時期大不相同。一樁平凡的悲劇給了他很深的刺激。有一回他偏偏來了,很露骨的向他的女朋友表示受不了她的感情。于是她突然失蹤了。他找了一夜,急得不得了,終于在一個警察分局里把她找到。原來她想跳在塞納河里,正在跨過橋欄的時候被人扯住了衣角;她不肯說出姓名住址,還想去尋死。看到這個情形,愛麥虞限大吃一驚:自己受過了磨難以后再去磨難別人,那是他絕對受不了的。他把絕望的女子帶回家,竭力安慰,要她相信她所要求的感情,他一定給她。他把她的氣平下去了,無可奈何的接受了她的愛,拿自己生命中僅存的一部分交給了她。這樣以后,所有他天性中的精華又在心中涌起來了。主張行動的使徒此刻竟相信只有一樁行動是好的:就是勿加害于人。他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掀起人間的巨潮的那些力,只拿他當作觸發(fā)行動的工具。一旦完成了任務(wù),他就一無所用:行動繼續(xù)在那里進行,可不需要他了。他眼看著它向前,對于加在他個人身上的侮辱差不多已經(jīng)不以為意,但對于詆毀他信仰的行為還不能完全無動于衷。因為他這個自由思想者雖則自命為擺脫了一切宗教,還取笑克利斯朵夫是個偽裝的教士,但象所有強毅的思想家一樣,他究竟有他的祭壇,把夢想作為神明一般的供奉著,不惜拿自己作祭禮。現(xiàn)在這祭壇沒人去禮拜了,愛麥虞限為之很痛苦。那些神圣的思想,大家千辛萬苦才把它們捧上臺的,一百年來最優(yōu)秀的人為之受盡磨折的,現(xiàn)在卻被后來的人踩在腳下:怎么能不傷心呢!所有這個法蘭西理想主義的輝煌的遺產(chǎn),——對于自由的信念,為了它有過多少圣徒、多少英雄、多少殉道者的,還有對于人類的愛,對于天下為一家、四海皆兄弟的境界的渴望,——都被現(xiàn)代的青年們閉著眼睛糟蹋完了!他們中了什么風魔,竟會追念那些被我們打敗的妖怪,竟會重新套上被我們砸得粉碎的枷鎖,大聲疾呼的要求武力的統(tǒng)治,在我的法蘭西心中重新燃起仇恨與戰(zhàn)爭的瘋狂?
“這不但在法國,整個世界都變得這樣了,”克利斯朵夫笑容可掬的說!皬奈靼嘌赖街袊际艿酵瑯拥谋╋L吹打。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避風了!連我的瑞士也在高唱民族主義,不是滑稽嗎?”
“你看了這個情形覺得放心嗎?”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們在這兒看到的潮流不是少數(shù)人的可笑的情欲激發(fā)起來的,而是操之于一個支配宇宙的看不見的神明。在這個神明之前,我知道低頭了。倘若我不懂得,那是我的過失,不是他的過失。你得想法去了解他?墒悄銈冎姓l肯操心這個問題?你們得過且過,只看見近邊的界石,以為那就是路程的終點;你們只看見鼓動你們的浪,看不見汪洋大海!今日的浪潮,是昨天的浪潮、我們的浪潮推動起來的。而今日的浪還得替明日的浪開路,使明日的浪忘記今日的浪,正如今日的浪忘記昨天的浪。我對于眼前的民族主義既不稱賞,也不害怕。它會跟時間一同過去的,它正在過去,已經(jīng)過去了。它是梯子上的一級。咱們爬到頂上去罷!輸送給養(yǎng)的軍曹自會來的。聽呀,他已經(jīng)在打鼓吹笛了!……(克利斯朵夫拿手指在桌上打起鼓來,把貓嚇了一跳。)
“……現(xiàn)在每個民族都有個迫切的需要,要集中自己的力量,立一張清單。因為一百年來各個民族都改變了,而這改變是由于相互的影響,由于世界上一切聰明才智之士作了巨大的投資,建立了新的道德,新的科學(xué),新的信仰。每個民族和其余的民族一同踏進新世紀之前,的確需要把自己考察一番,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的面目和財產(chǎn)。一個新時代來了。人類要和人生訂一張新的契約。社會將根據(jù)新的規(guī)則而再生。明天是星期日。各人都在那里結(jié)算一星期的賬目,掃除房屋,希望把它整理得有條有理,而后站在共同的上帝面前和別人聯(lián)合起來,跟上帝訂一分新的同盟公約。”
愛麥虞限眼睛里反映著過去的夢境,望著克利斯朵夫。他等克利斯朵夫說完了,停了一會,才說:“你是幸福的,克利斯朵夫!你看不見黑夜。”
“我能在黑夜里看到東西,”克利斯朵夫回答!霸诤谝估锶兆舆^得久了,我變了一頭貓頭鷹了!
