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克魯
莫泊桑是世界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短篇小說大師，他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往往因此而被湮沒。其實，他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上頗有建樹：他繼承了巴爾扎克、司湯達、福樓拜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在心理描寫上又開拓出新路。《漂亮朋友》就是前者的一部代表性作品。莫泊桑從事長篇創(chuàng)作是在寫作短篇小說之后，其時他并不滿足于短篇小說所取得的成就。隨著他聲譽鵲起，他經(jīng)常涉足上流社會，開闊了眼界，便想到從更廣闊的背景上去反映社會現(xiàn)實。如果說，他的第一部長篇《一生》仍然局限在個人生活這個較狹窄的范圍內(nèi)，那么，他在一八八五年發(fā)表的第二部長篇《漂亮朋友》就把目光投向新聞界和政界，具有豐富得多的內(nèi)容，堪稱一部揭露深刻、諷刺犀利的社會小說。首先，《漂亮朋友》暴露了當時新聞界的黑幕。報紙從它誕生之日起，就是各個階級和黨派斗爭的工具和喉舌。巴爾扎克在半個世紀以前寫出的《幻滅》，已經(jīng)揭露過報紙在制造社會輿論上的巨大作用。莫泊桑的揭露大大發(fā)展了一步。在《漂亮朋友》中，報紙是操縱在財閥和政客手中的工具，《法蘭西生活報》的后臺老板是一批眾議員，被稱為“瓦爾特幫”。瓦爾特是一個實力雄厚的南方猶太富商，身為眾議院議員，他在議院形成一股強大的勢力。他是金融家，善于利用政治進行投機。他深諳報紙的作用，創(chuàng)辦了《法蘭西生活報》。用他的話來說，他的報紙是半官方性質(zhì)的。他巧妙地讓這份報紙容納各種思想，讓包括天主教的、自由主義的、共和派的、奧爾良派的思想同時并存。并非他沒有任何政治主張，他只是以此來掩蓋自己的真正目的。他創(chuàng)辦這份報紙，是為了支持他的投機事業(yè)和他的各種企業(yè)。由于他手段高明，消息靈通，使《法蘭西生活報》身價大增，巴黎和外省的所有報紙都對它刮目相看，從它那里尋找消息，引用它的文章，它最后成了內(nèi)閣的喉舌。小說生動地描寫了瓦爾特幫如何利用這份報紙操縱政局：為了讓他們當中的重要成員拉羅舍—馬蒂厄上臺，瓦爾特利用報紙制造輿論，實現(xiàn)了倒閣陰謀，拉羅舍—馬蒂厄終于當上了外交部長。這個人物是典型的政客，他既沒有膽略，也沒有真才實學，表面擁護共和，其實是個自由主義分子，從來不擇手段，這對人如同獸糞上生長出來的毒菌。實際上，他只是瓦爾特幫在政治上出頭露面的代表而已，一旦他的生活丑聞暴露以后，瓦爾特便不留情面地一腳把他踢開。由財閥操縱報紙，在政界和投機事業(yè)上大顯身手，這就是《漂亮朋友》所揭示的第三共和國的報界黑幕。拉法格對莫泊桑“敢于揭開帷幕的一角，暴露巴黎資產(chǎn)階級報界的貪污和無恥”①，表示極大的贊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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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法格《左拉的〈金錢〉》，《文論集》第一四六可，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九年。
《漂亮朋友》的尖銳揭露立即引起了強烈反應(yīng)，有人攻擊莫泊桑在影射某份報紙及其主編。莫泊桑作了針鋒相對的回答，指出報紙的勢力伸展到四面八方，“在那里可以找到一切，也可以利用它無所不為”。他并不諱言《法蘭西生活報》由一幫政治投機者和掠奪金錢的人所把持，“不幸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就有幾份這樣的報紙”①。莫泊桑同好幾份報紙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他是否影射這幾份報紙不得而知，但毫無疑問，他對報紙的種種黑幕是了如指掌的，好在他描寫的人物是一種典型的概括，同真人真事有很大距離，因而沒有引起進一步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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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泊桑《給〈漂亮朋友〉的批評者》，《專欄文章集》第三卷第一六五—一六六頁，出版社聯(lián)盟版，一九八○年。