那個時期,他的朋友們發(fā)覺他的舉動態(tài)度有了改變。他往往心不在焉,人家說的話也不留神聽。他笑容可掬,若有所思。人家一提醒他這種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他就忙著道歉。有時他用第三人稱代表自己:
“克拉夫脫會替你把這件事辦了的……”
或者是:
“克利斯朵夫才不在乎呢……”
一般不深知他的人說,那是他的自溺狂。
其實正是相反。他是站在旁人的地位上,從外面來看自己。他已經(jīng)到了一個時期,對于為了美的奮斗也不在乎了,因為自己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相信別人也會完成他們的任務(wù);而且歸根結(jié)蒂,象羅丹所說的,“美永遠會得勝的”。社會的惡意與不公平也不能再使他反抗。——他笑著說反抗是不自然的,而且生命已經(jīng)漸漸的離開他了。
的確他沒有從前那么壯健了。一點兒體力的勞動,走了一段長路,或是跑得快一些,都使他感到疲乏,立刻會喘不過氣來,心跳得厲害。有時他想起老朋友蘇茲。他這些感覺從來不跟別人提,提了有什么用呢?只能教人擔憂,同時你的健康又不會有起色。何況他對這些不愉快的事也并不當真。他不怕害病,倒是怕別人強其他保重。
由于一種神秘的預(yù)感,他想再見一見故鄉(xiāng)。這是他一年一年拖下來的計劃。他老是想,等下年再說罷……這一回他可不再延期了。
他對誰也不通知,偷偷的走了。在故鄉(xiāng)逗留的時間很短?死苟浞蛞フ业木跋蠖紱]有能找到。上次他回來看到城里剛開始有點兒變動,現(xiàn)在大功告成,小城一變而為大工業(yè)城市了。古老的屋子不見了,公墓也不見了。原來是薩起納的農(nóng)莊,此刻蓋了一所煙突高聳的工廠。河水把克利斯朵夫童時玩耍的那片草原給沖完了。一條全是古怪的建筑物的街道題著克利斯朵夫的名字。過去的一切都完了,……好罷!生命還是在繼續(xù)下去,或許在這條題著他名字的街上,破屋子里有別的小克利斯朵夫在出神,在痛苦,在奮斗!(guī)模宏大的市政廳中,人家奏著他的一件作品,意義完全給顛倒了,他簡直認不出來……好罷!音樂受到了誤解,也許會把新的力量刺激起來。我們已經(jīng)播了種子。你們愛把它怎辦就怎辦罷,把我們?nèi)プ髂銈兊酿B(yǎng)料罷!——黑夜將臨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在城市四周的田野中漫步,大霧在田上飄浮,他想著快要罩著他的生命的大霧,想著那些他心愛的,離開了世界的,躲在他心坎里的人,為將臨的黑夜快要把他們和他一鋪蓋住的人……好罷!好罷!黑夜,我不怕你,你是孵育陽光的!一顆星熄了,無數(shù)的星會亮起來。好似一杯沸騰的牛乳,空間的窟窿里都洋溢著光明。你不能把我熄滅的。死神的氣息會使我的生命重新冒起火焰……
從德國回來,克利斯朵夫想在當初遇到阿娜的城中耽擱一下。自從離開她以后,他完全不知道她的消息。他不敢寫信去問:多少年來,一想到她的名字就會發(fā)抖……現(xiàn)在他安靜了,什么都不怕了?墒峭砩显诳恐R茵河的旅館里,聽到熟悉的鐘聲預(yù)告下一天的節(jié)日,過去的印象又復(fù)活了。河上傳來當年那股危險的氣息,他此刻已經(jīng)不大了解。他整夜回想著那件故事,覺得自己躲過了可怕的主宰,不由得悲喜交集。他不知道下一天究竟怎么辦,一忽兒又想——(“過去”不是離得那么遠了嗎。グ菰L勃羅姆夫婦。但到了第二天,勇氣沒有了;他甚至不敢向旅館打聽一下醫(yī)生和他的太太還在不在。他決意動身了……
正要動身的時候,有股不可抵抗的力量逼著他走到阿娜從前去做禮拜的教堂,掩在一根柱子背后,——那兒可以望見她以前常來下跪的凳子。他等著,相信要是她來的話,一定還是坐在這個位置上。
果然有一個女人來了;他可認不得。她和別的婦女完全一樣:胖胖的身材,飽滿的臉,滾圓的下巴,淡漠與冷酷的表情。她穿著黑衣服,坐在凳上一動不動:既不象在祈禱,又不象在聽,只向前望著。在這個女人身上,絲毫沒有教克利斯朵夫想其他所等待的那個女人的影子。只有兩三次,有一個古怪的姿勢,好似要抹平膝上的衣褶。從前她是有這個姿勢的……出去的時候她在他身邊慢慢的走過,雙手抱著放在胸前,捧著一本《圣經(jīng)》。陰沉而煩悶的眼睛對克利斯朵夫瞅了一下,閃出一點兒微光。他們彼此都沒認出來。她挺著身子,直僵僵的走過了,頭也不回。直到一忽兒以后,他才心中一亮,在那冰冷的笑容底下,在嘴唇的某些皺紋中間,認出那張他曾經(jīng)親吻過的嘴……他的氣塞住了,腿也軟下來了,心里想:
“主啊,這就是我曾經(jīng)愛過的人嗎?她在哪兒呢?她在哪兒呢?而我自己又在哪兒?愛她的人在哪兒?我們的身體,吞噬我們的殘酷的愛情,現(xiàn)在留下些什么?——不過是一堆灰燼。那末火在哪里?”
他的上帝回答道:“在我身上!
于是他抬起眼睛,看著她擠在人堆里,走出大門,走到了太陽底下。
回到巴黎以后不久,他跟多年的敵人雷維-葛講和了。雷維-葛是憑著詭計多端的本領(lǐng)和惡毒的用意,老是攻擊他的,后來雷維-葛功成名就,心滿意足了,倒還有那點兒聰明,暗中承認克利斯朵夫了不起,想法去接近他。可是攻擊也罷,殷勤也罷,克利斯朵夫只裝不看見。雷維-葛終于灰心了。他們住在一個區(qū)里,常常在街上遇到,都裝作不相識的神氣。克利斯朵夫走過的時候可以若無起事的對雷維-葛瞧一眼,仿佛根本沒看見他這個人。這個目中無人的態(tài)度把對方氣壞了。
他有一個女兒,大概在十八至二十歲之間,長得好看,細巧,大方,側(cè)影象小綿羊,一頭金黃的鬈發(fā),一雙極有風情的眼睛,笑容象意大利畫家呂尼筆下的人物。父女兩人時常一同散步;克利斯朵夫在盧森堡公園的走道上碰見他們,神氣很親密,女兒挺可愛的靠在父親臂上?死苟浞驗榱讼玻瑢(yōu)美的臉素來是注意的,而看到這一個尤其覺得喜歡。他想到雷維-葛,對自己說著:“這混蛋運氣倒不壞!”
但一轉(zhuǎn)念他又得意起來:“可是我也有一個女兒呢!
于是他把她們倆作比較。當然他存著偏心,認為所有的長處都在奧洛拉方面。但這個比較終于使他把兩個并不相識的女孩子假定為一對朋友,并且他精神上也不知不覺的跟雷維-葛接近了。
從德國回來,聽說“小綿羊”死了,他那種為父的自私心理馬上想到:“要是我的一個倒了楣,那還了得!”
這一下他對雷維-葛非常同情,當時就想寫信給他,譜了兩次稿都不滿意,而且還覺得不好意思,沒有把信寄出。過了幾天,他又遇到雷維-葛,一看對方那副痛苦的神氣,可忍不住了,徑自走過去伸出手來。雷維-葛也不假思索的握了他的手?死苟浞蛘f:“你那個孩子多可惜!”
雷維-葛被他激動的口吻深深的打動了,覺得說不出的感激……兩人胡亂說了幾句傷心的話。等到分手的時候,他們之間的隔膜完全沒有了。他們是打過架的:沒有問題,那是命中注定的;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使命,非完成不可!但悲喜劇演到了終場,各人都把在臺上當做面具用的情欲丟開了,——以本來面目相見之下,便發(fā)覺誰也不比誰高明;所以演過了自己的角色應(yīng)當互相握手。
喬治和奧洛拉的婚期定在春初?死苟浞虻慕】岛芸斓耐缕侣飞献。他注意到孩子們很焦急的把他打量著。有一回他聽見他們低聲的談話。
喬治說:“他臉色多不好!很可能病倒的。”
奧洛拉回答:“但愿他別耽誤了我們的婚期!”
他記著這幾句,暗中答應(yīng)他們的愿望。可憐的孩子們,放心罷!他決不妨礙他們的幸福的!