小說的揭露內(nèi)容之二是針對當時法國政府的殖民地政策。從一八八○年至一八八五年，法國公眾對殖民地問題十分關(guān)注，因為在一八八一、一八八二和一八八三年，法國政府在非洲和亞洲地區(qū)采取了一系列行動，尤其是于勒·費里對突尼斯的干預(yù)最引人注目。費里借口克盧米爾部族在阿爾及利亞東部邊境騷擾，而突尼斯政府卻給他們提供了棲身處所，于是蓄意挑釁，采取軍事行動。緊接著在一八八一年四月一日，他向眾議院提出阿爾及利亞的邊境問題，要求“懲罰不順從的居民”，終于迫使突尼斯的貝伊簽訂了巴爾多條約，將突尼斯置于法國的保護之下。在這些政治和軍事行動的背后，是尖銳的經(jīng)濟問題在起作用。突尼斯的經(jīng)濟情況一直不佳，無法清償法國的債務(wù)。一八八三年至一八八四年間，兩國政府進行了一系列斡旋活動。一八八四年五月二十七日，貝伊以法令形式批準了利息為四厘的一億四千二百五十五萬法郎的新借貸。在這期間，巴黎交易所的行情出現(xiàn)極大波動，由此引發(fā)的財政投機異�；钴S。這些投機活動與政客、政府成員、參議員或眾議員密切相關(guān)。例如于勒·費里的兄弟沙爾·費里在法國的埃及銀行中擁有股份，而這家銀行在突尼斯開設(shè)了分號，參與創(chuàng)立了突尼斯的土地信貸，大發(fā)橫財。又如參議員古安，在西格弗里德銀行的支持下制造火車頭，參加建設(shè)突尼斯的博納—蓋爾瑪鐵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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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見《〈漂亮朋友〉序》第十一頁，波凱報社版，一九九○年。
莫泊桑對當時的政局十分關(guān)注，他在《高盧人報》和《吉爾·布拉斯報》上發(fā)表了不少文章，揭露遠征突尼斯的計劃、殖民者在阿爾及利亞的敲詐勒索、政治家的貪婪等等，他指出當局打著愛國的旗號進行殖民擴張政策，具有極大的欺騙性。誠然，莫泊桑并沒有簡單地把現(xiàn)實問題搬進小說中。他以摩洛哥來代替突尼斯，但是讀者卻非常清楚他寫的是何處的局勢。莫泊桑的高明之處還在于把法國政府對突尼斯內(nèi)政的干預(yù)，以致將突尼斯變?yōu)楸Ｗo國的行動當作背景來寫，而突出這一軍事行動跟公債行情漲落所造成的結(jié)果。小說描寫瓦爾特在報上散布政府不會采取軍事行動的煙幕，大量收購公債，一夜之間賺了三四千萬法郎；另外他還在銅礦、鐵礦和土地交易中撈到了大約一千萬。“幾天之內(nèi)，他就成了世界主宰之一，萬能的金融寡頭之一，比國王的力量還要大�！蹦瓷５拿鑼懡沂玖速Y產(chǎn)者利用政治局勢大發(fā)橫財?shù)默F(xiàn)象，揭露之深是空前的。司湯達雖然認識到“銀行家處于國家的中心，資產(chǎn)階級取代了貴族在圣日耳曼區(qū)的位置，銀行家就是資產(chǎn)階級的貴族”，但他在《呂西安·勒萬》中只寫到銀行家與政治的一般關(guān)系，還沒有像莫泊桑那樣生動而具體地描寫金融家利用政治局勢激增財產(chǎn)。巴爾扎克在《戈布賽克》、《紐沁根銀行》中寫過金融家對政局的操縱，但也只是泛泛提及，缺少深入具體的描寫。由此看來，《漂亮朋友》有關(guān)這方面的描繪，無疑反映了重大的社會現(xiàn)象，是對十九世紀上半葉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一大發(fā)展。