可是他的確不知保重。婚期前兩天,——(最近他緊張得有點兒可笑,好象他自己要結(jié)婚似的),——他竟糊里糊涂的讓舊病復(fù)發(fā)了,遠在節(jié)場時代發(fā)作的那個肺炎似乎又回來了。他罵自己不小心,決意要撐到婚禮結(jié)束的時候。他一方面回想起臨死的葛拉齊亞,在他舉行音樂會的前夕不愿意把病倒的消息通知他,免得妨礙他的正事與快樂;一方面又想到現(xiàn)在要把她從前對他做的事還給她的女兒,不禁非?煳。所以他把自己的病瞞著人;但要硬撐下去的確不容易。幸而看著兩個孩子的幸福,他歡喜極了,居然把長時期的教堂儀式挨了過去。從教堂回來,一到高蘭德那里,他就精力不濟,趕緊躲在一間屋里。過了一會,有個仆人發(fā)覺他暈倒了。克利斯朵夫醒來之后,不許人家跟當晚要出發(fā)去旅行的新夫婦提起。而他們也太注意自己了,根本沒留神旁的事。他們快快活活的和他告別,答應(yīng)寫信給他,不是明天準是后天……
他們一走,克利斯朵夫立刻躺在床上。熱度又來了,再也不退下去。他孤零零的沒有人陪。愛麥虞限也鬧著病,不能來?死苟浞虿豢瘁t(yī)生,并不認為自己的病勢嚴重,同時也沒有仆人可以去請醫(yī)生。打雜的女人只有早上來兩個鐘點,根本不關(guān)心他;而他還更進一步,完全不要她服侍。她收拾屋子的時候,他囑咐過幾十次,別移動他的紙張。她卻頑固得厲害,這一回他上了床,她認為機會到了,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大大的清除一下?死苟浞驈囊鹿竦溺R子里望見她在隔壁屋里把什么都攪亂了,不由得勃然大怒,——(真的,老人的脾氣依舊沒改。⒖虖谋桓C中跳出來,從她手里搶下了一卷紙,把她推出大門。他這一怒,馬上發(fā)了一場高熱;而那個老媽子氣惱之下,從此不來了,也沒通知一聲“這個老瘋子”(她是那樣稱呼他的)。于是他害著病,沒人侍候。早上他起來拿門外的牛奶瓶,再瞧瞧看門女人有沒有把那對愛人答應(yīng)他的信塞在門下。結(jié)果是沒有。他們快樂得把他忘了。他不怪怨他們,想到自己處在他們的地位也是一樣的。他想著他們那種無愁無慮的快樂,又想到那是他給他們的。
等到奧洛拉的信終于來到的時候,他病已經(jīng)好了一些,開始起床了。喬治只在信尾簽了一個名。奧洛拉很少問起克利斯朵夫的近狀,報告的消息也不多;但另外倒托他辦一件事,要求把她忘在高蘭德家的一條圍巾寄給她。雖然這不是一件要事,——(還是奧洛拉沒話找話,臨時想起的),——克利斯朵夫卻因為還能幫他們忙而很高興,趕著出去了。外面下著驟雨,又來了個寒潮,下過了雪,刮著冰冷的風。街上連車輛都沒有?死苟浞蛟诩陌牡胤降戎。職員又無禮又故意把手續(xù)辦得很慢,使他生氣,可是生氣也解決不了問題。他早已心神安定,照理不會讓自己動火的,近來的脾氣一部分是由于疾病所致;他的身體根本上已經(jīng)動搖了,好似快要倒下來的橡樹,挨了一斧,不由得發(fā)出一陣最后的顫抖。他哆哆嗦嗦的回家?撮T女人在樓下遞給他一段從雜志上剪下來的文字。他瞧了一眼,原來是一篇把他痛罵一頓的文章。這些東西現(xiàn)在是難得有的了。打一個不覺得挨打的人是沒勁的!便是一些最頑強的敵人,盡管討厭他,也不由自主的對他有了敬意,唯譬如此,他們心里很氣。俾斯麥曾經(jīng)說過,似乎帶著點遺憾的意味:“人家以為愛是最不由自主的。其實敬重更不由自主……”
但那篇文章的作者是一個比俾斯麥更強的強者,愛和敬都沾染不到他。他對克利斯朵夫信口謾罵,預(yù)告下半個月還要發(fā)表幾篇攻擊他的文字。克利斯朵夫看著笑了,一邊上床一邊對自己說:“哼,他要大吃一驚呢!那時他找不到我了。”
人家勸他雇一個看護,他執(zhí)意不肯。他說他一向過著孤獨的生活,這個時候請看護不是剝奪了他的清福嗎?
他并不覺得無聊。近年來,他老是跟自己談著話,仿佛一個人有了兩個靈魂。而最近幾個月,他心中的同伴愈加多了;他的靈魂不但有了兩個,而且有了十個。它們互相交談,但唱歌的時候更多。他有時參與他們的談話,有時不聲不響的聽著它們。床上,桌上,就在隨手抓得到的地方,他老放著空白的五線譜,可以把那些心靈和他自己的談話記下來,一邊聽著針鋒相對的議論發(fā)笑。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一個不假思索的習慣,“想”和“寫”這兩個動作差不多是同時的了;對于他,寫下來等于想得更明白些。凡是打擾他和這些靈魂談話的,都惹他厭煩和生氣。有的時候,連他最心愛的朋友也不免使他有這個感覺。他竭力不對他們表示;但這種強制功夫使他非常疲倦。等到事后又能跟自己單獨相對的時候,他高興極了:因為他剛才是迷失了;人間的絮語把內(nèi)心的聲音蓋掉了。他的靜默是通神的靜默!……
他只允許看門女人或是她的隨便哪個孩子,每天來兩三次看看他有什么事沒有。他也托他們送字條,因為直到最后幾天還跟愛麥虞限有書信來往。兩位朋友差不多病得一樣重,對自己的情形也看得很清楚。克利斯朵夫的有信仰的自由的心靈,和愛麥虞限的無信仰的自由的心靈,殊途同歸,都到了物我不分的清明恬靜的境界。筆畫顫抖的字跡越來越不容易認了,但他們從來不提到自己的病狀,只談著那些永遠談不完的題目:他們的藝術(shù),他們的思想的前途。
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用著顫危危的手,寫出瑞典王在戰(zhàn)場上臨死時的一句話:
“我目的達到了,兄弟,你自個兒想辦法罷!”
好似對著一座重重疊疊的樓閣,他把自己的一生整個兒看到了……青年時期拚命的努力,為的要控制自己;頑強的奮斗,為的要跟別人爭取自己生存的權(quán)利,為的要在種族的妖魔手里救出他的個性。便是勝利以后,還得夙夜警惕,守護他的戰(zhàn)利品,同時還不能讓勝利沖昏了頭腦。友誼的快樂與考驗,使孤獨的心和全人類有了溝通。然后是藝術(shù)的成功,生命的高峰。他不勝驕傲的以為把自己的精神征服了,以為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了。不料峰回路轉(zhuǎn),突然遇到了神秘的騎士。遇到了喪事,情欲,羞恥,——上帝的先鋒隊。他倒下去了,被馬蹄踐踏著,鮮血淋漓的爬著,爬到了山頂上:鍛煉靈魂的野火在云中吐著火焰。他劈面遇到了上帝,他跟他肉搏,象雅各跟天神的戰(zhàn)斗一樣。戰(zhàn)斗完了,筋疲力盡。于是他珍惜他的失敗,明白了他的界限,努力在主替我們指定的范圍內(nèi)完成主的意志。為的是等到播種,收獲,把那些艱苦而美妙的勞作做完以后,能有權(quán)利躺在山腳下休息,對陽光普照的山峰說:
“祝福你們!我不欣賞你們的光明。但你們的陰影對我是甜美的……”
這時候,愛人出現(xiàn)了,握著他的手;死神摧毀了她肉體的障礙,把她的靈魂灌輸?shù)搅怂撵`魂里面。他們一同走出了時間的洪流,到了極樂的高峰,——在那兒,過去,現(xiàn)在,將來,手挽著手圍成一個圓周;平靜的心同時看到了悲哀與歡樂的生長,發(fā)榮,與枯萎,——在那兒,一切都是和諧……
他太急了一些,自以為已經(jīng)到了彼岸?墒切乜诘膭⊥矗X子里亂烘烘的人影,使他明白還有最后而最不容易走的一程路……好,向前罷!……
他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一個蠢女人在上一層樓上幾小時的彈著琴。她只會彈一個曲子,翻來覆去的彈著些同樣的樂句,覺得其樂無窮。這些句子對于她是代表一種歡樂,代表千變?nèi)f化的情緒?死苟浞蚨盟@種快樂的意義,可是聽得厭煩之極,幾乎要哭出來。要是她不彈得這么響倒還罷了!克利斯朵夫恨吵鬧,象恨一個人的惡習一樣……終于他也忍耐了,要能夠聽而不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不見得象他想象中的那么難。他已經(jīng)慢慢的離開他的肉體,離開這個又病又猥瑣的肉體……在里頭關(guān)了多少年也夠受了!他看著它漸漸的壞掉,心里想:
“好罷,它把我關(guān)也關(guān)不多久了!
他又想看看人究竟自私到什么程度,便問自己:“你究竟更喜歡哪一樣?是克利斯朵夫的姓名永久流傳而讓他的作品消滅呢,還是作品永久存在而讓他的姓名消滅?”