歷來的批評家都認為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在思想內(nèi)容上還缺乏深刻性，他的其余五部長篇也有這個缺陷。可是，《漂亮朋友》就其涉及的內(nèi)容之廣，就其揭露政治和金融之間關(guān)系的內(nèi)幕之深，就其對報紙作為黨派斗爭工具（以及記者如何炮制新聞、利用報道做廣告、能自由進出劇院和游樂場所等）抨擊之烈而言，明顯地突破了莫泊桑不觸及重大政治問題和重要社會現(xiàn)象的一貫寫法。在思想內(nèi)容上，《漂亮朋友》完全可以跟司湯達、巴爾扎克和福樓拜的作品相媲美。評論家認為“《漂亮朋友》產(chǎn)生在標志著第三共和國歷史特點的投機活動第一個重要時期最輝煌的時刻，堪稱是這一時期重大事件所孕育的杰作”①。這個評價是恰如其分的。正因為這部小說具有巨大的認識價值，所以恩格斯表示要向莫泊�！懊撁敝戮础雹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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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安德烈·維亞爾《莫泊桑與小說藝術(shù)》第三一六頁，巴黎尼澤書局，一九七一年。
②《一八八七年二月二日致勞拉·拉法格的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六卷第五八八頁，人民出版社，一九七四年。
小說揭露內(nèi)容之三在于塑造了一個現(xiàn)代冒險家的典型。這個冒險家不是在東方的殖民地進行投機活動的人物，而是不擇手段爬上去，在短時期內(nèi)飛黃騰達，獲得巨額財產(chǎn)和令人注目的社會地位的無恥之徒。用莫泊桑的話來說，這是“一個冒險家的生平，他就像我們每天在巴黎擦肩而過，在現(xiàn)今的各種職業(yè)中遇到的那種人”①。莫泊桑寫出了這種人物是如何產(chǎn)生的：這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人物的特殊經(jīng)歷和他的性格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杜洛瓦在北非的殖民軍里待過，練就了殘酷殺人的硬心腸。有一次去搶劫，他和同伴斷送了三個烏萊德－阿拉納部族人的性命，搶到了二十只母雞、兩頭綿羊和一些金子。他在巴黎回想起這段經(jīng)歷時還露出一絲殘忍而得意的微笑。他覺得自己心里保存著在殖民地肆意妄為的士官的全部本能。同時他又是一個機靈鬼、一個能隨機應(yīng)變的人。殘忍而邪惡的經(jīng)驗與他狡黠的個性相結(jié)合，在巴黎這個冒險家的樂園里，便滋生出這樣的野心家。
杜洛瓦的如愿以償，在于他抓住了兩個機會。第一個機會在報館。莫泊桑認為，“他利用報紙，就像一個小偷利用一架梯子那樣”②。如果說，他以自身經(jīng)歷為內(nèi)容的《非洲服役散記》恰巧適應(yīng)了當時的政治需要，那么待他熟悉了報社業(yè)務(wù)，便直接參與倒閣陰謀，舞文弄墨，大顯神通，成為瓦爾特幫重要的筆桿子，受到了老板的賞識與提拔，當上了“社會新聞欄”的主筆。然而，他在報館的青云直上還得益于和女人的關(guān)系。利用女人發(fā)跡是杜洛瓦的第二個、也是最具有特色的手段。他的本錢是有一副漂亮的外表，在女人眼中，他是個“漂亮朋友”。他敏感地發(fā)現(xiàn)原政治版主筆、病入膏育的福雷斯蒂埃的妻子瑪?shù)氯R娜與政界人物交往頻繁，文筆老練，抓住她便可在報館站穩(wěn)腳跟，于是他大膽地向她表示，他愿意在她丈夫死后取而代之，他果然如愿以償，當上了政治版主筆，成為新聞界的知名人物。與此同時，瓦爾特的妻子成了他的情婦，他在瓦爾特身邊有了一個人替他說好話。接著，由于倒閣成功，他獲得十字勛章，他的姓氏變成了有貴族標記的杜·洛瓦。但當他得知瓦爾特和拉羅舍—馬蒂厄發(fā)了大財，自己只分得一點殘羹以后，頓時勃然大怒，一個計劃在他心里醞釀成熟了。他毅然地拋棄了瓦爾特的妻子。隨后他偵察到自己妻子的詭秘行動，導(dǎo)演了一場捉奸的鬧劇，一下子把拉羅舍—馬蒂厄打倒了，又與妻子離了婚。最后，他一步步接近瓦爾特的小女兒蘇珊，把她拐跑，威逼瓦爾特夫婦同意他娶蘇珊。老奸巨猾的瓦爾特雖然氣惱，但頭腦是清醒的。他認識到杜洛瓦并非等閑之靠，此人將來一定能當上議員和部長；他感到不如息事寧人，順從杜洛瓦的意愿。因此不顧妻子的堅決反對，應(yīng)允了杜洛瓦提出的要求。在杜洛瓦盛大的婚宴上，教士用近乎諂媚的辭句向他祝福：“你們是世間最幸福的人，你們最為富有，也最受尊敬。特別是您，先生，您才華超群，并通過您的道德文章而給蕓蕓眾生以指點和啟迪，成為民眾的引路人。您身上肩負著偉大的使命，您要給他們做出表率來……”教士的話代表社會、官方對這個流氓惡棍式的冒險家的成功表示贊許，但從中也透露出作者無情的、辛辣的諷刺與抨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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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給〈漂亮朋友〉的批評者》，《專欄文章集》第三卷第一六五—一六六頁。