他毫不遲疑的回答道:“讓我的作品永生而我自己消滅罷!在這種情形之下,我留存的只有我的最真實的,唯一真實的部分。讓克利斯朵夫去死滅罷!……”
但過了一會,他覺得作品跟自己一樣的沒有意思。相信他的藝術(shù)會永生,未免太可笑了!他不但明白看到自己的作品的命運,并且還見到一切現(xiàn)代音樂的命運。音樂的語言比什么都消耗得更快;一二百年之后,它只有少數(shù)的專家才懂得,F(xiàn)在能有幾人了解蒙特威爾第與呂利的?蘚苔已經(jīng)在侵蝕古典森林中的橡樹了。那些音響的建筑,我們在里頭唱出我們的熱情,可是將來都得成為空虛的廟堂,結(jié)果只剩下一片瓦礫……克利斯朵夫很奇怪,怎么自己能瞧著這些廢墟而竟無動于衷。
“難道我并不怎樣的愛生命嗎?”他不勝驚訝的問自己。
但他立刻懂得,這正是表示他更愛生命……對著藝術(shù)的廢墟痛哭嗎?那是犯不上的。藝術(shù)是人類反映在自然界中的影子。讓它們一起消滅罷,被陽光吞沒罷!它們使我看不見陽光……自然界無窮的寶藏都在我們手指中間漏過。人類的智慧想在一個網(wǎng)的眼子里掏取流水。我們的音樂只是幻象。我們的音階是平空虛構(gòu)的東西,跟任何活的聲音沒有關(guān)連。這是人的智慧在許多實在的聲音中勉強找出來的折衷辦法,拿韻律去應(yīng)用在“無窮”上面。人需要用這個謊言去了解那個不可解;因為他要相信這個謊言,所以他就相信了。但它究竟不是真的,不是活的。精神從自己創(chuàng)造的音樂上所得到的快感,其實是把對于現(xiàn)實的直覺加以顛倒混亂的后果。不時有個天才,偶爾和大地接觸了一剎那,居然看到了真正的流水;那是超乎藝術(shù)之外的。于是堤岸崩潰了,F(xiàn)實從一個隙縫里透了進來。但這裂痕不久就被填補了。人的理智必須有那個堤做保障。要是理智遇到了耶和華的目光,它就完了。所以它要把自己的牢房再涂上一陣水泥,使外邊的東西一進來就給它消化掉。這個辦法對于一般不愿意睜開眼睛的人也許是美的……可是我,我是愿意看到耶和華的面目的。即使我會消滅,我還是要聽你打雷似的聲音。藝術(shù)的聲音使我感到局促。精神別出聲罷,人類別出聲罷!……
但這段高論才說過了幾分鐘,他又到散在被單上的紙堆里去摸索,還想寫下幾個音符。一發(fā)覺自己的矛盾,他就微笑著說:
“噢,我的老朋友,我的音樂,你真好。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我把你趕走,可是你,你絕對不離開我;盡管我使性,你卻并不灰心。原諒我罷,你很明白,這不過是些廢話。我從來沒欺騙你,你也從來沒欺騙我,我們彼此都是很信任的。朋友,咱們一起走罷。有始有終,留在我身邊罷!
然后咱們一同解脫……
他長時期的昏迷了一陣,發(fā)著高熱,做著亂夢。等到他醒過來,奇奇怪怪的夢境還印在心頭。他瞧著自己,摸著自己的身子,找自己,可是找不到了。他似乎變了“另外一個人”了。另外一個,比他更可寶貴的一個……誰。俊路饓糁辛硗庥袀人化身在他身上了。是奧里維嗎?葛拉齊亞嗎?……心臟和頭腦都那么衰弱,他在所愛的人中分不出是哪一個了。而且分辨出來有什么用?他對他們都是一樣愛的。
他精神酣暢,渾身酥軟。他也不愿意動彈。他知道痛苦潛伏在一邊,象貓等著耗子一樣。他便裝死。怎么!已經(jīng)死了嗎?……屋里沒有一個人,樓上的琴聲緘默了。孤獨。靜默?死苟浞驀@了口氣。
“到了生命的終點而能夠說就在最孤獨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孤獨,那才教人安慰呢!我一路上遇到的靈魂,在某一個時期幫助過我的弟兄們,在我思想中的神秘的精靈,死的與活的,——全是活的,——噢!我所愛的一切,我創(chuàng)造的一切,你們都這樣熱烈的抱著我,守著我,我聽到你們美妙的聲音。因為我能得到你們,我要祝福我的命運。我是富有的,富有的……我的心都給裝滿了!……”
他望著窗子……沒有太陽,但天氣極好,象一個美麗的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望著掠在窗上的一根樹枝出神。樹枝膨脹起來,滋潤的嫩芽爆發(fā)了,小小的白花開滿了。這個花叢,這些葉子,這些復(fù)活的生命,顯得一切都把自己交給了蘇生的力。這境界使克利斯朵夫不再覺得呼吸艱難,不再感到垂死的肉體,而在樹枝上面再生了。那生意有個柔和的光輪罩著他,好似給他一個親吻。在他彌留的時間,那株美麗的樹對他微微的笑著;而他那顆抱著一腔熱愛的心,也灌注在那株樹上去了。他想到,就在這一剎那,世界上有無數(shù)的生靈在相愛。為他是臨終受難的時間,為別人是銷魂蕩魄的良辰;而且永遠是這樣的,生命的強烈的歡樂從來不會枯涸。他一邊氣急,一邊大聲哼著一闋頌贊生命的歌,——聲音已經(jīng)不聽他的思想指揮,也許喉嚨里根本沒發(fā)出聲音,但自己不覺得。
他忽然聽到一個樂隊奏其他的頌歌,不由得心里奇怪:
“他們怎么會知道的呢?我們又沒練習過。希望他們把曲子奏完,別弄錯了才好!”
他掙扎著坐在床上,要教整個樂隊都能看到他,舞動著粗大的手臂打拍子。但樂隊奏來一點不錯,很有把握。多神妙的音樂!啊!他們竟自動替他奏出下文來了!克利斯朵夫覺得很有趣:
“等一等,好家伙!我一定追上你!
于是他把棍子一揮,逞著興致痛快把船駛了出去,向左,向右,穿過危險的水道。
“這一句,你們能接下去嗎?……還有那一句,趕快啊!……這里又是一句新的了……”
他們老是把路摸得很清楚;你給他們一些大膽的樂句,他們的答句卻是更大膽。
“他們還會搞出些什么來呢?這些壞東西!……”
克利斯朵夫高聲叫好,縱聲大笑。
“該死!要跟上他們倒不容易了!難道我要給他們打敗嗎?……你們知道,這個玩藝兒是不能作準的!今天我累了……沒關(guān)系!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
但樂隊所奏的想入非非的東西,層出不窮,而且都是那么新奇;結(jié)果他只能張著嘴聽他們,聽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克利斯朵夫覺得自己可憐極了。
“畜生!”他對自己說,“你完了。住嘴罷!你的本領(lǐng)不過如此。這個身體已經(jīng)完了!需要換一個的了。”
可是身體跟他反抗。劇烈的咳嗆使他聽不見樂隊。
“你還不安靜下來嗎!”
他掐著喉嚨,用拳頭捶著胸部,好似對付一個非打倒不可的敵人。他看到自己在那兒混戰(zhàn)。一大堆的群眾在那兒吶喊。一個人使勁把他抱著。他們倆一起滾在地下。那人壓在他身上。他窒息了。
“你松手啊,我要聽!……我要聽!要不然我就殺了你!”
他把那人的腦袋撞在墻上,但他始終不放……
“那究竟是誰啊?我跟誰扭做一團的打架啊?我抓著的這個火辣辣的身體是什么呢?”
昏迷狂亂。一片混沌的熱情?衽,池塘里的污泥最后一次的泛了起來……
“。‰y道還不馬上完嗎?粘在我皮肉上的水蛭,難道拉不下來嗎?……好,你這個臭皮囊,跟水蛭同歸于盡罷!”
克利斯朵夫挺著腰,撐著肩,突著膝蓋,把那看不見的敵人推開……行了,他掙脫了!……那邊,音樂老是在演奏,慢慢的遠去?死苟浞驕喩硖手,向它伸著手臂:
“等等我呀!等等我呀!”
他跑上去追它,搖搖晃晃,碰到什么都得撞一下……跑得太急了,沒法呼吸了。心跳得厲害,血在耳朵里響:一列火車在隧道中駛過……
“天哪!這不是胡鬧嗎?”