杜洛瓦的形象不禁令人想起巴爾扎克在《幻滅》中描寫的青年野心家呂西安。呂西安是個失敗者，因為他缺乏的正是杜洛瓦的無恥和不擇手段。同樣被美色所述醉，呂西安卻不能自拔，以致被敵人利用，終于身敗名裂。而杜洛瓦卻能駕馭其上，一旦他的情欲得到滿足，即使將情婦拋棄也在所不惜；女人只是他尋歡作樂和向上爬的工具。呂西安將自己對女人的追求公諸于眾，而杜洛瓦卻在暗地里進行，既大膽又無恥。他同時和幾個女人保持通奸關(guān)系，更顯出他靈魂的卑邢，當他得知妻子接受了一大筆遺產(chǎn)以后，起先悶悶不樂，隨后他厚顏無恥地要分享一半。他對金錢的渴求胃口越來越大，這一點又是呂西安無法比肩的。杜洛瓦看到社會上充斥弱肉強食的現(xiàn)象，上流社會的人物道貌岸然，骨子里卻是男盜女娼，外交部長拉羅舍—馬蒂厄就是一個代表。他于是也奉行這種強盜與偽君子的哲學。必須凌駕一切，就是他的座右銘。小說結(jié)尾，他爬到了社會的上層。杜洛瓦無疑是資產(chǎn)階級政客的典型，他的寡廉鮮恥達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莫泊桑把法國文學中常見的“戴綠帽子”的題材與描寫資產(chǎn)階級政客的發(fā)跡結(jié)合起來，以刻畫他們的丑惡靈魂，這是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造。
莫泊桑在《論小說》一文中指出，一個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要寫出“感情和情欲是怎樣發(fā)展的，在各個社會階層里人是怎樣相愛、怎樣結(jié)仇、怎樣斗爭的；資產(chǎn)階級利益、金線利益、家庭利益、政治利益，是怎樣相互交戰(zhàn)的”。他在《漂亮朋友》中就是這樣描寫的。他通過一個冒險家發(fā)跡的經(jīng)歷，深刻地揭示了第三共和國的政治、經(jīng)濟的復(fù)雜現(xiàn)象，《漂亮朋友》不愧為十九世紀末葉法國社會的一幅歷史畫卷。
莫泊桑同自然主義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又保持了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方法。一方面，他認為藝術(shù)家不能把生活平庸地攝取下來，而要對現(xiàn)實作出更全面、更鮮明、更深刻的描畫，這種描畫要具有詩意，富于感情色彩，或者是歡樂的，或者是憂郁的。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確實遵循了上述原則。他塑造的人物多半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與巴爾扎克等作家較為接近，而與左拉有很大不同。他是自然主義小說家之中唯一對文體美懷有最大興趣的。在遣詞造句上，他做到了樸實、簡潔、準確，并且一以貫之。但是，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同理論闡述仍然有一定的距離。尤其在描繪男女私情上，莫泊桑往往離開了古典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原則，在他筆下出現(xiàn)了過于露骨的描寫，他的幾部長篇小說特別如此�！镀僚笥选愤�算是較有節(jié)制的。即使在描寫杜洛瓦對女人的無恥追逐時，莫泊桑大體上也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然而，莫泊桑津津樂道和巨細無遺的描寫，不免表現(xiàn)出他在男女關(guān)系上存在一些觀念問題：他對婚姻的否定，隨之而來對女性過于輕浮的追逐，不能不反映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來。盡管如此，這仍然不過是白壁微瑕，《漂亮朋友》完全可以列入優(yōu)秀的外國古典小說之中。