他無可奈何的對著樂隊揮手,要他們別把他丟下來……終于出了隧道……一切都靜下來了。他又聽到了。
“多美!多美!再來一次!弟兄們,放大膽子……這是誰作的?……你們說是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作的?得了罷!別胡說!那我可能認得的。這樣的東西,他從來寫不了十節(jié)……誰又來咳嗽了?靜下來行不行!這個是什么和弦?……還有那一個呢?……別這么快,等等我呀……”
克利斯朵夫發(fā)出一些不成音的叫喊,用手抓著被單,做著寫字的姿勢,而困乏的頭腦還不由自主的推敲這些和弦是怎么配合的,下面又應(yīng)該是什么和弦。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心里一急,他不得不放手……又接著再來……!這一回,那可太……
“停下來,停下來,我跟不上了……”
他的意志完全渙散了?死苟浞蚝仙涎劬。緊閉的眼皮內(nèi)淌著幸福的眼淚。門房的小姑娘瞧著他,很虔誠的替他抹著眼淚,他可沒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感覺不到了。樂隊的聲音沒有了,他耳朵里昏昏沉沉的只留下一片和聲。謎始終沒解決。固執(zhí)的頭腦還在那里反復(fù)的想:
“這個是什么和弦呢?怎么接下去呢?我很想找出個答案來,趁我還沒死以前……”
那時有許多聲音響起來了。有一個熱烈的聲音。阿娜那雙凄慘的眼睛……但一忽兒又不是阿娜了。又是一雙那么仁慈的眼睛了……
“啊,葛拉齊亞,是你嗎?……究竟是你們中間的哪一個呢?哪一個呢?我再也看不清你們了……為什么太陽這樣的姍姍來遲?”
三座鐘恬靜的奏鳴著。麻雀在窗前鼓噪,提醒他是給它們吃東西的時候了……克利斯朵夫在夢中又見到了童年的臥房……鐘聲復(fù)起,天已黎明!美妙的音浪在輕快的空中回旋。它們是從遠方來的,從那邊的村子里……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克利斯朵夫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樓梯旁邊的窗檻上。他整個的生涯象萊茵河一般在眼前流著。整個的生涯,所有的生靈,魯意莎,高脫弗烈特,奧里維,薩皮納……
“母親,愛人,朋友……他們叫什么名字呢?……愛人,你們在哪兒?我的許多靈魂,你們都在哪兒?我知道你們在這里,可是抓不到你們!
“我們和你在一起。你安息罷,最親愛的人!”
“我再也不愿意跟你們相失了。我找你們找得好苦呀!”
“別煩惱了。我們不會再離開你了!
“唉!我身不由主的給河流卷走……”
“卷走你的河流,把我們跟你一起卷走了!
“咱們到哪兒去呢?”
“到咱們相聚的地方。”
“快到了嗎?”
“你瞧罷!”
克利斯朵夫拚命撐著,抬起頭來,——(天哪,頭多重。匆娪绲暮铀蜎]了田野,莊嚴的流著,緩緩的,差不多靜止了。而在遙遠的天邊,象一道鋼鐵的閃光,有一股銀色的巨流在陽光底下粼粼波動,向他直沖過來。他又聽到海洋的聲音……他的快要停止的心問道:
“是他嗎?”
他那些心愛的人回答說:
“是他。”
逐漸死去的頭腦想著:
“門開了……我要找的和弦找到了!……難道這還不完嗎?怎么又是一個海闊天空的新世界了?……好,咱們明天再往前走罷!
噢,歡樂,眼看自己在上帝的至高的和其中化掉,眼看自己為上帝效勞,竭忠盡力的干了一輩子:這才是真正的歡樂!……
“主啊,你對于你的仆人不至于太不滿意吧?我只做了一點兒事,沒有能做得更多。我曾經(jīng)奮斗,曾經(jīng)痛苦,曾經(jīng)流浪,曾經(jīng)創(chuàng)造。讓我在你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罷。有一天,我將為了新的戰(zhàn)斗而再生!
于是,潺潺的河水,洶涌的海洋,和他一起唱著:
“你將來會再生的,F(xiàn)在暫且休息罷!所有的心只是一顆心。日與夜交融為一,堆著微笑。和諧是愛與恨結(jié)合起來的莊嚴的配偶。我將謳歌那個掌管愛與恨的神明。頌贊生命!頌贊死亡!”
當你見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將死而不死于惡死之日。
(古教堂門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銘文)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過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現(xiàn)在他結(jié)實的身體象一塊巖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著一個嬌弱而沉重的孩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樹上;松樹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著他出發(fā)的人都說他渡不過的。他們長時間的嘲弄他,笑他。隨后,黑夜來了。他們厭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經(jīng)走得那么遠,再也聽不見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聽見孩子的平靜的聲音,——他用小手抓著巨人額上的一綹頭發(fā),嘴里老喊著:“走罷!”——他便走著,傴著背,眼睛向著前面,老望著黑洞洞的對岸,削壁慢慢的顯出白色來了。
早禱的鐘聲突然響了,無數(shù)的鐘聲一下子都驚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見的太陽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來的克利斯朵夫終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對孩子說:
“咱們到了!唉,你多重!孩子,你究竟是誰呢?”
孩子回答說:
“我是即將來到的日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